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幻术

第二日是个极晴好的日子，掩盖了先前沧淼之中积压了数十日的阴郁。沈思墨特意让沈露依在一个不受太多苦的地方，当然，在别人眼中，这仅仅只是一个仙君内心的慈悲以及应有的关怀罢了。

        当每个人的言谈之间，都刻意掩去了她的踪影，只仿佛是没有这个人一般。

        沈见月虽心中抱怨，但那也只是在心中幽幽的一荡，因为她不敢去说，不能去做。

        前几日接二连三地发生了许多事，几乎占据了她的全部时间，正巧也阻挡住了风洛晨与楚照君祭拜父母一事。为做补偿，他特意带着她下了山。

        楚照君与风洛晨并肩行走在苍云山的蜿蜒小道上，草叶上还带着隐隐生凉的秋露，空气中飘散着一股属于山林之间的清香。素日身处于那些深沉的阴翳之中，那些勾心斗角，变幻莫测都不是她一人能参透的。即使是在这种鲜有的舒爽之中，她也依然不见半分笑容，冷淡的面容上充斥着挥之不去的愁意。

        风洛晨一路上倒是叽叽喳喳说了好些子话，不过楚照君也只是有一声没一声地应着罢了，从未有一句是她真真正正想过的。

        风洛晨约莫看出了她平静之下藏有的愁澜，却并未说出，随口说道：“使我身后有名，不如及时一杯酒。人生活一天少一天，为的就是要及时行乐，一辈子哭哭啼啼算什么劲嘛！你听我说啊，我死了以后可别要什么哀乐礼仪的，开开心心才好……”

        楚照君自然知晓他是何意，见他越说越远，不由得暗暗蹙了下眉，打断道：“你难不成就没想过沧淼与组织的事情吗？”

        “你不是已经想好了吗？故意显现出与沈露依离析的模样，好叫背后之人露出马脚。然后在以侍女为突破口，故意赞叹她，实则套话，借机勾出背后的势力。”

        楚照君莫名地点了点头，却还是有些放心不下。风洛晨忽然停下脚步，道：“到了。”

        楚照君环顾四周，只见周围茂林修竹，群山环绕。平旷的地上盛开着朵朵嫩黄的野花，伴着翠绿茂盛的叶，依附着高大的树木悄然开放。繁盛的枝叶上已然透着点点秋红，那样袅娜而艳丽的颜色，更为原本素雅清新的山谷增添了几许多姿。空气中夹杂着尘土间的芳香，与沧淼的清新、凝骄的朴素皆不然，那是一种可以放下所有的戒备与提防，可以安然身处于这原本庸俗不堪的尘世之中一般。一草一木中尽是蕴含着洒脱的生机，无拘无束，没有那种刻意种植培育的僵硬与呆滞。有成群的野兔游荡其间，可爱的身影之中带着属于天性的自由。

        花草树木浓淡相宜，随心自在，守着这一片仿若桃花源一样的僻静所在。她不由自主地深吸了一口气，果然，连吸入肺腑的空气都是那般清香甘冽，积压着的烦闷顿时被松散与舒适取而代之。

        楚照君的眉宇间终于透出了一抹欢喜之意，她轻轻问道：“这里是你找的地方吗？”

        他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解释道：“这个山谷原本是我与沈思墨外出游历之时被人追杀奔逃至此。只不过当时这里还未有现在这般盛状。”

        楚照君用手遮挡着从头顶上方倾泻而下的阳光，虽无比刺眼，却柔和而温暖，仿佛身处于瑶台仙岛间。“那你为何愿意将此地奉为祭拜爹娘的地方呢？只是因为山花遍野，很好看吗？”

        他摇摇头，声音中更多了些许对以前的追忆，“在凝骄的时候，老仙君曾对我说过爹娘在他座下时修炼之中的趣事。然而我所经历的，已然忘却了大半。刻在骨子里无法忘却的，只有一个场景，那大概是我四五岁的时候，一次贪玩摔破了腿，娘亲自给我涂药，为了不让我痛，爹就给我讲各种笑话，逗我笑。细细想来，那一段时间虽然平凡，却是不可多得的好时光。”

        他继续道：“我挑了这个地方，是因为我觉得此处有爹娘的随心自在，而且僻静之中夹杂着惊喜，这样的日子，是他们所喜爱的。”

        楚照君虽然对风洛晨的描述没有一丝一毫的印象，却还是不禁有些黯然，“那难道爹娘双双殒命的缘由就真的是一个谜了吗？”

