一眼千年 ( 三 )
溪水被马蹄踏破,水边的野兔惊入挂着不知名小花的灌木丛,红绡勒紧马缰止住坐骑,眯眼望了望林梢上的天空,辽阔处正有一个黑点盘旋不去。
“该死的畜生!若不是它咱们也不会被围在三河堡!”三郎打马上前,在旁恨声道。
“稍事休息,抓紧吃些干粮,打满净水,你和侯勇过来。”红绡没有说什么,她翻身下马,把缰绳递给三郎,寻了一处溪边僻静地快步走去。
三郎见她的背影略显蹒跚,肩背上的中箭处只用布条胡乱缠住,骑乘中处理本就不易,况且一路疾驰,渗出的血迹已染红了一大片。他跺了跺脚,自去安顿部曲,待他和队伍里仅剩的叫侯勇的百将过来,见她正拿布条蘸了水擦拭右肩的伤处。上身甲胄已被取下,半褪的衣裳露出肩背,能看得见一抹遮掩在衣裳下的白色束胸,修长的脖颈透着女儿家特有的娇美,青黑色的弩箭扎在裸露出的肌肤上,白皙处的殷红煞是扎眼。
“帮我取箭。”见他俩过来,红绡盘坐在溪边,声音依旧平静。
两人默然上前,三郎取出匕首蹲立在红绡身后,咬牙道:“得罪了,将主。”
略有些颤抖的匕尖轻划开中箭处的皮肤和肌肉,露出卡在骨缝里的倒刺,深红色的血流顺着刃尖滑落光洁的脊背深处,三郎能感觉到眼前的人正强自忍痛,虽然一语不发,可她垂落膝边的手紧紧抓握住草皮,带着新鲜泥土的草根都已翻了出来。旁边的侯勇捧着已经撕破的金疮药包,脸上的表情更是如临大敌,很简单,若拔箭不顺利,将主这只右手轻则一月内无法用劲,重则百日内休想动弹,平日里还则罢了,眼下这追兵未去的要紧关头……
“快拔!”
极力忍住铁器入肉那种冰冷而尖锐的痛感,红绡从齿缝里吐出两个字,三郎深吸口气,死盯着伤口处,匕尖深入创口嫩肉抵住箭尖,右手紧握住箭杆下端用力一起——
“啊!”红绡轻呼半声,剩下半声被她死死咬回嘴里,洒落创口的金疮药粉瞬间和冒出的鲜血融合,一股钻心的痛楚传来,额头上涔出细密的汗水,她闭上眼张嘴咬住垂落颊边的一缕头发,任凭涌上的疼痛麻痹了自己的半边身子,丝毫不让身后两人看见自己的虚弱。
敷好伤口后,三郎和侯勇都不敢再碰,自觉的背转身,红绡费力缠紧伤处,拉好衣袍,胸前春光一泄即没。她试着动了动肩关节和手臂,疼,但还能发力,不由得吁了口气。
“……咱们的人还剩多少。”她的声音虚弱而沙哑。
听见她开口,三郎侯勇两人这才转过身,略有些拘谨的坐下,侯勇年纪稍长,递给她水壶和一个充作军粮的干饼子,回道:
“算上跟出来的八人,加上沿途寻着标记而来的共有三十九人,有十七人伤重不便跟随,已让他们前去堡外三里的燧台以做休整,此处聚拢二十二人,马二十九匹。”
待他说完,红绡默然点了点头。一百八十四骑出离石城,现仅余三十九骑,且追兵甚急,如若离石的情势果真如那石虎所说……何去何从?
“将主!”三郎见她苍白着脸颊不说话,急声道:“只要老将军在,只要你在,咱们红甲军就不会倒!并州男儿还没死绝,胡人占了多少,抢了多少,终归要吐出来!”
说着他双拳紧握,低声悲呼:“我爹没了,我哥也没了,老李家还有我三郎活着!将主,你说!接着该怎么做,我都听你的!”
红绡望着他年青的脸,他比二郎小两岁,今年春上才刚刚办了及冠礼,祭祖时他还粗心的打翻了祭祀用的果盘,惹来他父亲当头一记鞭腿,当时观礼的人们那些善意的笑声充满了李家的庭院,记忆里那一日的春阳格外的暖。三个月后,他的父亲李果将军战死于军阵。
二郎说过,他娘给他弟弟说了一门亲事,郭家成衣铺子的二小姐,绣扑水鸳鸯的手艺整个东市的人家都是知道的。
“将主,你吃点东西吧。”侯勇在旁出声,打断了她的思绪。
“对,对,”三郎抹了把眼睛,道:“将主,你快吃点,昨夜里就一直在城头,水都没见你喝上一口。”
红绡就着水壶抿了一口,对着三郎说道:“东西呢?”
后者从怀里掏出一个丝绸裹好的物件,递给她:“给,这东西搁我身上我睡觉都不踏实。”
若是佛图澄在这里,他想破头都想不到,这珍贵的东西,动用了红甲军最后的精锐一路护送南下的东西,竟然压根不在红绡身上。
“将主,”一旁的侯勇小心翼翼的问,“你说这到底是个啥,这帮胡人就这么看重?”
红绡接过手,轻声道:“……我爹说,这是咱北地六百万汉人,最后的希望。”
侯勇和三郎对望了一眼,后者吞了口唾沫,把想问的话咽了回去。侯勇闷声道:“老将军既然如此说,那将主你和三郎带着东西继续南下,我带着弟兄们领着胡人去兜圈子,引开他们,他们撵不上我。”
“说啥哩,”三郎开口打断他,“你伤还没好利索,瘸着腿能骑多快?我领这帮狗日的兜圈子,你护着将主南下!”
