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章 张景记梦（一）
辛酉年，正月十五。
我一般都会忙着写医案，不怎么写日记。但是，今天发生的一些事情，让我不得不写下这些东西。
元宵节也正好是我的生日，师父说给我放一天假，叫我去庙会里看看花灯。
我生性就不喜欢热闹，研习医道，治病救人，就是我最大的快乐。
我自然是拒绝了。
但是师父摇摇头，说我太孤僻了，连个同龄的伙伴都没有，这么下去可怎么找媳妇儿，硬逼着我出去闲逛。
我不喜欢和别人争吵，就背着一个药箱子出门了。
师父直摇头，骂我是个痴人。
哎，尽管如此，我的医术也并没有很高明，总有一些病我治不好。
希望有一天，所有病我都能治好。
我不知道我爹是谁，我娘是红杏楼里的姑娘，染了一身毒，全身溃烂。
没人肯给我娘治病，她已经不再年轻，不再是她们摇钱树了。
后来，她感染了风寒，我四处求医，但是身上没有一分钱，没有哪个大夫愿意来治病。
一个小小的风寒，就带走了我娘。
那天晚上，我是看着她的身体逐渐僵硬，看着她本该美丽的脸上出现尸斑。在那个阴暗的房间里呆了很久，直到腐臭影响到了她们，才有人肯来看一眼。
后来她们甚至在打我的主意，想让我也去接客。
她们还说，在红杏楼里起码能混口饭吃，要是跑出去，会饿死在大街上。
打楼里往外看，满大街衣衫褴褛的乞丐，他们熬不过这个冬天。
结果都是死，我不想全身溃烂地躺着发霉长蛆的被窝里等死。
以天地为棺椁，以日月为连璧，星辰为珠玑，万物为赍送。
有位公子总是喜欢来红杏楼喝酒，喝得不省人事，喝得呕血，他还是要继续喝。
刚开始他还有钱，有人陪他喝。
后来他没钱了，就被扔出去。
我记得很清楚，星辰闪烁的夜，他醉倒在大街上，说出这四句话。
我心里受到触动，于是终于鼓起勇气逃离了那糜乱的世界。
师父是从南城过来的，他说，看我的面相是适合学医的，就问我愿不愿意拜他为师。
那天我哭了好久。
是没有想到这世间竟有这等好事。
哎，说远了。
今天的庙会分外热闹，花灯闪烁，比天上的星辰还要耀眼。
大家都在庆祝元宵，也相当于是在帮我过生日了，我今年十五岁了。
有人从背后拍了拍我的肩膀，我回过头去，却看见是张半仙。
每年我过生，他都会来看看我是否还活着。
“小景，你还活着吗？”
“嗯，而且我还拜了师，学医。”
“那挺好。”张半仙很老了，脸上全是老人斑，全是褶子，不过，他的眼睛仍旧清澈，比刚出生的婴儿还要清澈。
人的眼睛里总有些东西是无法隐藏的。红杏楼里姑娘美人，她们的眼睛里是蒙着一层灰的，大多数客人，眼睛里是无尽的贪婪，只有少数人，像那个醉倒在天地间的人，眼睛里是深不见底的悲伤。
但是张半仙的眼睛里什么也没有，干干净净的。
“小景，这世间将不复存在。”张半仙抬头，看着满大街的灿烂花灯。
此刻我的心脏飞速跳动，冥冥之中似乎感觉到，这世间的存亡就交到了我的手上。
“你乃极阳之体，能运用这股极阳之力，创造法则，让万物遵循。”张半仙把手重重地搭在我的肩膀上，“可以穿越空间，逆转时间。”
“但是法则越偏离自然之道，所付出的代价也越惨烈。能否打破这个没有尽头的轮回，就看你了。”
我问他，会付出什么代价呢？
“会坠落于生死之缝隙，享无边孤独。”
我笑了，我是很喜欢孤独的。往好的方向想，神仙不就是这样的么，脱离生死。
“我会以梦境的形式将你送不同的时间之中，请务必找到邪神，并且制定杀死他的法则。这是万千众生唯一的希望。”
见我答应了他，张半仙才放心地离去了。
来无影去无踪。
我回到济世堂，坐在桌前研读医案，却感到头脑昏沉，睡前听到了一阵铃铛声，随后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梦是这样的。
我在岐江里捞到了一口棺材，打开一看，里面是个比我还小两岁的少年，一头黑色长发，浑身是血，身上冒着黑气。
他仿佛是来自地狱的魔鬼。
可我不害怕，因为他的眼睛是干干净净的，像小猫的眼睛，我当时就想起了一味草药——泽漆。
我想着他是被家人抛弃的可怜孩子，就带他回济世堂，想必多一个打杂的师父也乐意。
梦里时间过得飞快，眨眼就是四年后了。
我十九了，等到二十岁，我就会死。
泽漆他感染了一种奇怪的东西，那些东西会扭曲旁人的意识，凡人靠近他，就会突然癫狂，神乱，而后互相残杀。
就连师父，靠近他时也会受到影响。
师父说，泽漆太危险了。
我带着泽漆单独找了一间小屋子住，利用张半仙告诉我的法则，配了合乎阴阳寒热药性的药方，也只能达到勉强抑制的效果。每每这么治疗后，我都会陷入一种痛苦到窒息的状态。
