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八章 孟家
孟家南边有一处深宅大院,这处院子原来的主家姓袁,袁老爷是庄上的地主,有良田百亩,有两房太太,两房太太没给他留下一儿半女,他六十多岁的时候染上了大烟瘾,把万贯家财挥霍一空,不知什么原因,在他临死的时候又娶了一房太太,三太太是一个不到二十岁的小丫头,袁老爷活着时喊她巧姑。
巧姑嫁到袁家两年后,袁老爷死了,把这处残瓦断垣的院子留给了她。巧姑很能干,她把院子简单地修葺一番,每个屋子垒了大通炕,改头换面,袁家院子变成了人来人往的旅店。
住店的都是清一色的男人,大多是拉纤或者扛包的苦力,这些人都是外来的,冲着繁华的赵庄码头来的。
码头上专门有揽活的把头,把头从买办那儿揽来活自己不干,一个货包二百斤左右,他扛不动,他把活交给苦力,苦力面朝黄土背朝天,赤裸裸的肩膀和脚丫磨出了厚厚的老茧,汗珠子砸在脚底下,砸出了一个个坑,一双脚下两个坑、两碗汗珠子两摊血,拿到手的钱却寥寥无几,把头财大气粗,如果你嫌钱少可以不干,排着队找活的苦力挤破头往前拱,单等着你撂挑子。
巧姑对苦力的遭遇很是同情,她的父亲曾经也是一个苦力,活活累死在码头上,父亲死了后,母亲带着她改嫁,养父把她卖给了一个修鞋的老头,老头临死之前把她托付给了庄上的袁老爷,袁老爷人不坏,他明面上娶了巧姑,实际上是为了让巧姑继承他的老宅。
巧姑没想靠旅店发大财,相比永乐街上的其他店铺,她的收费比较便宜,只要有饭吃,有衣穿,只要不被卖来卖去,她很满足。苦力不能按时交付住店的钱,她也不撵人,什么时候有钱什么时候给。大多苦力愿意到她家住店,她的主顾越来越多,她一个人忙不过来,雇佣了一个四十多岁的女人给客人做饭洗衣,招了一个十几岁的男孩,帮忙收拾客人住的房间、清扫院子。
她又在东厢房后山墙上打通一扇门,开了一家小食品店,卖瓜子糖果之类的,取名“袁家铺子”,铺子门口是赵庄的南北街,叫葫芦街,这条街像个瓢,孟家在葫芦街的西北头,靠近瓢把子。
街道不宽能跑马车,是孟家的马车;街上闲逛溜达的人不多,匆匆忙忙的身影不少,几乎都是四周的住户。
街东面的巷子里住着庄上的佃户,巷子口穿梭着肩上扛着锄头的男人,一个个衣不遮体;女人手里牵着破衣烂衫的孩子,后背上背着婴儿,胳膊弯上挎着菜篮子。
鼻涕拉涎的小孩一步一回头,小眼珠子盯着袁家铺子的方向,他们都知道身后的铺子里有一个漂亮的女人,还有各种糖果甜食,娘亲每天揪着耳朵嘱咐:“离着那个女人远点,否则敲断你们的腿。”
女人们的话不单单是说给孩子听的,也是说给她们老爷们听的。
巧姑站在她家铺子门口,小嘴里嚼着瓜子,吐着瓜子皮,顺带着吐出一溜哈气,她的动作不蔓不枝,妖娆多姿,有的男人忍不住偷偷瞅她一眼,耳边传来婆姨炸雷般的吼声:“肚子里装着一锅凉水,双手抓不住锄头,哪来的外心思看闲的腚疼、上蹿下跳卖骚的野猴子?”
巧姑听到了也不生气,把双手揣进怀里,猛不丁喊了一嗓子:“尕娃娃露着屁股蛋了,冻红了,你娘也不知道给你缝块褡裢遮遮羞?俺巧姑看到了……”
窜进巷子的女人也不搭话,扭着脖颈,用刀子般的眼神狠狠剜她一眼,硬拽着孩子往家走,咕哝着腮帮子,嗓子眼里骂骂咧咧三个字:“狐狸精。”
巧姑没羞没臊地呲着雪白的牙齿嘿嘿一笑,一边继续磕着瓜子,一边瞟着来往的行人。
天接近了中午,鸟儿飞跃不远处的河滩,轻盈地落在树梢上,呼扇着隽逸的翅膀,歪着小脑袋,瞪着圆溜溜的小眼睛,盯着枯枝逢春嫩芽青;阳光撒在大街上,墙角的雪变成了水,一溜溜雪水肆无忌惮地泗流,路面越来越泥泞;家家户户烟囱里钻出来的炊烟融化了屋脊上的冰凌,黑糊糊的冰水顺着参差不齐的瓦檐坠落;北风萧萧刮过墙头和屋脊,卷起茅屋上几绺草在半空飞舞,慢悠悠飘在路上的泥水里,黏在冰上。
街道上冒出几个穿街走巷的小买卖人,卖香烟的脖子上挂着沉重的木盒子,有气无力地往前走着,懒洋洋地吆喝几声,声音在喉咙里;货郎肩上的挑子随着他的脚步上下颤悠,高一声低一声招呼着零星的行人;卖鞋垫子的女人胳膊肘上挎着篮子,头上包着破烂的三角巾,露出一双躲躲闪闪的眼睛……这一些小商贩是从永乐街上回来的,剩下的货不想带回家,到葫芦街碰碰运气。
巧姑飞着媚眼瞥着走近的货郎,尖着声音,“喂,卖小玩意的大叔,您留步,俺想问问您,您有没有碎布头?”
货郎是一个四十来岁的男人,一套青灰色长棉袍包裹着他矮小的身体,脚底下露出一双黏着泥巴的棉布靴子,棉袍太长,走路扫着脚后跟,他很聪明,在腰上系了一块宽宽的红带子,从腰带里面拽出一截棉袍,多余的那截搭盖在腰带上,干净利落了不少。
货郎屁颠屁颠蹿到巧姑身边,把货箱子放在巧姑的脚前,一边打开两个木箱子,一边油腔滑调:“老板娘,您需要什么随便拿,俺这箱子里要什么有什么,孩子的拨浪鼓,老娘们的裹脚布,男人的尿壶……”
“呸,看你的嘴不是把尿壶,而是油壶,黏着胡子打滴溜,嘴巴里瞎出溜,俺只需要几块布头补补衣服,其他的俺不稀罕。”巧姑从货郎的箱子里抓起一把木梳子在手里摆弄着,“吆,您还别说,这把梳子挺好看,上面还有镜子,像是洋玩意儿,大叔,您的这把梳子多少钱呀?”
“还是小老板娘见多识广,这东西是从日本货栈弄来的,难得一见,是缺手货。”
“哼,俺是成心问您,给您一根杆子您就往上爬,不怕杆子折了跌坏了哪儿?这东西咱们这边早就有了,小时候俺见过,俺祖母梳妆镜前有一把这样的梳子,你还想骗俺?”