        风洛晨原本手中抱着一只野兔，听到她说这句话时，修长的手指微微一颤，似乎是那句漫不经心的话撩起了他心中刻意隐藏的地方。他略有些僵硬地动了动嘴唇，极力平复着语气中的不自然，“爹娘的死因……老仙君说是外出时的意外。”

        不过那抹过于反常的神色也只是一刹之间罢了，如同月夜之下波澜不惊的水面，有时激起涟漪，只在恍惚之间消逝。

        楚照君心中微有疑惑，只是她也知晓此事对风洛晨伤痛甚大，不愿回忆也是不反常的，何况这件事过于久远，那时他也不过只是稚子一个，自然对这种事了解甚少。

        可仔细想去，还是会有那种本能的不解缠绕在其中。爹娘二人已是当时不可多得的高手，又怎会在外出时意外身亡，双双殒命？且无论是对此事有了解的人，都会只言片语、含糊不清地掩盖过去。楚照君虽然只知道个些许，却仍旧了解事情的眉目。自父母死后，所有与这件事情有关的知情人便一一死去，难道这些平静之下的暮霭，真的只是她一时的胡思乱想吗？

        楚照君这样想着，便也不大言语了。

        只见风洛晨起身拿起准备好的贡品与香烛，缓缓走到一块长碑之前。他郑重地上了一炷香，目光沉稳而笃定，深沉的眼眸中似乎藏着什么不可告人的心事一般。这样冷峻淡默的神色很难在他充斥着爽朗笑意的脸庞上出现。风洛晨的手指一点一点攥紧慢慢燃烧的香烛，丝毫不觉指尖已被香烛上方的火焰噬得微微红肿。他轻抿薄唇，言行举止间皆透露着一种难言的坚定。跪拜中有一滴泪从他眼中滑落，轻轻流淌着，生出继续迷茫之中的感伤。他的额头触碰在微凉松软的土地上时，心中划过一丝不可撼动的信念：

        无论如何，我一定要查出当年杀害爹娘的凶手！一定！

        随着香烛的燃烧，风洛晨缓缓直起身子，那滴泪水早已隐没于他略有凝重的面容之间，他极力平复着澎湃不定的情绪，待转过身时，依旧是那个性情爽朗，不羁仗义的风洛晨。

        楚照君望着他，不知为何微有一丝莫名的痴怔。她也上了一炷香，在心中暗暗念着爹娘在九泉之下得以安息，又希望父母的在天之灵可以陪伴着自己与风洛晨一路平安顺遂。

        待到山边的日头渐渐浓重明亮起来，两人又在谷中逗留了好久，才出谷。一路上二人皆是无言，虽说风洛晨往日里都是一副大大咧咧的模样，可楚照君却还是能看出他面孔之下的无奈谨慎，不由得又暗自叹息了一声。

        楚照君与风洛晨行进到苍云山下的一个小镇子时，耽搁了半日。彼时正逢镇子当地的节气习俗，原本不大的小镇顿时变得热闹繁华，处处透露着一片欢喜之意。望着来去行人的欢声笑语，楚照君心中原本的那份愁澜也就没由得减少了几分，取而代之的是心中早已被掩埋已久的顽皮。

        风洛晨为逗她开心，特意买来了一个小巧可爱的糖人儿，糖人儿师傅心灵手巧，做成了个兔子的模样。金黄的色泽明亮而带着点点润意，小兔子憨态可掬的模样生动灵巧。

        风洛晨一面将糖人儿递给她，一面朗声道：“见你喜欢那谷中的兔子，就买了一个，怎么样？”

        楚照君细细打量着手中紧紧握着的糖人儿，唇边甜美的笑意加重了几分，丝毫不觉一双清澈透亮的眸子中蕴含着点点爱惜与珍重，“喜欢啊，小时候也曾到街上来过，不过那也只是悄悄地望一望，从来未曾买过。”

        风洛晨搂过她瘦弱的肩膀，在她耳边道：“不要想那些不开心的事了。”随即笑道：“尝一口吧。”

        楚照君轻轻转动着手中的木棒，面上微有不舍之意，却还是依着风洛晨啜了一口，入口香滑绵长，淡淡的花香与浓浓的甜意顿时在口中散去。那样香甜的意味顿时随着难得的欢愉滑入了心中。其实她也不清楚那到底是一种怎样的味道，之后也忘得一干二净，但那雀跃而充满幸福的心情却一直在她的心中挥之不去。

        风洛晨问道：“怎么样？”

        她重重地点头，双颊不知不觉生了几许柔和的淡粉色，“嗯，很甜。”

