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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冰心


楚照君端然坐于杏树之下,手中握着一卷书,时而远山微蹙。春日的暖阳随意照射下来,轻轻为片片芳菲渡上一层淡金色的光晕。楚照君缓缓抬头接住一片落花,目光有些黯然,睫毛微微颤动,似是有些哀婉。

        林滟瞧她这副模样,不觉皱了眉。取过一件淡青色披风为她披上,“春寒料峭,多穿点儿。”

        楚照君放下手中书卷,颇有些来了兴致。仰头看向林滟,问道:“你这话什么意思?”

        林滟目光仍是冷冷,语中却不由自主地添了几分暖意,“你不可能听不懂。”她复又轻轻一叹,柔和道:“我的意思是,你不必为沈见月生气。”

        楚照君掩面一笑,但那笑容却是涩涩的,恍若天边一抹单薄的云霞,“你跟我这一段时间,倒是学会了叹气。”

        她垂手苦笑一声,转头望向楚照君,眸中的清冷与冬日冰雪绝无二至,“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连你自己都觉得是我跟你呆得久了才学会叹气,那么不是你自己愁苦又是什么?”

        楚照君用手绕着披风的缎带,有些心不在焉地低下头,漫不经心道:“你还小,有些事……”

        语意未尽,一句话终是没有说下去。

        林滟并不气恼,反而冷笑一声,故作讥讽道:“我小?对,我就是小。那么你就可以把你的年长作为随意否定别人的理由吗”

        楚照君一言不发,只是低头看着自己的鞋尖,鞋上绣着玉色烟霞蝴蝶对并蒂莲花。本是那样沉密精湛的绣工,可此时却从心底油然生出了一种淡淡的厌恶之感,只觉针脚繁密不堪,看得眼睛生疼。

        林滟定定看向楚照君,神色清冷孤绝,平淡道:“有些事,没必要生气。”她望向飘渺的虚空,似是在喃喃自语:“毕竟人生苦短,一定要对自己好一点。”

        临安,沧淼门。沉水香的味道沉沉散开,气息幽沉,弥漫一室。铜兽香炉内的云雾袅袅而升,乳白色的湿气微微蒙住了双眼。沈见月手握一支毛笔,极认真地书写着,只是笔尖稍有滞缓,显然并不专心。她优美的脖颈被几许从窗外照射进来的阳光勾勒的一清二楚。她却丝毫不以自己倾城的容颜为骄傲,只是遥遥望向远处几乎看不大清楚的远山。她的嘴角噙着一抹若有若无的笑意,在云雾缭绕之间更是如瑶台仙子一般。正沉思时,已有小婢女恭敬上前,低声在沈见月耳边低语几句。待那侍女说完后,沈见月眼中的欢喜便多了几分,但更多的,是眉宇间挥之不去的殷殷期盼。

        只见她娇俏一笑,随即飞快对婢女道:“我马上下去。”

        那侍婢听了她此言,不觉微微变了色,垛着脚慌道:“小姐,您去不得啊!怡彤小姐吩咐过的,不让您出去啊!”

        沈见月双眉微曲,似有犹豫不定之色,她略想了一会儿,决绝道:“沈怡彤管得了我什么?!”

        侍女想要相劝,但见主子如此坚决,也只好讪讪应了几句。

        沈见月往前走了几步后,却还是有些不安,咬着唇对婢女道:“你……你可不许把这件事告诉长姐。”

        小婢女自知自家主子心意,低下头恭顺道:“奴婢明白了。”

        沈见月瞧了一眼那侍女,轻轻颔首赞扬。望了一眼窗外疏疏几道花影,急忙两步并作三步跃下楼去。婢女极仔细地望了沈见月一眼,多少还是有些不放心,也急急跟了上去。正迈开步子,忽听得一声尖锐而沉重的叫喊:“站住。”

        她心头一凛,自知是沈怡彤。忙作了十足的笑脸迎上去,“大小姐安。”

        沈怡彤妩媚的面目低沉,眼中似含了无尽的鄙视与森然,“呵,安?由着你们这帮人在底下犯贱,我如何能安?”

        那婢女心头大为恐慌,但还是抑制住了声音中的颤抖,躬身道:“奴婢不知……您在说什么。”

        沈怡彤也不言语,嘴角上蕴着一抹恬淡自得的笑意,可眼中的寒冷却与冬日寒冰别无二致。她轻轻抬起侍女瘦削的下巴,嗤笑道:“你猜,我想要干什么?”