货郎猥琐的眼神直勾勾盯在巧姑水灵灵的脸上,阿谀取容:“嘿嘿,什么也骗不了你,你一个俊俏的小寡妇……”
正说着,一个卖糖葫芦的从货郎背后一闪而过,巧姑站直了身体,轻轻喊了一嗓子:“卖,卖糖葫芦的大哥__”
货郎顺着巧姑的眼神看过去,一个大汉的身影急冲冲直奔北面的巷子,他肩上扛着一个草靶子,草靶子上插着一串串晶莹剔透的糖葫芦。
“这哪儿像做买卖的,主顾吆喝都没听见,俺纳闷呀,怎么没听见他叫卖声?他走这么快急着去投胎吗?”货郎撇了撇嘴角皱皱眉头,心里突生好奇,他疑惑不解地注视着那个高大的背影。
巧姑踏着小碎步,扭着腰肢走到货郎的身前,挡住了他的视线,伸出莲花指在他眼前晃了晃,“大叔,您发什么呆?您在想什么?您认识那个卖糖葫芦的吗?”
货郎似乎没听到巧姑问什么,他卯不对榫,答非所问,“日本人在码头上贴了悬赏布告,说什么,说什么八路军游击队炸了坊子火车道,如果,如果有知情者……”
“呸,你净瞎说八道,你是不是钻钱眼里去了?俺看他是奔着孟家去的,孟家二少爷躺在炕上一年多了,他最喜欢吃刚出锅的糖葫芦,孟家有钱,两个铜板只买两根,必须是带着热乎气儿的。”
“喔,是这么回事呀,俺说呢……”货郎不怀好意地讪笑着,悄悄把手伸向巧姑的屁股。
巧姑轻捷地跳开身体,躲开货郎的爪子,侧目而视,“你们男人没个好东西,光天化日之下欺负俺一个弱女子,您不害羞,俺还要脸呢。”
货郎喜不自胜,往巧姑眼前凑凑脸,喷出一口臭气,“老板娘,你的意思是让俺晚上来,是吗?”
就在这时,身后的铺子门开了,从里面探出一个毛茸茸的头,一张腼腆的脸,“掌柜的,四婶让俺问问您,今中午做几个人的饭?”
巧姑胡乱地从货郎的木箱里抓起几块布头,从衣兜里掏出几文钱扔在箱盖子上,“大叔,以后您来赵庄多带一些布头,让俺好好挑一挑。”
货郎贼溜溜的眼珠子端详着巧姑细腻光滑的脸蛋,咕噜咕噜嗓子,吞咽着口水,连连点头,“好好,一定,一定,俺下次来赵庄住你的店里,随便你挑选……”
打发走了货郎,巧姑往孟家南门瞭了一眼,从怀里抽出一方手帕捏在手里,一扭一摇一晃回了铺子。
孟家二太太陶秀梅不愿意与巧姑和穷人做邻居,多次提出搬家,每每说起这个话题,孟正望定会用其他话搪塞过去,这处院子是老爹留给他的,他念旧,更多的是不舍得这儿的一草一木。
孟家发家史很简单,孟老太爷年轻时候是码头上扛包的,赚了钱买了一条渔船,他用渔船运送货物又赚了一桶金,盘下一家杂货店,盖了这处院子。
孟正望结婚成家时,永乐街没有现在繁华,姌姀用娘家陪嫁买下永乐街上一块地皮,开了一家粮店,粮店挣钱后又盘下一个二层楼的酒馆。
孟家北依着一座不高不矮的山丘,这座山属于孟家,山不大,树不多,山上有一个避风亭,有三间草屋,有一个篱笆院,很是安静。
巷子西面有一条小路,小路前面有一个碾房,碾房两旁是庄稼田,尽头是一条小河,河里的水是从弥河来的,河道不宽,河底不深,河道两旁有树,杨树和柳树最多。
夏天河水清澈见底,绿树成荫,河水里倒映着婆娑的柳枝,柳枝上趴着知了,嘈杂的叫声此起彼伏;庄稼汉赤裸裸上身,露着形销骨立、黝黑黝黑的身体挥汗如雨,渴了、饿了掬一捧河水填填饥肠辘辘的肚子。困了、累了,把锄头往地头一扔,躺在树荫下眯一口;河岸上乱石嶙峋,女人蹲在河边洗衣服,拿着手里的破衣烂衫,伤心落泪;捡柴火回家的孩童,把一捆捆柴草丢在岸边,光溜溜跳进河里,溅起一簇簇浪花,撩起一阵阵笑声,小丫头躲在树丛里,害羞地、悄悄地偷窥着男孩子们嬉闹。
站在孟家大门洞子里,一河,一碾房,一树,一田地,一笑声尽收眼底,这是孟正望不舍得离开这块风水宝地的真正原因。
远远看着,孟家三进三出的院落遮掩在密密扎扎的树荫之旁,气势高大。正南门口外面,两尊石狮子威风凛凛坐在台阶两旁,四周院墙又高又长,青砖绿瓦,墙下种着几棵石榴树,和柿子树。
东北侧院墙上有一扇对着街口的大木门,门洞子很宽,能进出马车;门口外面有一个拴马桩,拴马桩是拴马的立桩,也有寓意事事如意的意思;拴马桩旁边有棵高高壮壮的榆树,根结盘固,横竖七八的的乱枝搭在墙头,随风落下几根枯枝,挂在门檐上游荡,掉落在巷子里,很快就会被街对面的孩子捡走;门口外面的街道比较干净,两道深深浅浅的车辙,清清楚楚从葫芦街络续到东西大街上。
卖糖葫芦的大汉窜进了孟家东巷子,他头上的棉帽子遮住他粗大的眉眼,上身一件破棉袄,看不清颜色,破破烂烂;下身一条大裆棉裤,膝盖上摞着几个补丁。
“卖糖葫芦啦……刚出锅的冰糖葫芦香甜脆口……”声声绵绵入耳。
脸上淌着鼻涕的小孩子从墙角旮旯里窜出来,围拢到卖糖葫芦大汉身边,一双双小眼睛直勾勾盯着草靶子上亮闪闪的糖葫芦,一根手指塞进嘴里,津津有味地吮吸着。
大汉把草靶子杵在孟家门口榆树下面的雪堆里,他的大眼睛扫视过不远处的巷子头,一个小女孩从后山墙里探出半拉身子,她的小眼睛紧张地瞄着孟家的木门,小表情怯弱又拘束;她的脚上踩着木屐,身上穿着青色印花日本长袍,这是一个日本女孩。
孟家的木门动了几下,不窄不宽的门缝间伸出一只细皮嫩肉的手,手掌心里端放着两枚铜板。
一个女子细腻委婉的声音飘出了门缝:“卖糖葫芦的,给俺来两支。”
“好,您别着急,俺马上给您送过去,您是俺的老主顾了,这两只糖葫芦的山楂果是俺精心挑选的,多滚了一遍冰糖稀,小少爷吃了定会胃口大开。太太,今天天气不错,小少爷没出来晒晒太阳吗?街上风大,都说春捂秋冻,他出来多穿点衣服……俺从河道口绕过来的,湾头河的冰还是那么厚,路上的雪化了,麦田的小麦露出了头。”大汉说着从草靶子上拔下两根糖葫芦,走近孟家木门,从怀里摸出一张纸包住竹签子头,把两支糖葫芦顺着门缝续了进去,随手接过女子递出来的两枚铜板,在大手里掂了掂揣进了怀里,走回榆树旁,从雪堆里抽出草靶子,低头瞅瞅身边聚拢的、可怜巴巴的孩子,从草靶子上摘下糖葫芦,逐一递到他们的手里。