        言语间，只见前面一干人等簇拥着，看不大清是什么，只能从人们一浪高过一浪的叫好声中猜测出一二。楚照君从人群前绕过，只见面前站着一位身着长袍的道士。

        那人身材瘦削，两鬓斑白，从脸上交错的皱纹与眼中深深的阴翳之中能够看出他并非一个寻常之人。他的袍上积了好些灰尘，有些地方磨损严重，也未曾修补，落魄间倒是有些浑然天成的悠然自得。

        那道人声音沙哑，夹杂着一丝历经尘世的低沉。他手中握着一块毫不起眼的红布，面上透出夸张的隐秘神色，道：“我能让这红布飞起来，在座哪位相信呢？”

        众人打量着肮脏的红布与模样潦倒的道人，皆不相信。

        那道人故作惋惜之色，“那今日可要让你们开开眼界了！”他说着把手中红布放在地上，红布并未有何变化。众人纷纷讥讽嘲笑，道人却并未显露出其它神色，面上的笑意反而愈发深了，他轻闭双眼，一手指着红布，口中喃喃自语。

        那块红布随着他的语言逐渐漂浮变化，成了一个新鲜饱满的西瓜，那西瓜又逐渐变为一坛清水。众人的面上尽是掩饰不住的惊诧之色。坛中清水缓缓升起，一只姿态优雅的白鹤顿时出现在眼前，不过多时，白鹤轻轻展开翅膀，随即向着辽阔的天空展翅飞去。白鹤愈飞愈高，在众人诧异惊奇的视线之中缓缓消失了踪影。

        不及反应，却见道人若枯藤般的手中握着一块大小形状与先前一模一样的红布。众人望着还带一丝仙鹤飞过的踪迹的天空，又望了望道人手中的红布。人群静了片刻，方叫好之声不断。

        镇中人皆是不会灵力之人，自然对道人手中的幻化之术感到惊奇。可即使如楚照君这种修习仙道之人，也微微惊讶，这道人的法力深不可测，至少达到了九品之上，可又为何会在街头出现，如同普通艺人一般？

        待人群散去，她缓步上前，瞧着收拾东西的道人问：“请问一下，您的仙技如此高超，又为何甘于在街头上卖艺？”

        那道人闻言手中动作停下，也不侧首看她，只淡淡道：“小姑娘啊，你懂得还是太少！”

        楚照君蹙眉，“您难道别有用意？”

        他听了这句话后回身，轻轻瞥了楚照君一眼，捻着胡须道：“小姑娘，你想多了。人间之事，看似复杂离奇，实则只是些寻常把戏罢了，譬如方才的幻化之术。你还不懂如何是繁杂与简单交融的是非，自然只会自寻苦恼。”说着长长一叹：“看你天资聪颖，竟还未懂得如此简单之事，真是可惜啊可惜……”

        楚照君并未气恼，怔怔地转回身，细细琢磨着他语中用意。眼中忽然有一道星子闪烁，分外明亮，她的语气中含着茅塞顿开惊喜之意，“我明白了！”

        眼前是一条曲折而隐蔽的小径，四周被高大的粉墙遮掩着，静的恍若无人一般。小径深处的光线逐渐变得昏暗不堪，脚边尽是污秽之物，令人厌恶至极。高耸的墙，仿佛隔开了与尘世所有的交际，噙着难以掩去的冰冷与阴森。白昼的明亮缓缓消散，夜的羽翼占领了一切。楚照君的脚步越发急促，一心想着要逃离这个如牢笼般的地方。可无论如何，也逃脱不开，只有小径越来越浓重的墨黑色在眼前晃动，如一只攀附在黑夜中的兽，下一秒就可以将她吞噬。

        那种难言的紧张可怖，布满了整个狭长幽深的小径。

        她一步步向前行进着，整个人都处于茫然的戒备之中。她的脚步愈发急促，一下子不稳，栽倒在了生硬的地上。她的潜意识催促着自己起身，可钻心般的疼痛却一点点侵袭着她。恍惚间，她摸索着找到了脚边一块物体，她放到眼前仔细辨认着，在黑暗中的眼睛有微微的刺痛。手中物大概是一把钥匙以及一块破旧不已的头巾，从嫣紫的颜色断定，应该是女子所用。钥匙泛着淡淡的暗金色，布满了铁锈，有一股浓重的血腥味。头巾上是暗黄色的点点污渍，很难看出原本的模样，只能凭借一点微光发现上面零星的杏花花纹。

