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7章 夜风
鸡栖于埘,许家的马车停在了张家大车店门口,大棕马四蹄轮番踢踏着路面,践起一滩滩泥浆,一串长嘶划破了静穆幽深的长空,惊扰了躲在臭水沟里的青蛙,呱呱的叫声响彻四野,蒙头转向的鸟儿在树梢上盘旋了一会儿,扑扇着翅膀飞向远处的树林。
海秉云扒开车帷向窗外探探头,路两边的麦田里升腾着一团团雾气,呈现出淡淡的灰白色,被风刮得一丝一缕,有的挂在张家院子里的槐树上,有的蒙在斑驳陆离的墙头上,发霉的石灰粉载着弥河的腥臭味,与麦秸子烧成炭的味道在半空氤氲。
张家在沙河街开火烧铺子时,海秉云从来都没走进张家坐坐,张家婆姨性格外向,也不会看人脸色,没说上三句话就会把家里的陈谷子乱芝麻的事情搬出来悉数,他听不惯,也不会当面反驳,毕竟是个女人,唠唠叨叨很正常,她的丈夫张贵恰恰相反,表面看着木讷,骨子清高,见了有钱有势的人绝不会曲意逢迎。
这么多年他和张家几乎没有往来,听说张家大丫头上了蟠龙山,当了一个小队长,张贵也参加了抗日武工队,真是今非昔比,值得翘大拇指,他也曾想抽时间过来串个门子,他很少走出许家大院,上次出门是半年前赵庄闹花灯,他和江德州在袁家旅店住了三宿,在许连瑜的煤店待了两天。
许连瑜曾是一个毫无责任感的纨绔少爷,洁身自好、孤芳独赏,不承想他变了,与人说话时头低下去半寸,完全找不见以前顾盼自雄、虚头巴脑的样子,反观雪莲,一个逆来顺受的丫鬟摇身一变成了日本特务,狐媚魇道胜过了许洪黎。
海秉云仰天长叹,心中充满了无尽的担忧和不安,他唏嘘世事无常,人生多舛,他老了,已经无法承担太多的远虑,只得先顾及当下。“丫头,下车!”
“是”小敏应了一声,从坐凳上站起身,蹲着腿走到车厢门口,撩起车帘跳下了马车,从车板上捞起踩凳放在地上。
“丫头,让廖师傅过来,俺有话要与他说。”海秉云扔出车厢一句不疾不徐的话。
廖师傅把马鞭插在腰里,走近车厢,耧起车帷挂在窗框上的铜钩上,小声问:“舅老爷,路上太颠簸,您是不是累了?”
海秉云把一条胳膊伸出了车厢,黯淡的眼神穿过眼镜片,紧锁的眉梢蹙起几道褶皱。“俺真的老了,第一次走这么远的路,身体委实有点吃不消啊,你要有个心理准备,有一天俺不在了,许家院子里的老老少少交给你,还有,这几天金珠儿会从沧州回来,你要替她多掌眼,找个帮手襄助她经营酒楼的生意。”
在许家的下人中,赵妈心眼不够多,走路慢,一件事能磨磨叨叨好几天,她不烦,听着的人耳朵长糨子了,自从夏蝉死了,她的精气神越来越差,海秉云尽量不与她走碰头,那么,一大家人的口食、出去跑个腿,都有廖师傅操持。
海秉云走下了马车,站在车旁往上拔拔腰,整整头上的帽子,最近一段日子他走路多了腿疼,脚背和腿腕发肿,一摁一个坑,他没有对外人讲过,前天他给金珠儿发了一封电报,希望她回来打理酒楼的事项。
廖师傅对海秉云有几分畏惧,更多的是信服和顺从,老人从来都没有以主家身份自居,饮食习惯和常人没什么两样,不偏食,不挑食,早饭最多加一个鸡蛋、晚饭泡一壶茶,冬天用茶幄包着茶壶,等江德州过来,他让厨房再温一壶酒,加一碟卤菜,做一碗疙瘩汤,或者油炸一盘花生米,吃饱喝足,从茶幄里把正泡出味儿的热茶拿出来,每人面前倒一碗,他半闭着眼睛慢慢呷一口,他呷得很慢,似乎在考虑一件上脑子的事情,他就是一个多思多虑的人,时常拿出以前发生的事情回忆,再把没发生的事情在脑子里演绎一遍,坏的事儿、好的事儿、筹划的事儿、应付的事儿…一碗茶水见了底,他还在那儿咂吧嘴,直到江德州站起身要告辞,他才放下茶碗,从腰里抽出烟袋杆敲打着桌沿,大声喝令:“坐下,坐下,俺还有事没说完。”