孩子们用冻红的小手捧着糖葫芦,开心地笑着离去,身后留下一串串深深浅浅、大大小小的脚印,留下一串串“咯咯咯”的笑声,大汉也笑了,他从草靶子上摘下最后一支糖葫芦,走到巷子口,递给日本女孩。
日本女孩满眼疑惑,她一会儿看看大汉,一会儿看看糖葫芦,她不相信眼前的中国男人要送给她一支糖葫芦,她不敢伸手去接。
“给,拿着,这是送给你的。”大汉把糖葫芦塞进女孩的手掌心里。
女孩深深弓腰,一口流利的中国话:“谢谢您。”
大汉扛着空空的草靶子窜出了巷子,他的大眼睛越过胳膊肘下面,看向孟家的南门,一个中年男人手里提着长袍衣摆迈上了门口台阶。
大汉的目光掠过袁家铺子,窗口内站着一个操着手的女子,她的眼睛盯着一个方向,顺着她的眼神往前看,迎面走来一个穿着灰色长袍的青年。
青年人面容轮廓精致,文质彬彬,左手里提着一个公文包,右手里抓着一本书,这不是孟家大少爷孟树吗?大汉向前一步,想与孟树打个招呼,他的脚步又收了回去,他想起了袁家铺子里的那双眼睛,那个女子也许正瞧着他们呢,他把头上破帽子往下扯了扯,挨着孟数的身旁不紧不慢走过。
孟家人出出进进一般走南门,南门是整个院子的正门,踏进大门是一个影壁墙,墙上雕刻着一棵枝叶繁茂的松树,树下有三只翩翩起舞的仙鹤,洁白如云般的羽毛丰盈蓬松,雪白的头上顶着鲜红的肉冠,风度优雅。前面一只翘着一条细长腿,悠闲潇洒,颇有些仙风道骨,它身后一只张着嘴,露着红色的舌头,勾着唇角鸣九天。两只仙鹤旁边还有一只小的,一双小眼睛如翡翠晶凝剔透,盯视着地上的茶花,三只仙鹤活灵活现,正如:粉壁图仙鹤,昂藏真气多。
绕过影壁墙,是一个院井,院井中间有一个莲花缸,缸里水已经结冰,冰色潋滟。影壁墙和院井北面是三间堂屋,每间屋子都有窗户和门,眼下是初春季节,寒气逼人,窗户和门都关着。
东西两间是卧室,卧室有单独的门和窗户,东面房间本来是孟家老太太的卧室,孟数从青岛回来后,老太太把她的房间腾出来让给了她的大孙儿居住,她搬去了后院,她说她喜欢安静。
孟数白天很少在家,有时候晚上也不回家,他在永乐街上帮他爹打理铺子里的生意。
前院一圈长廊通着后院,连着东厢房和西厢房,西厢房里住着侍奉大太太的下人余妈,她与大太太住的卧室只有一堵墙一扇门的距离,如果大太太在堂屋吆喝人,她碾着一双大脚急匆匆赶过去,恭候大太太差遣。余妈睡觉一般不会脱衣服,大太太身体不好,她不敢掉以轻心。
余妈是住在耳房余福的婆姨,两口子是山东寿光人,是孟家的远房亲戚,民国时期闯关东去了东北,在东北做生意,1931年日寇侵占了东北三省,东北全境沦陷,鬼子到处杀人放火,奸淫掳掠无恶不作,老百姓身陷水深火热之中,余家两个血气方刚的儿子参加了抗联,一去多年杳无音信。六年前余福带着婆姨爬山涉水回到了威县,投靠了孟家。
当时孟家老太爷还活着,孟老太爷很喜欢高大威猛的余福,把他留在孟家看护门院。孟老太爷死了后,他们两口子依然留在孟家,余福除了看护门院,扫扫院井,抽空帮火房的黄忠师傅摘摘菜,洗洗碗,再没其他营生,有吃有喝,风不着雨不着的日子过得挺好,可是,每每想起在东北的买卖和房子,余福心里很是难过,那是他们夫妻二十几年的心血;想到两个儿子不知生死,余妈常常以泪洗面。
风刮过了院墙,扔下几层雪,在院井里飘飘洒洒;石基路旁边的苹果树抛下几根枯枝,蜷缩在墙角颤栗低吟。
半空漾起婉转低沉的霏霏之音,如山涧泉水涓涓流淌,音波缭绕,光影飘渺,一会儿泫音高嘈嘈如疾风暴雨,一会儿泫音切切如春雨潜入夜。随着音律仿佛看到一位温情脉脉的女子垂眸低头,俏丽的模样若三春之桃,清素若九秋菊,抚琴独坐,纤手一拨,珍珠玉珠落玉盘,一曲琵琶语,两眼泪花流。
院门口外传来了脚步声,余福手里抓着笤帚往院门口方向窜了一步,把扫帚立在影壁墙一侧,一边用手背扑啦扑啦前后衣襟,一边迈进了大门洞子,咳咳嗓子,轻轻问了一声:“谁呀?是老爷吗?”
“他余伯,是俺,是俺。”门外传来了孟正望的声音。
“老爷,俺给您开门,您别着急,您好几天没回家了。”
余福打开了两扇门,一缕阳光顺着敞开的门扇照在门口台阶上,落在神采奕奕的孟正望身上。
孟正望是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汉子,个子不矮,五官端正,国字脸,眉毛不重,不大不小的眼睛宽宽的双眼皮,双眸如水池里的水亮晶晶,嘴巴下有一绺黑胡须,飘在衣领之下,丝丝缕缕整整齐齐,他年轻时候一定是一个眉清目秀的男子。
余福往门旁退了一步,闪开身子让出一条路,探着头向孟正望的身后瞭了一眼,“老爷,今天天气真好,雪化了不少,暖和了许多,您今天……您怎么一个人回来了?拴柱没跟着您一起回来吗?”
拴柱是孟家的长工,是孟正望的贴身随从,也是孟家车夫,他每天负责接送小姐上学放学,其余时间去永乐街粮店帮忙,他没上过学,不识字,体力活他抢着做。
随着开门声,琵琶弦音一捻如丘而止,恰如流啭花间的莺歌燕舞随风而去,抛下一缕薄薄的羽纱,从半空缓缓坠落,留下满地寒气。
“俺让拴柱去接小姐放学了,他余伯,家里这几天有事吗?”孟正望撩起长袍跨过了门槛,转身准备关上院门。
余福抢先一步抓起门栓,“老爷,还是俺来吧,您快进院吧,去看看大太太……”
“大太太好点了吗?二太太和三太太没有吵架吧?”孟正望往后院的方向瞭了一眼,琵琶余音飘忽在耳边,他的嘴角抽动了一下,很快,双手不疾不徐整整衣领,神秘兮兮压低声音:“都说三个女人一台戏,俺现在是怕女人呀,嘿嘿,女人多了也是麻烦,害得俺不敢回家呀。”
“老爷,大太太她心胸宽敞,怎么说,她是……”余福用手挠挠后脑勺,低垂下眼神,吞吞吐吐不知道怎么回答,眼神越过了影壁墙瞥着堂屋门口。
余妈正巧挑起门帘走出了堂屋,她手里端着一笸箩煤灰,她远远地向孟正望弓弓腰,低低喊了一声:“老爷回来了。”
孟正望点点头,故意大声说:“俺去后院看看老太太。”说完这句话,他的脚丫没有动,扭脸看了看余福,“他余伯记住俺说的话了吗?”