我不敢让他去接触别人。
他的世界里只有我，所以无论我有多痛苦，总是会对他微笑，告诉他，我一定会治好他，会带他出去赏花灯。
但我其实是在骗他，毕竟我只有一年时间了。
不过希望还是有的，为什么我不会受到影响呢？
我就开始观察自己。
可惜并没有发现什么问题。
这一年，南城暴发了瘟疫，瞬间蔓延到了北城。
而且这瘟疫极其古怪，人身上会长黑色的锁链。那锁链的味道和泽漆身上的味道很像，想来，是同一个东西。
别的大夫都治不好，就连师父也不行。
我想起了张半仙说的法则。
只要我心有所想，立下法则，结果就会如我所愿。每治好一个人，我都会有一阵窒息，痛苦至极。
所有的人都称我为神医，甚至还有人给我建了一座寺庙。
万人敬仰。
所有人都在跪拜我的神像，看到我的人会说我是活菩萨。
我没有休息过，从早到晚，都在救治那些感染瘟疫的人，和那些黑色锁链抢生命。
但是在我二十岁生日那天，他们发现了泽漆。
那股诡异的黑色力量，和疫病显然是同源的。
有人说，是我豢养的饿鬼，掀起一场瘟疫，就是为了得到钱财，得到名声。
我和泽漆被包围了，围得水泄不通，我嘶声力竭地给他们解释，没有一个人听我说话。
民众处于一种狂怒的状态。
我很担心，把泽漆死死抱在怀里，我怕他身上的黑气会影响旁人。否则这些人都会死。
他们骂得很难听。
但我就是不放开。
拳头棍棒全部落在我身上，我快被打死了。
张半仙儿说的真准，活不过二十岁。
可我还在想，泽漆怎么办，我还没有找到治好那些黑气的方法，我死了以后，他会永远孤独，凡是靠近他的人都会发疯。
那他该怎么办啊。
不知道为什么，脑海里浮现出了很多双眼睛，形形色色，最后画面落在泽漆小猫似的眼睛上。
我……想亲他。
那就亲一下吧。
像一滴春雨落在冰封的小溪上。
我想一直看着他，于是，灵魂上的眼睛被我生生剥离，安放在他的心灵深处，保护他不被那股邪恶的黑气浸染。
此后百年，他独自一人行走于世间，我就这么注视着他，拼尽一切地去守护他。
因为他是希望。
也因为我爱他。
可惜他渐渐忘了我。
打更人报时的声音惊醒了我，我不过睡了一个时辰，却做了将近百年的梦。
我听半仙儿的话，赶紧记录下来，那个叫泽漆的少年，身上带着应该就是半仙儿说的往死力。
第二个梦。
我躺下睡了不到一个时辰，又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无奈，只得挑灯记梦。
梦里有个少年，长相清纯可爱，一双下垂的狗狗眼，外表看着人畜无害，但是我能看到他眼底的阴鸷与狠辣，是那种为了达到目的不择手段的人。
但是普通人只会被他笑起来的酒窝迷倒。
这是一个，很危险的人。
而且我感觉，他的灵魂和常人不一样，缺少了某种东西。
这个梦境似乎与我无关，我只是个看客。
我只是匆匆地憋了一眼他长大的样子，周围就变了模样，回到了他刚出生的时候。
他的故乡真的很美，十里桃花林，落英缤纷。
可这些都和他没有关系，他们一家三代，全都被关在一个不见天日的大牢里，经受着日复一日的折磨。
这是一个恐怖的噩梦，我只想快点醒来。一瞬间我理解了少年眼底的狠辣与阴鸷从何而来。
那些场景我是不敢看的。
好在所有的苦难都有尽头，有人将他们从牢房里救了出来，带着他们离开了那片桃源。
可惜，他的父母没有坚持熬过去，在牢房里丧了命。
他和奶奶一起相依为命，走过很多地方，最后定居在了王家镇，离我们济世堂特别近。
时光似乎掩盖了他不幸的过往，也许他当时太小了，还没有形成记忆。
很不幸的是，刚逃离了可怕的牢房，他又被抓进了另一个深渊。
那个火红色长发，笑眯眯的男人，将年幼的小男孩拐走。
我从没见过这样的邪术。
男人将小男孩杀死，但是把灵魂禁锢在体内，在其中埋下可以控制身体的丝线。
小男孩原封不动地被送回去，外卖呢看着没什么区别，只是，他已经成了人偶。
我好像进入了他的噩梦里。
他最害怕的，不是暗无天日的牢房，也不是被制作成人偶的痛苦，而是……一个长发及腰的男人，长着一双桃花眼，一旦直视他的眼睛，我的内心就会产生一种莫名的恐惧。
那恐惧无法消解，似乎是在我的心灵上打下了一个印记。
太可怕了。
他似乎可以控制别人对他的感情。
这个可怜的小男孩，从头到尾，都没有真正地活过，他从来都不是自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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