眼目前不知道老人又想到了什么?廖师傅不敢多问。
“丫头,你前面走,让廖师傅把马车赶进院子,今儿俺要在张家大车店住一晚,赶明儿天亮了再带着江管家回许家。”海秉云拄着拐杖往前走,磕磕绊绊踏进了张家院子,擎起一根手指挑挑眼镜框,睁大眼睛撒打着周遭,四四方方的院子足有一个晒谷场大,坐北朝南有五间正房,中间是灶头间,火山墙的灯窑里各亮着一盏煤油灯,豆大的火苗在黑乎乎的屋子里跳躂,看不清屋里的陈设;南边是一个马厩,不大的风掀扯着马厩顶棚上的芦苇杆,飘落一簇簇黄白色的花絮,像是下了一场薄薄的雪;一口水井伫立在院子中央,井沿上放着一个盛满水的水斗,水面上浮着几片树叶和芦苇花。
冲着院门的东厢房开着两片门,门轴在窠臼里“吱嘎吱嘎”转动,席卷着地上的麦秸子,撩拨着门上泛黄的福贴,一个瘦小的身影贴在玻璃窗户上。
西厢房里,张妈站在锅灶前,把一碗剩菜和几个馍熥在竹篦子上,嘴里叨咕:“这些饭是给敏丫头留的,等她回来加一把火熥熥。”
招娣把一摞刷好的碗倒扣在北墙根的桌子上,抓着一块抹布擦拭着碗柜,她想说什么,张张嘴没吐出一个字,小敏早上出了门,眼瞅着天黑了也不见影子,让人提心吊胆。
小伍佰捧着一个碗窜进了西厢房,径直走近灶台。“娘,俺给俺爹留了两个鸡头,您也给熥熥吧,俺爹说吃鸡冠子当大官,他将来要做水军头领张顺。”
张妈惊悸了一下,心里生起一丝悲戚,昨天晚上丈夫离开家时说,八路军游击队做了最坏的打算,如果夺不下那条货船就炸了它,话好说,事难做,丈夫能活着回来就烧高香了。
“只要你爹带着你姐姐平安回来,俺把后院的鸡全杀了,单挑鸡冠子给他下酒。”张妈从儿子手里接过碗放到竹篦子上,头不抬眼不睁,自话自说:“你爹抛开喜欢每天抽几袋子旱烟,每顿饭喜欢喝两盅酒,他这一辈子没多少嗜好,酒和烟是他的最爱,除了这两样,他最喜欢听评书。”
只要庄上来了说评书的江湖艺人,张贵准会扔下手里的活计,扛起小伍佰窜出家门,在人群后面站半天,说书人不说“预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他是不知道回家,回到家仍然犹味未尽,笨嘴拙舌的嘴巴变顺溜了,愣是把梁山一百零八将,说成了一百零七将,个个骁勇善战,个个义薄云天,宋江变成了吃里扒外的狗汉奸。
张妈不好热闹,很少上街看光景,她觉得丈夫的话有道理,生而为人做不了龙骧虎步的英雄好汉,也不能向土豪劣绅卑躬屈膝。
“唉,你爹眼里容不得沙子,不会眼睁睁瞅着日本人横行霸道,幸亏今儿他不在家,否则后果不堪设想。”张妈一边自顾自说,一边拉上盖琏,一边往外走,突然从屋脊上掉落几块土坷垃,恰好砸在了锅盖上,滚到了她的脚下,灯窑里的煤油灯上的火苗一跳一跳,越来越小。
张妈扎煞着胳膊站在原地,呆呆盯着地上的土坷垃,凭感觉浅滩坝口的战斗已经打响,似乎听到了炮火轰鸣,喊杀声一片,丈夫手里举着大刀冲在最前面,子弹擦过他的头顶,他依旧奋不顾身往前冲,大脚板下踏出一个个坑,渗着鲜红的涔水,不远处的弥河在咆哮,撞击着陡峭的礁石,翻滚着巨大的浪花,冲洗着倒在沙滩上的一具具身体,浓浓的硝烟遮住了天上的月亮和星星。