余福皱皱眉头,老爷与他说什么了?什么也没说呀,老爷的话什么意思?“记住了,老爷,您忙您的,俺把院子的草拾掇拾掇,然后去火房搁个话,告诉黄师傅多准备两个人的饭。”
余妈把笸箩里的煤灰倒进墙角的木桶里,把空笸箩在桶沿上磕了磕,抬起眼角狠狠白愣了余福一眼,余妈是责怪丈夫没有替大太太留住老爷,她又不能当着老爷的面发火,她的大脚在地上碾了碾,嘟着嘴巴抓着笸箩,气哼哼窜进了屋子。
余妈身后留下上下忽闪的布帘,让余福心里七上八下,婆姨嘱咐过他,只要老爷回家,把老爷劝说进大太太的房间。此时面对着儒雅的老爷他不知怎么开口,再说老爷与太太之间的事,他一个大老爷们怎么好意思像娘们一样轻嘴薄舌。
余福从影壁墙上抓起扫帚,满脸懊恼,婆姨生气的表情在他眼前晃悠,他不是怕婆姨,他可怜大太太,听婆姨说,这两年大太太怀孕两次,第一次肚子里的孩子刚四个月,被陶秀梅有意无意撞了一下,孩子掉了。去年大太太又怀孕了,没成想又……大太太为人忠厚善良,没有防人之心,怪可怜的。
余妈踏进了前堂屋,她怏怏不悦走近堂屋正中间地上的煤炉,从煤篓里铲起几块煤块放进煤炉里,盖上炉盖,站起身,脚步慢腾腾迈过穿堂屋,来到了大太太姌姀房间门口,向屋里喊了一声:“大太太,老爷回来了。”
姌姀从炕上坐起身,“余妈,俺听到了,您进来吧。”
余妈斜着肩膀挑起门帘踏进屋子,从怀里掏出一块抹布走到墙角桌子前,一手抓起桌上的茶盘,一手抓着抹布用力地擦着,她心里埋怨自己没用,没敢喊老爷进屋看看生病的大太太。
看着低头不语的余妈,姌姀泯然一笑,“余妈,你带俺去看看二太太,昨天兰丫鬟说二太太病了,是不是她怀孕了?”
余妈叹了口气,“她那个心眼您还不了解吗?俺一个旁观者看得清清楚楚,她哪有病?老爷不回家住,她跟谁怀孕?”
“余妈,您不要这么说,孟家传宗接代还需要她,你看看俺这身子骨,不到四十岁就垮了……唉,三太太那个女人不会生孩子,很早以前,婆婆说:哪怕要一个讨饭的女人也不要一个妓女,妓女年纪轻轻……唉,俺说什么他也不听……”姌姀一边撩起被子,一边准备下炕,“余妈,给俺把靴子找出来,俺去瞅瞅二太太,她至少是孟家明媒正娶的太太,孟家子孙兴旺还需要她……”
“大太太,您慢点,俺给您拿靴子,外面太阳很高,看着暖和,空气很冷,齁冷齁冷的。”余妈心里不高兴,嘴里话颠三倒四,她眼前飘着二太太陶秀梅那副嘴脸,她心里恨着,手里的抹布被她攥成了硬疙瘩。
大太太越谦让,那个陶秀梅越得心进尺欺负人,每天指桑骂槐,从不把大太太放在眼里,余妈看不惯,又不能多说话,毕竟她只是一个下人。
“进了一家门是一家人,她喜欢老爷,以后俺走了,她如果能替俺照顾老爷,俺也放心。”
姌姀的话让余妈泪目,心里酸酸的,她蹲下身从炕角拖出一双元宝头的棉靴,放在桌子腿旁边。
就在这时,院门口传来了余福高兴的呼喊:“大少爷回来了……”
“余妈,他余伯说什么?说谁回来了?”姌姀身体出溜下炕,扶着桌子,踢趿上靴子,颤巍巍往前磕绊了一步,“是俺数儿回来了,他,唉,从青岛回来这么长时间了,整天住在铺子里,他忘了他是孟家的大少爷……余妈,您快扶俺出去看看……”
还没等主仆二人拾掇停当,孟数带着一股风踏进了屋子,姌姀不由自主打了一个冷战,她的身体哆嗦了一下,感觉双腿发颤,头有点晕,慌忙退着身子靠近桌子。
余妈赶紧上前搀扶住姌姀,“大太太,您慢点。”
“娘,”孟数喊了一声,往前走了一步,担心地问:“娘,您怎么啦?”
“俺没事,也许是躺的时间太长,”姌姀勾了勾唇角,把脸转向身旁的余妈,“余妈,你去火房跟黄师傅说一声,大少爷今儿中午在家里吃饭。”
“唉,俺这就去,大太太,您,您还需要什么?”余妈往后退了一步,双手扶着膝盖,躬下背向孟数问好,“大少爷好,俺给大少爷请安了。”
“余妈,您不用这么客气,俺母亲身体不好,承蒙您服侍,俺应该谢谢您。”孟数说着给余妈鞠了一躬。
“哪那可以?您折煞俺了,大少爷快起来。”余妈伸出双手想扶孟数起来,双手停在半空,再次深深躬下腰,“大少爷,您是主家,俺是下人,这都是俺分内之事,侍奉太太是俺应该做的,应该的,大少爷您快起来,俺承受不起啊,您娘俩快说说话,俺去给您们沏壶茶。”余妈摇摆着双手,弓着身退着脚离开了屋子,转身迈过了门槛。
孟数走近他娘,“娘,俺手凉,不敢扶您,您坐下,不要站着。”
“数儿,你今天怎么回来了?店里不忙吗?你是跟你爹一起回来的吗?”姌姀缓缓坐到炕沿上,她的手摁着炕头,“数儿,你也上炕坐吧,余妈把灶堂里加了劈柴,炕头烫手,你把手伸到被子下面暖和暖和。”
看着娘憔悴的模样,孟数心疼,他假装若无其事的样子,把手伸到被窝下面,嘻皮笑脸地说:“娘,俺也喜欢睡大炕,炕暖和。”
“好,今天让余妈把你东间屋灶堂加点劈柴,晚上你回家住……”姌姀的身体在炕沿上挪了挪,靠近儿子,眼睛盯着儿子的脸,轻言细语:“数儿,你从青岛回来这么长时间了,除夕夜咱娘俩在一起吃了一顿饭,从那天开始再也不见你的身影,听你爹说,你替你二弟去了一趟郭家庄许家大院,给舅老爷留下了礼金,你有没有跟丫头说说你二弟的情况,那个丫头愿不愿意到咱们孟家来?”
“娘,敏丫头俺见到了,二弟的情况俺也与她说了,她说她愿意来咱们孟家,以后,以后她来了,还望您庇护她,她很小失去了母亲,怪可怜的。”孟数的身体一抖,心里莫名其妙生起一股凄凉,他骤然站直身,用大手揽住娘的肩膀,“娘,您要好好的,不要忧心忧虑,没事的时候去院子走走晒晒太阳。”
姌姀笑了,嗔怪道:“这个俺知道,以后俺一定好好珍惜自己的身体,俺还要等着抱孙子呢。数儿,你不要担心,敏丫头过了门,不用俺疼,你二娘也一定会疼爱有加,丫头是她未来的儿媳妇,有一天她老了需要儿媳妇伺候不是吗?”