        那婢子早吓得面无人色,一个劲儿在地上磕头,“大小姐饶命啊!大小姐饶命啊!奴婢,奴婢说就是了。”

        沈怡彤瞥她一眼,“你说吧。”

        婢女陡着声音道:“二小姐近来一直在想着楚姑娘,正好,正好今天是楚姑娘回来的日子。奴婢于心不忍,所以就……”

        沈怡彤的语气中像是刻意压制着滔天的怒火,“所以你就给她通风报信了?!”

        侍婢的面色有些微微难看,极艰难地点了两下头。

        沈怡彤紧紧咬着樱唇,一双乌墨瞳仁折射出铜镜中分外恼怒的眼神。那婢女一时跪在地上,也不知该如何是好,只得乞求般的望向沈怡彤。沈怡彤骤然瞥见她楚楚可怜的神色,不禁浮现出了楚照君那日临走前的面容。

        又是心头一颤。

        她顾不得什么颜面,重重地往婢女肋骨处一踢,似是咒骂:“好你个小贱驴蹄子,竟敢背着姑奶奶我干出这种事来!别忘了,你的正经主子可是我沈怡彤!!!”话一出口,她自己都有些发怔,究竟是从什么时候把这种龌龊之语当成了话语间的习惯?而她刚才打的骂的,到底是这个忍辱负重的小婢女还是从前苦不能言的自己,抑或是那个恨之入骨的楚照君?

        她无言,或者说,她只能无言以对。

        那侍女也顾不得疼,一巴掌一巴掌打着自己细巧的面容,“打得好,骂的好。浓儿是奴才,就该被打,就该被骂!”

        似是过了良久,沈怡彤缓缓道:“别说了。”

        浓儿细长的眼睑颤了颤,仿佛有泪水盈盈落下。她急忙拭去眼泪,不让人看见分毫,殷勤地跪在沈怡彤脚边,谄媚道:“大小姐需要什么?”

        沈怡彤摇摇头,强逼着自己恢复当初的傲慢孤冷,“罢了,你陪我去找沈见月吧。”

        浓儿弱弱地点了两下头,扶着沈怡彤的手腕向前走去。

        沈怡彤妩媚一笑,极顺畅地把自己的手往浓儿枯瘦的手臂上一搭,“走吧。”

        沈见月到的时候不过才过了约莫半盏茶的时间。彼时正逢楚照君几人从白玉门处而进。沈见月有些扭捏地搓了搓细软的衣角,甜甜冲上去笑道:“楚姐姐!”

        楚照君侧首望向沈见月,不觉心中一刺,有沉重的往事翻覆而起,夹杂着一片哀色凄凄。她的笑容温婉而谦逊,语气中却含有一丝疏远的不信任,“沈姑娘安。许久未见,姑娘风姿依旧,仿佛更明婉了些。”

        沈见月面色一沉,抚摸着自己的脸颊哑声道:“楚姐姐这是做什么?”

        楚照君的笑容单薄的如同天边一抹浮云,仍旧带着那种疏离的戒备,“沈姑娘这是哪里话。”

        身后的顾雪盈一把拉住楚照君,亲亲热热笑道:“对啊,许久不见,还要问过沈姐姐安好。”

        沈见月赧然地后退了几步,垂目苦笑道:“安好,一切安好。劳顾小姐费心了。”

        顾雪盈不以为意的笑笑。倒是身后的林滟,始终保持着一种得体的笑意,她定不知道自己这么快就能赶上来沧淼的机会,她恨沈思墨入骨,自然不把沈见月放在眼里,如今公然看她出丑,也不免有些凌厉的快意。

        看着顾雪盈面上的笑容,楚照君心中却是无尽的寒凉。若是她与沈见月都会有这一步的话,那么与顾雪盈定然不会长久。原来自己这么些年,竟没有一个真正的知心之人呵。

        顾雪盈探出了楚照君的几分不悦神情,悻悻地退了回去。

        正当几人僵持不下之时,忽听得背后一把傲慢清冷的女声遥遥响起:“是谁在这里聒噪?!”

        几人闻声望去,只见沈怡彤浩浩荡荡带着一堆人迤逦而来。她眼中缀着几分不屑,赏玩似的瞧着楚照君。

        顾雪盈蓄足了满脸笑意,缓步上前,“想必这位就是沈大小姐了吧。”

        沈怡彤看也不看她一眼,厌恶道:“你是何人?”