“快,不要让灯灭了。”张贵不在家,到了晚上张妈就会在每间屋子里点一盏灯,用灯光填补空落落的院子,她心里才踏实一些。
招娣从灯窑里拿下煤油灯放在桌子上,弯腰从笤帚上掐了一根篦子条,挑挑灯芯,灯花往上蹿了蹿,霎那间屋子里明光烁亮。
张妈的心也亮了,浅滩坝口离着八里庄二十多里路,再大的动静也听不到。“伍佰,你不要到处瞎蹿腾,拿笤帚扫扫地,洪郎中在给江管家换衣服,俺去搭把手。”
张妈把脸转向招娣,“招娣呀,你帮俺看好了伍佰,别让他跑出院子。”
“嗯”招娣应了一声,再抬起头,张妈急匆匆的背影消失在门外石基路上。
“俺娘今儿吃了枪药,一天没个好脸色,也不知道哪一个得罪了她,晌午时候俺想去找秀才,她掐着俺耳朵叱骂,说俺敢出去就砸断俺的腿。”小伍佰噘着嘴巴喋喋不休:“那个洪郎中神神秘秘,和俺娘嘀嘀咕咕,不知说些什么。”
招娣默默走到水缸前,抓起半拉瓢续进水缸里,从里面舀了一点水撒在地上,放下瓢抓起地上的笤帚,一下一下清扫着地面。“小伍佰,你去东厢房瞅瞅那个日本女孩,陪她说说话。”
“俺不去,俺说话,她听不懂;她说话,俺听不懂,不过,俺知道她在找敏姐姐。”小伍佰弯腰撅腚在桌下的木盆里洗洗手,昂着红扑扑的小脸说:“招娣姐,你在俺家多住几天吧,你在,俺娘不好意思打俺。”
“俺家的麦子抽穗了,再有半拉月要麦收,俺爹一个人忙不过来。”
“等俺爹回来给你家找几个帮手,秀才哥哥很能干,还识文断字,俺娘说有时间让他教俺读书写字。”
小伍佰在衣襟上擦擦手,抱起桌上一摞空碗往碗柜前走了一步,他的脚被凳子腿绊了一跤,小身体往前扑,手里的碗“噼里啪啦”全掉到了地上,碎碗碴子到处飞溅。
听到响声,刚迈进北堂屋的张妈一惊,慌里慌张折身窜了回来,咄嗟叱咤:“臭小子,你是不是又摔碎碗了?唉,家里的吃饭碗都快被你摔没了,俺千嘱咐万嘱咐,你爹出门在外,做事小心点,不能摔门砸碗,你,你,”张妈卒然僵住了,小敏搀扶着海秉云站在院门口。
“这,俺这是做梦吗?”半天她才反应过来。
“婶子,俺回来了,舅老爷也来了。”小敏向张妈躬躬腰。
“敏丫头,舅老爷,他,他怎么来了?”张妈做梦都没想到海秉云会突然出现在眼前,这个老头脾气古怪,不愿意跟外界人打交道,很少出门上街,偶尔在廖师傅陪同下到河边走走,在柳荫下站半晌,累了到沙河街打个牙祭,在羊汤馆喝碗羊汤,或者跑到一品点心铺子喝一壶茶,街上地痞流氓见了他都躲着,生怕一不小心撞到他的枪口上,他有没有枪不知道,那双炯炯有神的大眼睛喷着两条火蛇,不怒而威,让人忌惮。
“婶子,俺回了一趟赵庄,在永乐街上遇到了舅老爷。”
“巧了,巧了,”张妈重复着两个字,往后退了两步,向海秉云曲曲膝盖,行了个万福礼,“舅老爷,俺和洪郎中刚才还在念叨您,没想到您就来了,真是神人不禁念叨啊。”
招娣三步两步蹿出了西厢房,视海秉云而不见,急赖赖地吆喝:“敏妹妹,你可回来了,担心死俺了。”
“招娣,这是许家舅老爷,你快给他老人家见个礼。”张妈向招娣递了一个眼神,她怕这个出言无状的丫头惹毛了性如烈火的海秉云。
“她张妈,俺没猜错的话,这个丫头是邓家的招娣,不拘常格的性格随了她的爹,敞亮!”