“她……”孟数没有继续说下去,转移了话题,“娘,俺回来找俺爹有事商量,在进您屋之前,在院里俺见到了俺爹,他准备去后院看望祖母,俺待会儿去后院找他……娘,您身体不好不要生气,也不要出门,尽量在院里待着,有什么事您让余伯去铺子喊俺一声,以后俺有时间多陪陪您。”
“好,俺等着,”姌姀笑了,她突然想起了什么,收起笑容,“数儿,娘有话要问你,年前没时间问,今儿,俺是憋不住了,其他话咱们先放下不说,咱们娘俩聊聊其他事儿,俺问你,你这次回家怎么不把媳妇一起带回来?结婚这么大的事情也不通知家里,你们年轻人越来越前卫,新事新办俺们不怪你,只是,至今你也不领媳妇回家让俺瞧瞧……唉,你爹还说给你们在北山上盖处房子。”
“不用,不要让俺爹瞎花钱,咱们孟家这么大的院子,再多住几个人也住的开,她回来就住您的隔壁,您想找人说话,您在屋里喊一声,她就听见了,只是,她暂时不可能过来,她有事,去了河北……”
姌姀“腾”从炕沿上跳到了地上,身体差点摔倒,急忙扶住炕沿,瞪圆了眼睛,语气焦灼:“世道这么乱,她去河北做什么?一个女孩子,路上不安全,你怎么不拦着她?”
孟数低下了头,他心里何尝不牵挂他爱人的安危?妻子是他的同学,也是战友,同为抗日地下工作者,他们身上肩负着抗日救国的光荣使命,本想让她跟着他回赵庄,只因为河北那边出现了叛徒,好多同志被俘,印刷社被鬼子炸了,一些意志不坚强的胆小鬼脱离了组织。
要想揭露日寇在中国犯下的滔天罪行,印刷社必须重新办起来,经过上级领导研究,选择了能写会画的孟数去河北,协助那边同志完成任务,可是,孟数刚与蟠龙山抗日游击队接上头,赵庄的工作刚刚有点眉目,在大家一筹莫展之时,妻子雨妍自告奋勇,请缨代替他去河北,上级领导迅速开会磋议,大会上大家同意了雨妍的请求,孟数没来得及去青岛见见妻子,两人没来得及告别,各奔东西。
孟数沉默不语,他心里忐忑不安,雨妍怀有身孕,跑那么远的路,不知她能不能吃得消?
姌姀大概其猜测到了她的话戳中了儿子的心思,这么多年,她隐隐感觉到儿子在做什么,孩子做的事情让她提心吊胆。
“唉,俺老了,喜欢絮叨,你们做什么俺不管,只要好好照顾自己,有事多与你父亲商量,他不是不明事理的人。还有,俺只有你这个孩子,你有文化,能识文断字,肚子里还要多长点心眼……眼下娘身体不好,你万一有个闪腰岔气,你让你娘怎么活啊?”
孟数用拳头揉揉鼻子,忍住眼泪,点点头。
“数呀,记住娘的话,鬼子无恶不作,没长人心,比恶狼狠,遇事别发急,沉住气,前思思后想想,不要小瞧你爹,他花花肠子多,八面圆通,心眼也不少,他的难言之隐藏在内心深处,他不说,俺不问,问了俺帮不了他,你们的事情也一样,但,你可以与你爹说说,他不糊涂,明白是非、曲直、邪正、为人处事有他的底线和判断,值得信任。”
“是,这点上俺佩服俺爹,娘,您的话孩儿记在心里了,俺匆匆赶回家,就是想与俺爹商量商量把粮食运往蟠龙山的事情。”孟数不想骗他母亲,他知道母亲心里有爱国情怀,“娘,您别害怕,别担心,俺会小心的。”
姌姀张大了嘴巴,她知道蟠龙山驻扎着抗日游击队,那儿山高天冷,断了粮,那不是要命吗?
姌姀今年不到四十岁,比孟正望小七岁,是孟正望在青岛工作时认识的女子,也是孟正望喜欢的女人,为人善良,更知书达理,光风霁月。孟数的长相和性格随了他的母亲,说话一团和气,不急不躁,做人处事喜欢换位思考,店里伙计因为工作原因出现差池,他尽量去了解别人的难处,而不是先去责怪,设身处地替别人着想。
他的处事方式方法赢得了客户的信赖,商户愿意与孟家做生意,伙计也死心塌地维护着孟家的买卖,他们都知道,只有主家赚钱,他们的饭碗端得牢靠。
这个时候孟正望的脚步迈过了影壁墙,一只脚落在石基路上,抬头看到妻子屋里人影绰绰,他想去见见儿子和妻子,儿子这个时候回家定是有要事与他商量,恍若间,丫鬟兰姐的身影在前面屋山墙角闪过,他陡然停下了脚步,不动声色地喊了一声余福:“他余伯,麻烦你告诉大太太,俺不去她屋了,大少爷回来了,让他们娘俩多聊聊,你去火房说一声,让黄师傅再多准备一个人的饭……”
“是,老爷,俺知道,老爷,您是不是还有什么话忘了交代?您说,俺听着呢。”
孟正望往后退了一步,瞅着低头垂目的余福,念叨着:“把家里打扫干净,明天小少爷的媳妇搬过来与咱们一起住,问问大太太需要筹办什么,让黄师傅去街上买回来,不要让她们女人出门,正月十五的灯笼做好了,在铺子里放着呢,俺待会让拴柱取回家,明天早上您早早挂墙上。”
“是,老爷。”余福垂着双手,规规矩矩站着,直到孟正望脚步跨进长廊,他也没有抬头。孟老爷对他两口子很信任,没有把他们当外人,并且有事也不瞒着他,他却不能把二太太的不是告诉老爷,他心里惭愧。
伺候二太太的丫鬟兰姐从后山墙旁窜出来,踮着脚跑到孟正望跟前,双手扣腹,低头禀报:“老爷,二太太身子不舒服,今天郎中来过了,俺给她熬了药,她不吃……”
孟正望微微一笑,他知道这是二太太一贯伎俩,“好,俺去看看她,你前面带路。”
陶秀梅今年三十多岁,长得不丑,走路扭腰晃腚,骨软筋酥,姿态百媚。她是威县人氏,上过几年学,嫁给孟正望是巧合,她的哥哥是孟正望的学长,他们曾经在南方一起参加了同盟会,武昌起义牺牲,她哥哥临死之前告诉孟正望,他最不放心的是他同父异母的妹妹,他说,他母亲死了后是二娘把他养大,二娘卧床生病时拜托他照顾妹妹,面对着气息奄奄的二娘,他承诺以后定会尽心帮衬妹妹,没想到他一走就是十几年,家里现在是什么情况茫然无知。
二十年前孟正望加入了国民党,留在了南方,以做生意为掩护做地下工作,后来被派遣到青岛,并且娶妻。十几年前他被调回了威县赵庄,回到威县后他去了陶家,见到了二十多岁没有出阁的陶秀梅,他本想留下一些钱就离开,没成想,陶秀梅被成熟稳重的孟正望吸引,她直接跑到孟正望面前告诉他,她要嫁给他。
孟正望大陶秀梅十几岁,何况家里有妻儿,当场拒绝,陶秀梅哭哭啼啼说自从她父亲死了后,受尽陶家人欺负,现在她日盼夜想的哥哥也死了,她身边没有一个亲人,活着还不如死了好。孟正望可怜陶秀梅无依无靠,只好同意了,把她带回了赵庄孟家。