        顾雪盈倒也不恼,上前恭敬行礼道:“在下凝骄顾雪盈,见过沈大小姐。”

        沈怡彤略略打量她几眼,随即掩面笑道:“哪里来的下贱东西,竟敢到我面前聒噪,真是讨厌!”她顺手唤过曦儿和浓儿,低声怒道:“我会记住你们的!”

        眼看着几人渐行渐远,楚照君不由得叹了一口气:“是我连累了你。咱们不该招惹她的。”

        顾雪盈挽过楚照君的手,谦和一笑:“这是哪里话。我这种身份,被骂了就被骂了。而且……”她望了望沈怡彤远去的窈窕背影,“有些事,不是靠忍就可以解决的。”

        夜已深,生性好奢的沧淼点上了数百盏宫灯。细看那盛烛的海灯笼,个个如珍珠一般,碗盆大小。一团团晕着清光的宫灯映在漆黑的暗夜之中,倒是把那天上的明月衬得黯淡了三分。

        沈怡彤轻轻掩上了触手生冷的木窗,又随手拉下了沉重的帐帘,才觉得好了些。眼前不似起初那般恍得生疼了。

        她只看了那灯火一眼,便转身进了内室。幼时总是贪看沧淼的宫灯,仿佛怎么也看不够一般。娘亲只是笑,笑自己喜欢这些奢华的物件儿,与沧淼其它的仙子不同。

        是啊,她本就不是能够担任女君的人选,又怎会清新脱俗?而这凡尘间的一点一滴,都是她万分贪恋依赖的事物。她明白,自己的任务是辅佐沈见月上位,为沧淼争得无限的荣光。当初热血满志立下的誓言,竟也会慢慢消散,直至无心。

        她望着沈见月甜美单纯却不大安稳的睡颜长长叹了口气。

        不知从哪里传出女子的娇笑声,一字一句都充分炫耀着自己才是的欢欣快乐。

        “楚姐姐又输了,该罚该罚!”

        “哎呀,看来我今天可要赢了!”

        “还不是你们搞的鬼……”

        这样年轻娇柔的声音缓缓侵入她的耳中,听得久了,也不觉长夜寂寞。可是那样明媚悦耳的声音,对她却是一种莫大的讽刺与屈辱。

        只觉心头伤痛。

        对于那个楚照君,沈见月不过只是一个可以随时丢弃的人。她有着那么多的姐妹密友可以供她开心自在。

        但沈见月,不能没有楚照君。

        难道真的是自己做错了吗?

        是啊,也要怪自己太多情。起初沧淼只是说两人皆无父无母,一同生活可以彼此依赖。可谁不知道,这只是沧淼血淋淋的一个幌子,两人自幼在一起,为的,只是让她安心辅佐沈见月,让她一帆风顺地登上女君之位。可日子一久,就是再陌生无话的人,也会被时间轻轻吞噬,取而代之的,是两人只见相互依靠的温情。

        她们可以是姐妹,但不能是知己。绝不可以。

        次日清早,是个极晴朗的好日子。似乎连沧淼的一花一草,一枝一叶都在为这漫天的欢愉而处处彰显着自己的美丽。

        楚照君是赶着来的。彼时天色尚早,悠长深远的天空上染着几抹淡淡的柔肤粉,有熹微的晨光从云端间缓缓洒落,为整个沧淼晕了一层虾子色的霞光。

        她环顾四周,并未见沈见月的身影,不觉心底暗暗诧异,转头去问林滟:“今日沈见月怎么没来,她一向都是最守时的呀。”

        林滟一边麻利地准备好待会早课的书本,一边摇头道:“今日我听别的侍女说,一早上浓儿就给沈见月告了假。说是身体抱恙。”

        楚照君听得此言,未免有些担心,连连问道:“她,她昨日不还好好的吗?是不是我太过于强势了?”