海秉云一句随和的话让在场的所有人愕然。
“您认识俺爹?”招娣满眼诧异,她禁不住多打量了眼前老人两眼,老人眼睛上戴着一副金边眼镜,身上衣服和牙齿,还有灰白的胡子泛着光,五官菱角分明,鹳骨高凸,找不出一点温善。
“招娣姐,这是俺跟你说的许家舅老爷。”小敏向招娣点点头,笑吟吟地说:“俺在赵庄遇见了邓叔叔,他揽了许家煤店的生意,给彤家酒馆送煤去了。”
招娣往前一步,规规矩矩向海秉云鞠了一躬,问了一声好。以前小敏跟她讲过许家舅老爷的故事,老头心地善良,天公地道,并且书通二酉,是一个值得大家敬仰的老人。
这档口张妈向西厢房尥了一嗓子:“伍佰,你还不快出来给许家舅老爷见个礼?”
小伍佰小手攥着衣襟下摆,低头耷脑,怯生生喊了一声:“海爷爷,您好!”
海秉云双手摁着拐杖勾首,瞟着屋里地上的碎碗碴子,侃侃訚訚:“小伍佰又淘气了吧,你可惹不起你娘,你娘个子不高,嗓门儿大,想当年在沙河街上,大家给她一个绰号大喇叭,呵呵,摔碎几个碗算什么,待会儿让廖师傅去街上买一筐回来给她。”
“舅老爷,俺家里不缺碗,是俺心里不痛快,拿着孩子撒气,让您老见笑了。”张妈把挽着的衣袖扑拉下来,难为情地呢喃:“瞧瞧,您老第一次上门,就听见俺吵吵嚷嚷,真是不好意思啊。”
张妈的话音刚落,从北堂屋里走出一个人,是一个白胡子老头,个子不算太高,不胖不瘦,红脸凤眼,鼻梁上挂着一副水晶眼镜,胸前飘着一撮银髯,头上戴着一顶漆纱做的瓜皮帽,帽边正中间缀着一块四方形的绿翡翠,滑动着水的亮。
海秉云蓦地板起了脸,眼睛里射出两束愤怒的光,嘴里蹦出来的话比青石板还硬,“洪老板,你也在呀?”