姌姀身体不好,给孟正望生下一个儿子后迟迟没有开怀,她曾多次在丈夫耳边念叨让他纳妾,都被孟正望拒绝了。冷不防见丈夫带回家年轻漂亮的陶秀梅,她很是喜爱,第二天她张罗下人收拾中院,让家丁给亲朋好友下喜帖,给丈夫和陶秀梅操办了一场隆重的婚礼。
陶秀梅嫁到孟家很争气,第二年生下一个女儿,取名怡澜,第三年生下孟粟。
孟正望沿着雨廊往中院走,他回头睨视了一眼兰姐,说:“俺先去见见老太太,你给二太太说一声,让她沏一壶好茶等着俺。”
“是,老爷,俺马上去禀报二太太。”兰姐站住脚步,垂下头,等着孟正望的身影消失在房山墙那头,她撇了撇嘴角,悻悻不乐地向陶秀梅卧室方向走去。
兰姐三十几岁,长得不好看,褐色皮肤,粗眉大眼,全身上下带着男相,嘴巴下长着一颗黑痣,黑痣上落着几根胡子,如果忘记剪去,那两根胡子张牙舞爪,非常显眼;她的个子不高不矮,脚丫子挺大,穿七寸绣花鞋,大脚走路很快,她走路时摇摇曳曳,不过,她在陶秀梅眼前不敢扭捏,蠖屈鼠伏,一副奴才相。
兰姐的大脚落在陶秀梅卧室的窗户下面,声音捏在嗓子眼里:“太太,老爷说他去后院看看老太太,然后回您的屋子,他说让沏一壶好茶,俺这就去为您准备,您别动,安心躺着。”
兰姐当面称呼陶秀梅从不用“二”,意思很明了,她是告诉陶秀梅,在她心里陶秀梅是孟家唯一的太太。
陶秀梅很享受兰姐卑谗足恭,她对兰姐的长相也很满意,不会引起任何男人的兴趣。
陶秀梅的身体在床上动了动,踢了踢腿,伸了一个懒腰,“知道他不会先到俺的屋里来,那是她妈,老太太又替俺看护着儿子,俺不会计较,只是那个住在后院的老三让俺忌讳,毕竟二十几岁的年龄,还会弹琵琶,正是招男人喜欢的岁数……”
“太太,您多虑了,自从三太太进了咱们孟家院子,呸,她不配俺喊她太太……”兰姐往脚底下啐了一口唾沫,用鞋尖碾了碾,“太太,一年多了俺没见老爷在她屋里留夜,俺看的出来,老爷不喜欢她,为什么娶她过门?这个问题俺绞尽脑汁也想不明白。她过了门只是一个摆设,只会惹老太太和大太太生气。”
陶秀梅猛地从床上坐了起来,恶狠狠地吼着:“为什么?为什么?还不是因为她认识上流社会的男人,孟家的买卖需要她抻头……她一进门俺就觉得她不是善类,一双桃花眼,樱桃嘴,鸡冠脑袋,说话挤眉弄眼……俺做不到她那样,俺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认识几个男人?”陶秀梅嗓音提高几分贝,咽了一下口水,“俺不会,不是不会,是不可能,俺不可能与老爷以外的男人打情骂俏,只有她一个从窑子里出来的女人没羞没臊,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
“是,是,太太您说得太对了,经您一提醒,俺……俺是茅塞顿开,这是老爷娶她的唯一理由。在咱们院子里,她不招老太太喜欢,也不招大太太喜欢,您没理由跟她一个白骨精较真。”
“不要在俺眼目前提起大太太,她仗着孟家产业有她的一半功劳,说话自以为是以她为中心,让俺压抑,让俺生气,他们欺负俺没爹没娘,哼。”陶秀梅鼻子里哼了一声,把踢蹬到脚下的被子拽到了嘴巴上,口红跑到了她的唇边上,像吃了一只生鸡,龇牙咧嘴:“俺不会跟她们怄气,跟她们那种人生气不值得,你去吧,去火房烧壶热水,沏一壶好茶……让俺再躺会儿。”
“是,太太,俺马上去。”
“回来,把堂屋的炉子加点煤,耧耧炉底,把屋子烧热乎乎的,小姐该放学了,告诉黄师傅,让他烧个紫菜鸡蛋汤,给小姐单独蒸碗米饭。”
“是,太太,俺马上把您的话转告给黄师傅。”
孟家中院的东厢房是火房,它南通前院,北通后院。
兰姐忍不住窃喜,孟家大院她最喜欢去的地方是火房,火房里有一个让她脸红心跳的男人,那个男人是黄忠。
想到英俊帅气的黄忠兰姐浑身充满了活力,脚步轻快,黄忠除了不会笑以外,哪儿都好,说话不疾不徐,语气温和,心灵手巧,三下五下给孟粟做了一辆手推车,他不仅招老太太喜欢,也招孟老爷喜欢,每月的工钱比孟家任何一个下人都多,五六年了,不知黄忠攥了多少大洋,能不能在赵庄买出房子?想到这儿,兰姐“嘿嘿”笑了。
兰姐自作多情喜欢黄忠好久了,她长这么大第一次对一个男人朝思暮想,寝食难安,为了每天能够多看钟意的男人一眼,她一有时间就往厨房跑,落花有意流水无情,黄忠从没有正眼瞅过她。
兰姐的脚步转眼到了火房后山墙,她迟疑了片刻,踮起脚尖,扭着猫步蹿到火房门口外面,向前抻抻脖子,挺挺胸,拽拽衣襟,擎起手抿了抿光秃秃的额头,眼珠子像车轱辘似的在眼眶里转了几圈,窗玻璃上映照着她一张青绿绿的脸,下巴颏上几根胡子那么扎眼,她伸出右手三根手指往下揪了揪,疼得她龇牙咧嘴,她放弃了揪掉它们的动作,提提袄领,缩缩脖子踏进了火房,嗲声嗲气地说:“黄师傅,二太太说,说让您准备中午的饭,拴柱去学校接小姐放学了,他们马上就回来了,让您专门给小姐蒸碗米饭,做一碗紫菜蛋花汤……黄师傅,您有什么活需要俺帮忙吗?您直直落落支使俺,咱们谁跟谁呀,做点活累不死人,俺不会计较的。”
“没有,俺知道了,你去忙你的吧。”
黄忠是一个堂堂正正的中年汉子,身形结实、高大,脸上没有多少笑,遇到搞笑的话题,他只是象征性地咧咧唇角,强颜欢笑;黄忠是山东本地人,他刚到孟家不到六年,他没有什么嗜好,每天循规蹈矩,出门买菜,进火房做饭,去后院喂孟粟吃饭,给孟粟擦洗身子,天气好,他用车推着孟粟去巷子里晒晒太阳。
忙完了一天的活计,跑到耳房陪着余福喝壶小酒,酒不敢多喝,冬天热乎热乎身体,夏天解解乏,然后回到后院的马房,与马厩里的马做邻居,主要看护孟家的北院门和通往东街的偏门,北门冬天很少打开,用破水缸和铁锹之类农具死死顶着。
孟家的人黄忠最不待见孟家二太太,他看不惯陶秀梅说话抛声炫音,每天拿腔作势、大呼小叫与宅心仁厚的大太太胡搅蛮缠,尤其她对待自己亲生儿子孟粟不管不问,冷酷无情。
黄忠对被亲生母亲抛弃的孟粟心生可怜,每每看到孟粟他想起了他的婆姨和两个儿子。