        林滟示意楚照君噤声,一指她身后顾雪盈,让她不要再问。良久,林滟方才低声道:“姐姐有所不知,今天沈怡彤也告了假。”

        楚照君皱眉,“她怎会……”

        话语间,一名白衣女子已从门外翩然而进,缓步走到平日里仙君的座位上。凌厉地扫视了一圈众人后,低声道:“今日仙君去了云玚阁。至于我……是奉仙君之命来照看你们的。今日的早课上自习。”说罢,执了一卷仙佛古籍自顾自坐下。

        那几名先前还生龙活虎的弟子顿时枯萎了下去,有些沮丧地瘫倒在了蒲团上。

        倒是那名女子,依旧是一副严肃冷然的表情,眉宇间透着一种不可轻视的傲气。楚照君来沧淼已有一年之久,却未曾见过这位素衣女子。素闻元夜仙君沈思墨座下弟子无数,其中有五朵妙莲最是出众。沈见月与沈怡彤自不用提,其余便是沈婧雅、沈露依,以及沈烨然。话说这位烨然小姐最难相处,说好听了是孤傲清冷,说难听了便是太过讨厌。若是你天天跟一个整天摆着一张臭脸还没事找事的女人,能不烦吗?起初楚照君并不在意,而后只是轻轻一笑罢了。

        这位沈小姐常年闭关修炼,单是沈见月,也未曾见过她几面。而关于沈烨然,还有个及其难听的传言。传闻她祖上一代,是个干亏心生意的一家,后因苦心修炼而成为修真界中一个小有名气的仙家。无论是仙道还是魔道,都向来不喜与商贾之人打交道。何况是并无纯正血统,还干过亏心事的生意人。所以沈烨然一家便是整个修真界中众人最瞧不起的一家。甚至,亦无人将他们视为仙家。

        然而,这并不受人瞩目的小仙家,竟独自修炼至九品玉和境,一时间轰动修真界。若是苦心执着于修仙,倒是个佳话。不料却在仙魔交战之时误了凝骄门的十万精兵,以致凝骄遭血洗之灾,血染南浔整个山头。一提到此言,南浔弟子便是气愤不已,拔刀的拔刀,挥剑的挥剑,恨不能亲手灭掉家主。沈烨然其实本姓高,单名一个“莞”字。因为自己家族的这段亏心事而歉疚厌恶。后独自至沧淼修炼,却因刻苦虔诚而考了甲次,故移了姓,改名“烨然”。意为明亮华灿,亦有割断旧过,祈取新福之意。

        楚照君并未见过沈烨然,不过传言她性子清冷孤僻,极难相处,想必眼前这位姑娘便是沈烨然了。

        沈烨然只是静默地执了一卷书,再不多言。楚照君见她如此,也就自行拿起书来。这一堂课上得并不大好,倒不是有多枯燥无味,只是沈烨然的笃定面容下缓缓透出一种压迫的威慑感,虽只是轻薄薄的一点儿,却足以让人臣服。

        随着弟子们纷纷涌出,楚照君随着人群直起身,端然望了林滟一眼。两人静默片刻,也不知该说些什么。楚照君正凝神间,忽见门口处有一瘦弱身影,动作踌躇不定,似是在等楚照君。

        楚照君含了一抹谦和笑意,上前问道:“曦儿姑娘可是找我有事?”

        曦儿重重地点了两下头,旋即赔笑道:“是,是我们姑娘要找您。”

        楚照君未觉如何,倒是一旁的林滟,面色颤了两颤,紧紧握住楚照君的手腕。

        她微笑颔首,连嘴角那两个饱满的梨涡都是如此美艳,却无一点是从内心真正发出的喜悦。

        曦儿应和着道:“姑娘在后山等着您呢。对了,奴婢还有要事,先行告退了。”

        待曦儿走后,楚照君脸上的笑容烟消云散,千丝万缕都化为了唇角一丝轻柔的玩味,“阿滟,你觉得我应不应该去?”

        林滟紧紧贴住楚照君的身体,以求得最后尚存的一抹暖意,“我觉得,姐姐不应该去。沈怡彤这般性子,谁知她会做出什么。”

        楚照君摇头,一双眸子分外清澈明亮,“沈怡彤表面虽然锋芒毕露,但是私下里却是一个明理儿的人。我若是不去,还不知被如何编排呢。”

        林滟镇定了不少,可眉宇间却仍有一缕挥之不去的担忧,“姐姐真要以身犯险?”