        正茫然间，骤然听得身后一声尖锐刺耳的叫喊，她警惕的起身，朝着声音来源小径深处走去。那一声声凄厉的叫喊越来越清晰，不远处，一个巨大的铁笼在眼前。铁笼中被囚禁着一个衣衫褴褛的人，满是泥污的躯体与脸庞几乎看不出性别，只能从叫声中推测出来是个女人。

        那人缩在笼子的一角，紧紧抱着双臂瑟缩着，仿佛眼前有什么异常恐怖之物。她一下又一下地挥舞着如同枯柴般的双臂，像是在躲避着什么，在笼中来回逃窜。她一边逃着，一边大声喊道：“救我！救我！”

        楚照君忍着心中翻覆而起的惧意，试探着往前挪了几步，问道：“需……需要帮助吗？”

        那女人并未回答，再一次叫着：“救我救我！姐姐救我！姐姐！”

        楚照君扯了扯身上的男装，颇有些不可思议地问道：“你是在叫我吗？”

        然而那人并未回答，真是不厌其烦地喊着相同的内容。楚照君紧紧咬着唇，探身望着她骇人的面容。女人叫了许久，直到叫得喉咙沙哑，只能发出怪异的“嗬嗬”之声，那声音在静谧的夜中听到，更为突兀明显。

        楚照君一步步后退着，脑中纷乱不堪，一会儿是闹鬼屋中的尸体，一会儿是僧人处理尸体时的阴险面容，可所有的所有，都融合成了眼前人的面庞。

        她拼命往后跑着，再一次踩到那把钥匙与头巾，她心中皆是汹涌的疑惑，忍着几乎要侵蚀自己的畏惧，拾起地上东西朝女人的方向奔去。

        她不太敢接近关押女人的囚笼，只能通过钥匙异常怪异的形状与锁孔进行对比，想不到两者竟然出奇的吻合。楚照君颤抖着举起手中头巾，尽力让女人看见。

        那女人见了头巾便向发了狂一样直起身，趴在牢笼上，一双手臂从笼子的空隙外伸出，急急想要抓住楚照君手中的头巾，污浊的眼中是迫切的神色，渲染出一种诡异来。她大声呼喊着：“姐姐，救我！这是！姐姐！”

        楚照君从她的叫喊声中拼凑出一句不算完整的话：“姐姐救我，这是姐姐的。

        她畏惧之际惊诧不已，觉得这把钥匙、头巾与眼前发了疯的女子一定有莫大的关联。

        未曾多想，那女子已然探出了半个身子，张牙舞爪地冲着她叫喊，只是牢笼的锁十分牢固没有让她逃出。楚照君怕极了，急忙把手中头巾向女子抛去，随即转身拼命奔逃。

        女子见到头巾，神情缓和了不少，却又大声哼着一首姑苏女子皆会哼唱的童谣。那略微模糊的歌声在幽长的小径中来回飘荡，显得格外凄厉，那种可骇之中却藏着几分欢喜：

        “月亮荡荡，

        姐妹双双，

        大姐嫁在上塘，

        二姐嫁在下塘，

        三姐无人要，

        一顶花花轿，

        抬到和尚庙，

        和尚看见甩虎跳，

        道士急得双脚跳，

        你养伲子我来抱。

        月亮月亮荡荡，姊妹姊妹双双，

        大姐配了上塘，二姐配了下塘，

        三姐配了海滩上，四姐配来配去无人要，

        爹爹转来寻人家，寻着洞庭山上第一家，

        方砖皮皮石子家，歪角水牛养两排，

        大小米屯堆不光，爹爹看自哈哈笑！”

        那样悠长复悠长的声音似一阵阴风，来回穿梭，让人陷入万丈深渊，永无逃脱之日。楚照君不知跑了多久，脸上早已遍布泪水，突然眼前一黑，不由自主地坠落了下去。她拼命尖叫着，却无人应答，只有那女人诡异的歌声还在轻轻飘荡着，飘荡着……

        “啊！”楚照君从梦中惊醒，才发觉寝衣早已湿透，额上尽是冷汗。她还全未从梦中醒转，迷离地望着眼前不大真实的一切。

        莲青色的帐帘缓缓垂落，窗外有风拂过，帐幔被灌入的冷风掀起一个小角，有流苏随意晃着，抚上她的脸颊。直到产生那样真实的触感，她才缓和了些，手指却还是紧紧攥着被子，不肯松开。她点上一盏幽幽的烛火，朦胧柔和的颜色令她安心，又仔细关好了门窗，才又陷入先前的安逸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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