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9 桐城殇（二）
【月盈则亏，水满则溢，这世间但凡圆满，就必将亏损。】
——顾昀
这年腊月十八，年欢在林中捡了一位病娇娇的公子。将养了小半月，醒了的病娇娇不言不语，年欢以为他是个哑巴，她性子本就恬静，相处下来只当是多了张嘴，多双筷子。
冬日晴雪，趁着难得的好天气，年欢在院里最大的那株梨树下，亲手铲土，将酒新酿的梨花酒埋了下去。
她双手沾了泥土，伸手擦额头上的薄汗，脸上霎时像只小花猫。
酒埋好，病娇娇躺在檐下的靠椅上同她说：“我要回家了。”
年欢愣了一下，“什么时候？”
“明日，”他看着年欢黑白分明的眼，鬼使神差的问，“你愿意同我一起走吗？”
年欢站在梨树下，绞着手指，眼睛有些挣扎，“我……没去过外面。”
“我家在桐城，那里四季长春，气候温润，你去了定会喜欢。”
一句定会喜欢，叫年欢丢下住了几十年的小院，还有树下埋的梨花酒，孤身随他去了陌生的他乡。
桐城确如他所说，一年四季都是春天，风中还有南方特有的湿润雨气。
她来时满城的桐树卷着嫩叶，指甲盖大小的桐花还是花苞状。她嫁给顾昀时，树冠遮天，桐花疯长，好似一夜间开尽所有生机。
只是顾昀说这里四季如春，但却未告诉她这里除了桐树，别的花是种不活的。
顾家是桐城的大姓，几百年的世家，人丁兴旺，老宅各房的小辈不计其数，可到顾昀这里，却是膝下无子。
顾家人多琐事也多，妯娌们都在等着看她笑话，可年欢从不同他讲这些，她就坐在小院里，日日望着高墙外的天空出神。
其实那时顾昀已经隐隐察觉到她的消沉，但恰逢妖族与桐城开战，城中人心惶惶，他肩负着整个顾家，根本没有时间风花雪月。
在妖族溃败前的最后一场卫城战中，顾昀受了重伤，他的心口被树妖穿透，靠着千年人参和微薄灵力吊着一口气。
顾老夫人强硬了一辈子，唯二服过的软都在顾昀身上，一次是顾昀坚持要娶她为妻，另一次便是现在，她俯在顾昀床前，老泪纵横，若他此刻断气，想来老太太定是眼也不眨的就要随他去了。
顾昀是她最疼爱的孙子，打小就养在自己身边，当初顾昀执意娶她，老夫人拗不过他，纵使百般不愿也如了他的意，如今他身受重伤奄奄一息，一旁的年欢却不见一丝悲痛，这叫老夫人如何能忍？
她恨恨地瞪着年欢：“阿昀有个三长两短，你也得给他陪葬！”
低低的哭泣声在房里此起彼伏，或许是碍于老夫人的面子，或许是真为顾昀难过，一直到夜半，房里才得了清净。
她坐到床沿，低头看着尚在睡梦中的顾昀，许是伤口太疼，即便是昏睡中他也皱着眉，嘴角溢出丝丝缕缕的哼吟。
年欢抚着他嘴角泛青的胡茬，想他素日最喜干净，即使是在她那间除了积雪没有任何水源的小院，都还要日日烧雪沐浴，真没想到有一天他会有如此邋遢的一刻。
“阿昀。”
嫁给顾昀这么多年，她还是喜欢喊他的名字，睡梦中的人眉头轻轻动了一下，却未应她。
年欢看着窗外葱郁的桐树，握着顾昀冷得如冰似雪的手，安静得像一尊雕像。
人人都说顾家公子是个有福之人，鬼门关里转了一圈，居然还全须全尾的活了过来，将来定是有一番大作为的。
其实他们说得也八九不离十，护城战中，顾昀领着顾府小厮表现出色，城主对他确实是赞不绝口。
只是随着顾昀的声名鹊起，年欢却肉眼可见的憔悴了许多。
随之而来的，是不胫而走的流言。
顾家少夫人是妖。
有人亲眼目睹了她满头白发，妖相毕露的模样，说的有鼻子有眼的，流言愈演愈烈，好几次顾昀想张嘴问她，却在那双澄澈如水的眸子里失了声。
是夜，年欢看着熟睡的顾昀，轻轻抽出被他握紧的右手，披了件外衫便出了门。
月光皎皎，她站在桐树下，满头银丝，双手贴在树干上，从桐树里汲取生机。
“他们说你是妖。”
顾昀站在离她十步外的树下，他连鞋都没穿，赤足踩在泥里，双手攥紧成拳头，眼里有很多情绪，但又似乎什么都没有，让人完全看不透。
年欢问：“你介意吗？”
顾昀闭上眼睛，轻声开口：“世人介意。”
寒风吹过，桐叶满地，年欢抱住顾昀，埋首在他胸膛：“我只在意你。”
顾昀抱着她，低喃：“不要……让别人发现。”
年欢被他抱回房里，等她醒来，顾昀已然离开东苑。
自那天开始，年欢再未见过顾昀。
东苑上了锁，她出不去，外面的人也进不来。
夜幕降临，她从院子里翻了出去，途径顾府后花园，园中桐花烂漫，林中的小亭里似有人站立。
她有些疑惑地往前走了几步，瞧见是个身着素色斗篷的女子，正往林子的另一方张望，并未看到她。
夜色之中，年欢看不真切，但仅是一个侧脸，就已让满林桐花黯然失色。
年欢疑惑着是哪房新娶的夫人，忽然一双冰凉的手拉着她往回走。
“阿昀。”年欢叫他。
见她一脸喜色，顾昀淡淡笑了下：“嗯。”
“我很想你。”
他敛去笑意，神情里有些许疲惫，“回东苑吧，不要出来了。”
“为什么？”她僵着声音问。
“你听话，”他捂着年欢有些冰冷的手，哈着热气，“过段时间，我就来看你。”
年欢知道此刻自己脸上的笑意一定很僵，她抽出手，低下头应了一声，“我知道了。”
指甲划过铁片，“咔嚓”一声，悬在门上的锁链应声断掉，见她进了院，小厮麻利地拿出新的锁链将门锁上，她站在门里看着顾昀，却只看到了他转身后的背影。
年欢的手很冰，自顾昀说不要被人看到妖相后，她再没有吸食过桐树的灵气，维持人形的时间越长，耗费的灵力就越多，为见他这一面，她的灵力已消耗殆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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