“海老爷,小的是不请自到。”白胡子老头是呈祥药堂的洪郎中,他是北平人士,十八九岁在外省学中医,接连不断的外侵和内战让他半途而废,弄得高不成低不就,迫于生计,他在私塾里找了一份教书的营生,街坊邻居客客气气地喊他一声“洪先生”,在他四十多岁时才娶了一房媳妇,洪师娘比他小起码二十多岁,那个女人长得不咋地,脾气很大,心情不好摔锅砸碗,甚至跑到私塾大吵大闹,经她一折腾跟洪先生念书的孩子越来越少,日子入不敷出,他只好穿街走巷行医。
十多年前他带着婆姨漂泊到了坊子地界,在郭家庄安顿了下来,是许家的常客,冥爷对街上的人不屑一顾,唯独对洪先生非常友好。只要洪先生走进许家巷子,他准会热情地拿出两个小马扎子,两人坐在门口外面台阶上你说我听,大多是冥爷再说,口沫横飞、滔滔不绝,他的话题离不开长生不死,他怕老、怕死,怕得要命。
海秉云把一切听在耳朵里,看在眼里,他心里斥骂冥爷土埋半截子了,期望那么多做什么,这句话也是他对自己说的,他在死人堆里滚爬了几十年,不怕死,当年六千英法联军攻陷北京城,坐拥十二万大军的曾国藩按兵不动,他干着急,也只能坐视金瓯破,当两个儿子战死天津八里台,夫人一口气没上来猝死厅堂,他对未来感到绝望,所有的斗志消磨殆尽,他恨,恨腐败无能的清政府,恨他还活着,活了这么多年。
“洪先生,您够清闲呀。”海秉云整个面部表情死板,嘴里的话没有一丝客气。
从前海秉云对洪先生非常友善,不单单是老乡,主要二人亲眼目睹了八国联军在北京城胡作非为,直至清朝皇帝退位不久,又经历了军阀混战,迄今为止日寇仍旧在中国大地上任意妄为,接二连三的灾难使两人找到了共同的话题。
两年前洪先生在八里庄呈祥药堂摆了一张桌子,结束了游医生涯,成了许洪黎的专属郎中,海秉云生气了,再也不邀请他到家里啜茗清谈。
江德州在炕上殃气,洪先生知道眼目前不是争辩孰是孰非的时候,有些话站在院子里一时说不清楚,他覥着笑脸看着海秉云说:“海老爷,您老不要生气,您想数落俺的不是,也不能当着孩子们的面呀,走,咱们有话屋里说。”
小敏把手里的菜篮子递到招娣的怀里,往旁边撤了一步,微曲膝盖,向洪郎中行了个万福礼,“洪先生,您好!”
“噢,是敏丫头啊,刚才俺没认出你,主要是没想到你和海老爷在一起,江管家清醒的时候一直念叨你的名字,你能平安回来,真好!”洪先生从鼻梁上摘下眼镜,撩起衣襟擦拭着,克制内心的悲怆。
洪先生这两年变了好多,说话带了点地方口音,不到六十岁的年纪,头发胡子全白了,一撮头发在脑后挽成一个小圆髻,一件款式不合适的灰布偏襟长褂包裹着他清瘦的体形,不仅和他的年龄不相称,和他的身份也不相符,反倒像个仙风道骨的羽士,说话声音柔和,态度安详。
“洪老板,你不要转移话题,你是傍上了有权有势的人把俺们这些庶民都忘了,”海秉云把小敏挡在身后,眼睛怒视着洪先生,声音如同火石,嗡嗡作响:“定是那个二小姐派你来监视张家,俺说得准没错。”
洪先生老年得子,找他看病的人踏破了呈祥药堂的门槛,许洪黎风雨不误,这件事十里八村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海老爷,您这次揣摸错了。”