        楚照君浅浅微笑,眼神中露出了一种胸有成竹的悦色,“这实在算不上是以身犯险。”她轻轻抚摸着腕上一弯玉色羊脂镯,“这样……也好。”

        待她独自一人行至后山时,已近中午了,阳光无忧无虑地照射在芳草之上,朦胧地勾出不大真实的浅霞色光晕。阳光虽好,却无那种恼人的燥热,便如同此时楚照君的心情一般,不急不躁,但仍有着丝丝忐忑。

        此时沈怡彤独自一人伫立于漫天梨花之中,伴着连绵不绝的雪色,和微微苦楚。

        楚照君虽有料想,却万没想到沈怡彤会如此。

        正思索间,沈怡彤已然转过身来,似笑非笑地打量着楚照君,“楚姑娘安。”

        楚照君抿起嘴角上得体端庄的笑容,回礼道:“沈姑娘有理了。”

        沈怡彤的颈扬成了一个高贵的弧度,她的眼中似有淡淡的嘲讽,“你应该知道,我叫你来,并不是在这儿姑娘来姑娘去的。”

        楚照君侧首,一双眸子正巧对上了沈怡彤狭长细美的眼睛,不觉含笑:“那么你叫我来,也并不是为了指出我的错误。我说得对吗,沈姑娘?

        她压低了声音,脸上的笑容格外温柔动人,“楚姑娘可要看好了,这才是我本来的样子。”她的声音极其缓慢,连语调都是舒缓而柔和的。恍若一片小小的鸿毛,轻悠悠地飘过人的心尖。可不知为何,楚照君却觉得很冷,若身处冰冻的寒湖之中一般,周身都是凄寒不堪的。

        她心中一沉。

        她自然知道沧淼为了让沈见月上位都做过什么龌龊之事,可这一点,是她从未想过的。她自然也知道沈怡彤的可怜之处,却也无法真正体会到她尚有最后一丝温热的心中却是如此沉重而悲哀。

        沈怡彤定定望着她,忽而自嘲而空洞地一笑:“反正我也不是能够当上女君的人啊,死了活了又会有谁去怜惜呢?”

        那是多么无奈又讥讽的泣血之言。

        楚照君狐疑地看向她,忍不住轻轻颤抖了一下,“你想要干什么?”

        沈怡彤嗤笑,眉目间有深深的无奈,“放心,我可不会干出什么出格的事。”

        楚照君抬头,感受着春日阳光的温暖灿烂,却有无声的哀愁延绵而上,“看来你这些年,过得并不好。”

        沈怡彤泪眼婆娑,“你知道吗?我自幼便被安排在沈见月身边,就是因为沈见月,我失去了父母。但我要以笑脸对待每一个人,我不能哭。”

        她低下一贯骄傲的头颅,声音中有直剖心胸的痛楚,“可是朝夕相处这么多年,谁不生出些真情来呢。愿意和见月做朋友的人,多半都不是真心,像你这样的,我还是头一次见。”

        楚照君面色如水,眼波中无一丝起伏,“你知道和我说这些没有用。”

        “是,我知道,做过的就是做了。”她以极卑微的姿势俯下身去,郑重道:“见月这些年的苦我都是有目共睹的。我,我可以向你赔罪。你可以不需要见月,但她不能没有你。”

        楚照君心下一沉,她当然知晓沈见月与沈怡彤二人这些年是过得有多么不顺心。但她却从未想过外表光鲜的二人竟是如此难过。心中的震惊如碎石般蔓延开去,恍若九天玄寒,瞬间弥漫全身。

        楚照君的声音在那一瞬有些恍惚,好像是虚无间的飘渺,听起来愈发不真实,“我,我知道了。”

        沈怡彤望向身侧雪白一片梨花,幽幽一叹:“我明日就要离开沧淼了,你……大概可以和她好好相处了。”她话音未落,便只身转身离去。恍惚间,只见素白一色裙角如花瓣轻卷,若漫天梨影纷纷而落。

        楚照君独自一人怔神了许久,方才默然下山。林滟已经等了她许久,满脸皆是急躁的神色,见她回来,方才长长松了口气。

        林滟匆忙地扶上她的手,关切道:“怎么样?沈怡彤有没有为难你?”

        楚照君忽然感觉心头一刺,又有些懵懂。林滟曾经也算她的大半个敌人呵,如今却怎处的这般好,那里头是否有过一丝真心?还是为了自己的利益而去笑脸相迎?她若有所悟,惶然问道:“林滟,你说人和人之间,会有真心吗?”

        林滟惶惑地望了望四周,不安道:“姐姐这是做什么?”