侯勇嗤了一声:“我一条腿都比你骑得快,哥哥我骑马的时候你还在树上掏鸟蛋呢!”
“你放屁!”
红绡心底涌起一股暖意,她把东西掖入怀中,咬了口手中的饼子,口腔分泌的唾液一点一点的濡湿干硬的饼块,麦香味也随着慢慢化开,依稀还是娘亲做的蒸麦饼的味道。红绡咀嚼了两口,就着手边的清水吞下。
“……你们带人南下,我引开他们。”
“将主不可!”争执不下的两人面色一黯,异口同声道。
把咬了一口的饼子细心揣入怀,红绡手提着先前除下的胸甲站起身子,她的声音清越似雨落寒泉,却不容置疑:
“先前让三郎你带着东西,是以防个万一……你能脱身带着它南下建邺,如今胡人急迫,今日见那僧人也大有古怪,不似寻常羯族匈奴等胡人,我心不安,这物件看来非同寻常,也不清楚他们是否有特殊的追踪手段,我不能犯险。”
她试着自己穿上胸甲,又牵动伤口痛处,语气一缓,三郎见了忙起身帮她套上,想说什么又忍住不敢打断,听她续道:
“三郎你带人先往东走,绕路南下,一直到江边渡口再找个安全的落脚处先安顿下来,侯勇你稳重些,带两个弟兄昼夜兼程赶回离石,若已被围,你等不要犯险,可在四野观望,看能否收拢些将士,接出家眷,若尚有可为,你等寻机入城去找我父帅,把此中情形一一说与他听,由他决断。”
空中隐隐传来鹰唳,二人有些焦虑的抬头望去,红绡的言语声依然清晰有力,不急不徐。系好甲胄的扣绊,她又从侯勇手中取过步弓和箭囊缚在背上,望住两人,正色道:
“若能见到我父帅,告诉他,红绡定不负使命。若是事有不谐……替我在城外点三柱香,以慰我越氏二十余口在天之灵。”
悲戚的神色已化做一脸决绝。
离石城究竟战况如何?此刻她不敢去想,也不能去想。她怕,怕对亲人的牵挂会让自己变得软弱,她只能强迫自己坚强。只因她是红甲骑军的将主,北地目前仅剩的抵抗力量,不论她怀中揣着的是否真如她父帅所说,她已是承载着她父帅的唯一期望。
自曹魏末期开始,越氏便已在守御并州,开枝散叶,修武强兵,晋初更是让胡人匹马不得南下。可近二十年间晋国连年动荡,国势日渐衰颓,战事至此已是如江河倾下,任凭越氏心力耗尽也无法支撑战局,北地几乎已尽陷于胡人之手。她几乎能预见到父亲带着越氏满门与城偕陨的悲壮,烽火满城,断壁残垣,遮天蔽日的狼烟下尽是厮杀和哭喊……那一幕图景常常会出现在她梦中,成为她最深沉最黑暗的梦魇。这乱世里,胡人对汉人的掠夺和杀戮无法用言语去形容,人命如草芥,她很早就已明白,哀痛和眼泪都太奢侈,远不及再用尽气力去挥一次刀,去拉一次弓弦。
风吹过不远处的松木林,呜呜作响,一身红甲的女子挎刀缚弓,长身侧立。三郎看着她血迹斑驳的甲胄,看着她苍白而姿容绝美的脸,她的声音让他躁动不安的心平静了下来,她的人让他在这绝境中依然生出一丝期盼!孤军南下千里,在两千余骑的围追堵截中溃围而出,如今又要孤身引开追军,家人生死未卜,后援断绝!这,就是他们红甲具骑的唯一将主,并州无双!不,天下无双!
“将主,俺与你同去!”三郎踏前一步,激动出声。
红绡看了眼三郎,手扶上他乱糟糟的头发:“听令行事,带好弟兄们在江边等我。我爹常说北地可以失,但抗胡的脊梁和血性不能断!他们已是我大晋北地所存不多的骨血,我虽是女子,也懂得存亡断续的道理,总有一日,我们会把所有胡人赶出中原!所以,你且记住,万不许丢下一人!”
“我会来找你们。”说到这里她顿了顿,此时的她不像是即将奔赴九死一生的战场,倒像是要远行的邻家姐姐,柔声道:“我答应过二郎,要等着吃你的喜酒。”
三郎双目赤热,低头不语。她又看向一旁的侯勇,后者肃声行礼;“末将遵令。”
红绡点点头,在溪水边细心做起处置,继而抬头道:“你们先行,记住,尽量走夜路,避开官道。”
二人对望一眼,整肃甲胄郑重行了个军礼。正要离开,红绡叫住他们,少顷,她莞尔一笑,道:
“我不去道别了,告诉他们,他们是北地汉人的骄傲!能与这等壮士同袍为伍,是红绡此生之幸。”
最后几个字清晰有力,她在军中是极少恣意而笑的,而这一霎的风情就仿若忽然绽放的一朵牡丹,绽放在生死之间,天地最美的景色也要为之却步。
二人拜倒,身上甲叶哗哗作响,神情肃穆,语作铿锵:“属下不敢!此生能与将主同列,方为我等之幸!此行就算战死,我等魂魄也必在江边等候将主归来!”
目送二人离去,红绡弯下腰掬起一把溪水,搓了搓脸颊赶走一身的伤痛,和疲倦。她闭上眼等凉意覆面,睁开双目,阳光下的溪水倒映着她孤立的身影,剑一般挺拔不屈。一股战意徐徐升起,直入胸臆。
流水淙淙,长风正当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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