站在一旁的张妈从两人交谈之中听出了一些眉目,她上前打圆场,“舅老爷,您老不要生气,今儿发生了许多事情,家里也没个男人,俺一个女人慌了手脚,幸亏有洪郎中在,他来来回回跑了三四趟,还帮江管家擦了身子,换了衣服。”
“俺正想找人跑一趟许家,没想到您竟然过来了。”洪先生打断了张妈的话,一字一顿地说:“江管家清醒的时候念叨最多的名字就是您海秉云。”
“江管家找俺吗?”海秉云拄着拐杖走进了北堂屋,头也不回地说:“敏丫头,你去看看那个日本女孩,有洪先生和廖师傅陪着俺足够了。”
“丫头,俺锅里给你熥的饭和菜。”张妈拽拽小敏的胳膊,突然想起了什么,双手拍打在一起,自嘲说:“瞅瞅俺这记性,总是丢三忘四,忘了问问舅老爷吃过晚饭没有。”
“她张妈,您不必见外,俺身边带着厨师,俺们在赵庄买了点熟食,噶了几斤肉,还有面、几样时令菜和水果,廖师傅卸下马鞍,让他切几样下酒菜,再温壶老酒,俺与洪先生和江管家喝几盅。”
“海老爷,江管家躺在西间屋里。”洪先生向前疾走了一步,走到了西间屋门口,伸手撩起门帘,往旁边闪闪身子,给海秉云让开一条路。
西间屋桌子上有一个座钟,左右摇摆的钟锤敲打着昏暗的光线,声声敲在海秉云的心上,听着那么刺耳,像催命鼓;桌子上放着一只大白瓷碗,一撮黑色的药渣子铺在碗底,一只蛾子载着苦涩的味道在灯影里盘旋;桌腿旁边卧着一条黑狗,它的头埋在前腿上,听到嘈杂的脚步声它瞪圆了眼珠子,尔顷摇着尾巴晃悠悠站了起来,朝着海秉云“呜呜”叫了两声。
这条狗是江德州从弥河镇带回来的,本想把它留在许家大院享福,留不住,它的主子到哪它跟到那儿,如影随形。
江德州面朝上躺在炕中央,闭着浮肿的眼睛,喉咙里发出断断续续的呼噜声;身上衣服崭新,黑色绸缎马甲,配着一件灰白色长衫,头上扣着一顶黑绸缎瓜皮帽,脚上是一双元宝口、新里新面厚底黑布鞋,一双洁白的棉袜,白得耀眼。
“不可以呀,老东西,你怎么了?”汩汩的泪水涌出了海秉云的眼眶,模糊了他的视线,他全身像筛糠,拎着拐杖磕绊到炕沿,嘴里的话前言不搭后语:“老伙计,俺有许多话要与你商量,俺琢磨咱们岁数大了不能再东奔西走了,在家里看护着几个小孩子,一起晒晒太阳、喝喝茶,孩子们睡了,咱们老哥俩喝几盅。”
这是海秉云的心里话,他打算把罗一品的孩子接下山,他和江德州虽已是花甲之年,带一两个孩子没问题,趁着活着享受一下子孙绕膝的天伦之乐,这个想法是巴爷把小九儿送到他面前时产生的,他完全被一个刚会说话的孩子俘虏,他说话捏着嗓音,走路踮着脚尖,脸上多了慈爱和喜庆,短短几个小时的相处,他醉了,没沾一滴酒就醉了,他想把这份喜悦分享给江德州。“老伙计,你不要吓唬俺,俺经不起一惊一乍,你起来,俺带你回许家大院。”
海秉云用手背揩揩滑到嘴角的泪水,扭脸瞪了洪先生一眼,大声斥责:“谁给他穿的衣服,是,是你吗,白胡子,你怎么能随随便便擅自做主,你问过俺吗?你以为你是谁?你是十殿阎王爷吗?”