        楚照君道:“你就说一说。”

        林滟低头思忖了片刻,沉声道:“我觉得人都是有真心的,但是对待每个人却是不一样的。就算再厌烦的两个人,朝夕相处久了,也会生出些真情吧。”

        楚照君略略点头,勉强挤出了一个饱满的笑意,携了林滟的手,向前走去。

        “楚姐姐。”沈见月奔走而来,满眼皆是演示不住的欢喜。

        楚照君心中一颤,几乎是不由自主地抚上沈见月的面颊,“阿月。”

        沈见月甜甜一笑,语气中却有着细细的哽咽,“楚姐姐,我好想你啊。”

        有泪盈了双睫,楚照君轻声道:“我也很想你。”

        沈见月一把环住了她的腰,露出了几分小女儿情态,“我以为楚姐姐不要我了。”

        楚照君爱怜地摸了摸她的发梢,“我以后不会这样了。”

        沈见月好奇地看了林滟一眼,“这位妹妹是谁啊?怎生得这般好看?”

        林滟以谦卑的姿势回应,语中却含着不可侵犯的凛然,“奴婢贱名,怕污了小姐的耳朵。至于美人……依我看,小姐才是真正的美人。奴婢这条没人要的贱命,哪里配的上小姐呢?”

        楚照君知道她不喜沈见月,语中暗含嘲讽。便谦和地笑了笑:“罢了,是个伺候人的丫头,我瞧她可怜,就留在自己身边了。”

        沈见月重重地点了点头,却还是忍不住眼神中的好奇,“这样也好,以后就多一位姐妹和我们一起玩了。”

        两人正谈笑间,却见身前一位素服女子缓缓走来,模样甚是端正。待那人走近后,楚照君才看清,原来是沈烨然。

        沈烨然轻轻屈膝,冷然道:“沈小姐。”

        她说完后,并不像寻常女子一般卑躬屈膝,倒是仰着颈,满脸皆是不屑之色。

        楚照君这才细细打量她。尖尖一张的瓜子脸,堪堪一握的水蛇腰,樱桃口,柳叶眉,体格修长风流。只是眉宇之间含着一缕傲气,硬生生将满身的媚气逼了回去。沧淼的外门或是移姓子弟都向来谦逊有理,从未见过她这般孤傲的。

        楚照君浅笑道:“这位便是沈烨然姑娘吧,今日早上还未曾向姑娘问好。”

        沈烨然轻轻撇了她一眼,眸中闪过一丝冷冽,如秋日水波淡淡,“楚姑娘。”

        楚照君点头示意。沈烨然像是极不适应的样子,有些烦躁地扭着自己裙上纽子,坦然道:

        “我想,楚姑娘可以叫我一声“烨然”。这样,我也不用姑娘来姑娘去,这般俗气。”

        楚照君见她说得坦荡,心中自然欢喜,微笑道:“自然可以。”

        沈烨然侧首望向沈见月,语气是十分生涩的关切,可一字一句中却透着沉沉的压迫之感,“听闻你身体抱恙,长老让我给你带了些补品。”

        沈见月一听到她提起“补品”二字时,立刻变了神色,一张玉面上皆是不安的惶恐,

        “我……我不需要什么补品,我的病已经好了。这些东西,还是姐姐留着自己吃吧。”

        她话音未落,沈烨然竟低头笑了一声,唇角两个饱满的梨涡轻轻绽开,眼中满是甜美的意味,像是四月花团锦簇时最难留住的一抹旖旎柔丽。其时恰逢一阵春风拂过,她额上碎发被轻巧吹起,更衬得她的笑容如天边云霞般灿烂绮丽。不得不说,她的确是极美的,那一瞬,就连楚照君也险些不可自持。

        半晌,沈烨然敛了神色,端然道:“你应该晓得该如何去做。”

        沈见月重重地点了下头,忙软言细语地将沈烨然送走了。

        楚照君的一轮目光似新月般浮上她稚嫩的面颊,不觉有些好笑,“你怕她?”

        沈见月不大好意思地搓了搓衣角,温和笑道:“楚姐姐这是哪里话呢……”

        楚照君望向沈烨然离去的背影,含笑道:“烨然姑娘是有些不太好相处。你若不是怕她,又怎会这么急着把她送走?”

        沈见月轻叹了一口气,半是怕半是羞,“她熬的药,简直不是人能喝的东西!”

        楚照君忍不住一声笑了出来:“这倒好,治治你的病!”

        沈见月一把抱住楚照君,轻轻把头藏在她怀中,羞涩道:“楚姐姐……我以为你不要我了。”

        楚照君鸦翅般的睫毛微微一垂,心头渐暖,似是翻覆忆起了之前的往事,亦会心痛,“你放心,楚姐姐是不会不要你的。”

        既然下定了决心,她便不会再改变,无论是为沈怡彤还是沈见月。她一定不会再亏欠沈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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