黄忠出生在坊子碳矿区,和他的婆姨青梅竹马,一块玩煤泥长大,十六岁时与他心爱的姑娘喜结良缘。他婆姨长相标致,虽没有整齐漂亮的衣装,煤色的天空遮挡不住她的美,即使她生下两个孩子后依旧风韵犹存,在矿上就是一支花,她的容貌让张喜蓬垂涎三尺。
张喜篷趁着黄忠下井之时闯进了黄家,侮辱了正在坐月子的黄忠媳妇。
黄忠九岁儿子捡煤渣回家,看到了这一幕,他是初生牛犊不怕虎,拎起一筐煤渣狠狠砸向张喜蓬。
凶狠的张喜蓬从身上掏出了手枪,扣动了扳机,女人为了保护自己的孩子,跳起身挡在儿子面前,子弹穿透了她单薄的胸膛。
看着母亲躺在血泊里,九岁的孩子猛地扑到张喜篷身上又撕又咬,张喜篷再次扣动扳机,随着一声枪响,孩子瞬间倒在他母亲的身边。
暴戾成性的张喜篷杀红了眼,他把枪口又对准了嗷嗷待哺的婴儿。
好心的邻居跑到矿井找到了黄忠,黄忠踉踉跄跄跑回家,看着惨死的两个儿子和婆姨,他疯了,抓起灶台上的菜刀冲出了屋子,他想去找张喜篷拼命。
听到消息赶来的顾庆坤拉住了他,“张喜篷这个人阴险毒辣,他定会恶人先告状,也许他正带着日本人往这边赶,你还是暂时离开炭矿区,去赵庄孟府找孟正望,让他给你谋份差事。”
两人正说着,又一个邻居气喘吁吁跑来说,说张喜篷带着日本人往这边赶来,还诬告黄忠是隐藏在坊子矿区的抗日分子。
黄忠攥攥手里的菜刀,怒发冲冠,“俺给他们拼了。”
哪个男人遇到这种事也会发疯,黄忠失去了理智,他攥着菜刀不顾一切地冲出了院子。
顾庆坤三步并作两步窜到栅栏门前,敞开双臂拦住了心情崩溃的黄忠,劝阻说:“黄兄弟,你千万不要冲动,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此时不能拿着鸡蛋碰石头,硬拼不仅不能杀了张喜篷,只能再搭上你的一条命,那样还有意义吗?只要活着,咱们一定想办法杀了张喜篷。”
婆姨和两个孩子尸骨未寒,黄忠七尺男儿泪如泉涌,大儿子刚刚九岁,小儿子刚刚十几天……他“噗通”跪了下去。
顾庆坤走到黄忠背后,用大手拍着他的肩膀,“快走吧,弟妹和两个孩子的后事有俺料理,你放心。”
黄忠带着深仇大恨离开了家,离开了坊子矿区,被孟正望收留在孟府,做了一名厨子。
兰姐背着手站在火房里,东看看西瞧瞧,没话找话问:“黄大哥,老爷和大少爷回来了,您今天准备烧几个菜?”
黄忠知道兰姐是一个马屁精,是二太太陶秀梅的眼线和耳目 ,她来孟家比他早两年,表面上他也不得罪她,她问一句他答一句,不想回答装作没有听见,继续低头做事。
后院里,东厢房两扇薄薄的门半敞着,一缕缕煤烟顺着门缝隙飘出来,在廊檐上游荡;窗玻璃上落着一层白色的雾气,屋里一切若明若暗,一个婷婷袅袅的身影站在门内,清澈的双眸直勾勾盯着对面西厢房的屋顶,那儿落着几只喜鹊,它们低头啄食着屋檐上的瓦松;中午的阳光照在屋脊上,融化的雪顺着瓦片流淌,木梁上的燕子窝被雪水打湿了,一团团泥土坠落在廊檐下。
这个女人是孟正望的三太太,是孟正望从窑子里买来的,岁数不大,二十几岁,名字小翠,她进孟家的门大太太不高兴,没给她一个婚礼,兰姐有话,三太太就是一个摆设。
自从小翠住进孟家大院,孟正望从没有到她屋里过夜,踏进她的屋子都是谈一些正儿八经的事情,小翠是邱学秦的人,也是坊子碳矿区的国民党联络员,他娶她只是掩人耳目而已。
小翠听到孟正望的脚步声,往长廊里看了一眼,孟正望蹉跎的背影越过了她的眼帘,她的嘴唇哆嗦了一下,轻轻推推门,扣扣门栓,撩着嗓子念了一声:“老爷回来了,您怎么不到俺屋里坐坐呀,您是躲着俺吗?俺有那么可怕吗?”
孟正望愧疚地转回身,双手举到额头,弓弓腰,抱抱拳,“哪里?哪里?这几天俺忙,自顾不暇,抽不出时间回家,把年轻漂亮的太太扔在院子里独守空房,是俺的过错,俺的过错。俺先去给俺老母亲请个安,待会儿,俺去您屋里坐一坐。”
小翠放低了声音:“老爷,俺有话要说,俺在等您……”
孟正望眉头微蹙,小翠进孟家门一年多了,从没有主动邀请他进屋子,难道是真有事吗?孟正望撩起衣摆,快步蹿到小翠的屋门口。
午后的阳光洒满了孟家院子,孟家老太太住的屋子很敞亮,坐北朝南三间大屋,东西两个卧室垒着大火炕,中间屋子有两个锅灶。
一面墙,一个布帘,把东西两个卧室与外间屋隔开。东卧室里的家把什非常简单,靠窗户有一个大炕,炕沿旁放着一把椅子;靠北墙根有一张小木床,孟老太太揣着双手、垂着双腿坐在床沿上,头低垂在胸前打瞌睡。钻进屋子里的阳光落在老人的身上,她饱经风霜的脸上布满了深深的皱纹,两只眼皮松垮垮耷拉着,惨白的髽髻上罩着一个银色的发簪,几缕散发荡在她的耳后,露出一对金耳环。
东墙根放着一张不高的桌子,桌上放着一个茶盘,茶盘里扣着几个茶碗,一个水烟袋,还有一盏玻璃灯,两支糖葫芦端放在茶盘上。
孟粟瞪着一双大眼睛直挺挺躺在炕上,他的长睫毛上下忽闪着,碎碎的刘海遮住了他的眉梢,塌鼻梁,宽鼻头,红润的唇角,脸盘白白净净,眉眼清清亮亮,一个圆卜隆冬的男孩。
院里传来了黄忠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孟粟把眼睛从窗口转到了屋门口。
黄忠把两碗米饭抱在胸前,大手挑开门帘,往屋里一探头,看到了床沿上打盹的老人,他放轻脚步,蹑手蹑脚走进屋子,他的脚步声还是惊动了老人,老人打了一个激灵,用袄袖抹抹迷迷糊糊的眼睛,看清进屋的是黄忠,咧咧干瘪瘪的嘴唇,双手摁着床沿,半天才站直身体。
黄忠把一碗米饭放在桌子上,把另一碗米饭双手递到老人面前,“老太太,不好意思,俺吵醒您了。”
“没有,没有,黄师傅吃累了。”老人直直驼着的背,瞪着深陷的眼睛瞅着黄忠,“黄师傅,您辛苦了,这么冷的天,看看您,看看您累得额头冒汗了。”
“不累,俺是走得有点急,俺今天过来有点晚,您饿坏了吧,让您久等了。”
老人蠕动蠕动缺牙的嘴,忘记了回答黄忠的话,心里恍恍惚惚生起一丝伤忧,她身体一天不如一天,不知小孙儿什么时候能够站起来,能够自食其力。
“俺方才打了一个盹,也许是俺老了,坐一会儿就睡了过去,有一天,有一天俺如果不遭罪,睡着睡着就过去了,那是俺几辈子修来的福气呀?”
“不会的,您老身体结实着呢,大少爷回来了,俺与他说了几句话,耽误了一点时间。小少爷一定饿坏了吧?”老太太的话让黄忠听了很难受,他不知怎么安慰老人,他靠近炕沿,低头盯着孟粟泪光闪闪的眼睛,慈爱地说:“二少爷马上就会好起来,俺相信,开了春山上树绿了,河水化了冰,二少爷一定会站起来。”
听黄忠嘴里念叨大少爷,老人脸上瞬间堆满了笑容,“黄师傅,您说什么?您说大少爷回来了,他吃饭了吗?”
“俺过来的时候他还没吃,他说要找老爷有话说……”黄忠端起桌上的米饭,用勺子搅了搅,把米饭泡进紫菜鸡蛋汤里,挖了半勺饭,送进孟粟的嘴边,“小少爷,您尝尝,里面还有几个虾皮,是大少爷的朋友从青岛捎过来的,是海里捞出来的,很新鲜,大少爷说虾皮补钙,让俺多做给您吃。”
孟粟点点头。
黄忠从裤兜里掏出一块手巾,擦擦滴落在孟数下巴颏上的汤,直直腰,扭脸看看老太太,“老太太,您也快吃吧,天冷,饭一会儿就凉了。”
老人点点头,抓着袄袖擦擦脸,儿子曾告诉她说,黄忠本来有一个完美的家庭,有一个美丽的妻子,有两个可爱的儿子,是一个狗汉奸毁灭了他的家庭,唉,这世道是怎么啦?
“孟粟,好孙子,咱们一定要记恩,黄师傅这份心咱们记在心里,不为别的,你瞅瞅他每天忙的,没有一工夫的闲,做好了每顿饭,跑前院又跑后院,又忙着过来照顾咱们祖孙二人,咱们一定要站起来,哪怕去火房帮他拉拉风箱。”老人把双手摁在炕沿上,一会儿趴着身子看看炕上躺着的孙儿,一会儿抬起头瞅瞅黄忠手里的饭,叨叨咕咕,“黄师傅,您做的饭色香味俱全,俺的孟粟最喜欢吃您做的饭。瞧瞧,又是香菜,又是小葱,您这是从哪儿弄的?这大冬天的,弄这些东西不容易。”
“俺在北山上种的,俺用草席子盖着它,开始俺以为天冷它们不能活,没想到它们还挺坚强,只是没长大,有的叶子冻伤了,还有的干了变黄了,俺取了它们中间一点菜心,给这碗饭调个颜色,给二少爷增添点食欲。”
老人挪了挪脚,离开了炕沿,往前磕绊了一下,皱巴巴的手扶住屋门框,没有回头,自顾自地念叨着:“孟粟呀,祖母老了,牙又掉了几颗,有一天老的会走不动路,甚至死去,俺死了没什么,俺最不放心你,你一定快点好起来,给祖母扛幡。”
孟粟哭了,眼泪哗哗地流,他的头左右摇晃,嘴里发出模糊不清的一个字“不”。
孟老太太是一个七十多岁的老人,有点驼背,耳朵稍微有点聋,自从孟粟出事后,她的模样更加苍老,头发全白了,她心疼孙子,孟正望是孟家几代单传,好不容易有了两个孙儿,没成想小孙儿变成了残废,老人不相信孩子摔一跤就会一辈子卧床不起。
老太太身边原来有一个丫鬟,丫鬟嫁人后再没有回到孟家,老人年老体弱,一天不如一天,照顾孙子有点吃力,她让陶秀梅帮找个丫鬟。
陶秀梅是一个非常精明的女人,她觉得再找个丫鬟还不如给儿子娶房媳妇,养媳妇是不花钱的奴隶,她可以随便打骂,也可以随便支使,何乐而不为呢?她把这事与孟正望说了,她不会说她心里真实的想法,她只是说给儿子找个养媳妇,养媳妇照顾她未来的丈夫一定比外人照顾的周到,说不定孟粟慢慢就会站起来。
院里的风钻进了屋子,撩拨着布门帘,孟粟的耳朵动了动,睁大了惊喜的眼睛,嘴巴子歪斜到了耳根子,用劲喊出两个字:“哥哥”
老人的双手抓着门框,眯缝着眼往屋门外探探身子,半拉布门帘搭在她凸起的后背上,几缕散发悠荡在她松垮垮的腮帮子上。
孟数快步走近屋门口,向老人深深鞠躬问好:“祖母,您好。”
老人高昂起头,哆嗦着一只手把眼前的散发抿到耳后去,“真的是俺孟数呀,你弟弟听出了你的声音。”
“是,祖母,弟弟进步很大,他竟然听出俺的声音了。”孟数搀扶着老人的胳膊,向屋里的黄忠点点头,又笑眯眯看看炕上的孟粟,眼睛落在桌上一碗米饭上,“祖母,您还没吃饭吗?这天凉,饭凉了,俺给您拿火房去热热。”
“不用,不用,俺年轻时候天天吃凉饭,没事,俺没有那么娇贵,太凉兑点开水就可以,孟数呀,你吃过了吗?”
“吃了,俺在俺母亲屋子吃的,俺陪她说了说话……祖母,俺知道俺爹在您这儿,俺就没过来,请祖母谅解。”
“你爹去你三娘屋子了,唉……”老人混沌的眼神掠过孟数的肩头,碾着脚尖眺望着东厢房的方向,叹了一口气,“孟数,你的三娘,俺看她也不是刁钻古怪、斗筲之人,她每天给你弟弟买两支糖葫芦,难为她了,自从她进门,俺没给过她好脸色,俺深感愧疚。你弟弟喜欢听她弹琵琶,有时间你跟她说说,让她到俺屋子里来坐坐……”
“嗯,这件事俺会给俺爹说说。”孟数走近炕沿,弯下腰看着孟粟的眼睛,“弟弟好多了,也胖了一些,多亏黄师傅悉心照顾。”
黄忠拘谨地哪嚅:“哪里?是小少爷一直想站起来,他很坚强,更勇敢,俺相信,他一定会重新站起来。”
孟粟满眼泪,哆嗦着嘴唇想说什么,一个字没说出口。
孟数用手指揩去孟粟脸上的泪水,劝慰道:“弟弟是想二娘了?二娘,二娘病了,感冒了,她怕传染给你,所以不能来看你,你不要怪她。”
孟粟跌坏了身体,他的脑子没有坏,当年他被送进医院,娘没有陪他一天,他做完手术睁开眼最想见到娘亲,可是,只看到了拖着病体的大娘和爹。
大娘安慰他说娘亲病了来不了医院看他,那个时候他多么希望娘亲真的病了。
出院回到家,他希望娘亲一口一口喂他吃饭,陪着他说话,扶着他走路,娘却让兰姐伺候他,兰姐阳奉阴违,当着人面一个样,没人时,骂他废物,拧他胳膊,打他耳光子。
祖母来看他,他用眼神告诉祖母,他害怕兰姐,祖母把他接到了后院,黄忠每天三顿喂他吃饭,给他洗澡,陪他说话,带他晒太阳,他知道谁对他好……想到这一切,孟粟泪水像流水一样溢出了眼眶,很快打湿了枕巾。
“弟弟,你别哭,明天过来一个丫头,她比你大四岁,是爹的朋友介绍的,听说她是一个好女孩,她会陪着你玩。”
孟粟使劲摇摇头,摇下两行泪,他想说不要,简简单单的两个字吐不出口,他全身冰冷,他害怕来一个像兰姐一样恶毒的女人。
“弟弟,祖母岁数大了,照顾不了你,黄师傅还有大事要做,你身边离不开人……俺的朋友认识那个丫头,他说那个丫头不仅聪明伶俐,还非常善良,相信哥哥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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