“江管家是俺的朋友,俺也不希望他有个三长两短,”洪先生尽量压着嗓音,一双无处安放的大手缠绕在一起揉搓着,每当婆姨和他耍赖的时候,他就约江德州到酒铺子坐坐,诉诉心中的郁闷,老人朴实厚道,谦恭和气,谈吐教人觉得舒服,两人很能谈到一块儿,每每他谈到婆姨的不是,江德州都会把话题转移到天下局势上,侵略者在中国大地上嚣张跋扈,汉奸挡道,烧杀抢掠无恶不作,多少人横死荒野,家长里短算什么了不起的事儿。
“海老爷,您先不要发火,听俺慢慢说。”洪先生心里明白,这种情形下,该说的话、该做的事儿,必须干脆利落地说出来,“江管家肝脏破裂,俺无能为力…闵家三少爷和四少爷也不在庄子上,俺没有人商量,只能自作主张,替他穿上了寿衣。”
“你以为他只有那几个朋友吗?不,他还有好多儿女,许家的子孙要为他养老送终,他不能死,俺不让他死,”海秉云抚摸着江德州清癯癯的脸,哭哭啼啼:“老东西,你疼死俺了,你忘了咱们在袁家旅店说的话了吗,不能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愿同年同月同日死,你如果死了,让俺一个酒囊饭袋怎么活下去啊。”
海秉云沙哑的哭声顺着半敞着的窗户飘到了院里,小敏挣脱了张妈的手,急冲冲闯进了北堂屋,她的脚步带起一阵不大的风,灯窑里煤油灯的火苗左右摇曳,拂过江德州苍白的脸,一天的工夫老人的脸瘦削了好多,一层薄薄的皮包裹着凸凸的鹳骨。
“敏丫头,戚少爷,”江德州喉咙里发出一串模糊不清的声音。
“江管家,你说什么,大点声。”海秉云抱住江德州打着夹板的手,嚼着泪水哽咽,“丫头回来了,回来了,戚少爷也挺好的,梅三姑在赵庄,当娘的知道怎么照顾自己的孩子,不用你我操心。”
“罗一品,她,她回来了吗?”
“老东西,你什么意思呀?你想你的干孙女了吗,俺马上找人把她喊过来见见你,”海秉云这句话让在场的人心酸不已,这个时候浅滩坝口金鼓连天,上哪儿去找罗一品回来。
“长凯”江德州嘴里念出另一个名字,这是廖师傅的名字。
“他,他来了,跟俺一起来的。”泪水挂在海秉云的胡子上,随着他的话音抖动,“老东西,俺告诉你个好消息,巴爷带着裘兆熠去了浅滩坝口,孟大少爷说今天晚上武工队要炸了鬼子的炮楼,顾庆丰带着民兵连过了河,正赶往浅滩坝口。”
江德州艰难地挺挺后脑勺,睁大眼睛环视了一圈屋子,昏花的眼神落在洪先生身上,用力念了一声:“洪先生”
“江大哥,俺在这儿,您有话就说。”
房间里一下子安静了下去,大家屏气凝神,盯着江德州的嘴巴。
“照顾好舅老爷,孩子们需要他。”
“好,您放心,俺一定好好照顾他。”洪先生已经涕不成声。
“不,你不能走,俺不能没有你。”海秉云瞪着大眼珠子,梗着细长的脖子,手里举着拐杖在半空挥舞,生怕神祇把江德州拽走,江德州是他的眼睛,也是他的腿,失去了眼睛,他就是睁眼瞎;失去了腿,他寸步难行。
墨云翻转,坠落一席烟雨,如同弥河水跑上了半空,洒下一滴、两滴眼泪,敲打着窗棂,支撑半扇窗子的叉竿“咔嚓”断了,窗扇“啪叽”合上了,眼瞅着煤油灯就要灭了,小敏慌忙踮起脚尖,从灯窑里端下煤油灯,小心翼翼捧在手心里,爹曾说人死如灯灭,她不能让这盏灯灭,她没有护住二姐的灯,她要护着江德州的灯,泪水一滴一滴落在她的手背上,黄灿灿的光穿透了她的十根手指头跑遍了屋子。
廖师傅一挑门帘踏进了屋子,他向门口边上的洪先生拱拱手,三步并作两步窜到炕边,看着奄奄一息的江德州,他蠕动蠕动嘴巴,话没出口泪先流,军阀混战那年他还不到十岁,父亲得痨病死了,母亲带着他和哥哥从山西长途跋涉到了山东地界,没等一家人踏进济南城,半路杀出一些抓壮丁的兵痞子,三个人撒腿就跑,母亲是小脚,根本跑不动,哥哥要背她,她不让,眼瞅着那些兵痞子追了上来,母亲一把推开他哥俩,留下一句“你们快跑,不管发生什么事儿都要好好活着。”
他又慌又怕,不知道怎么办,哥哥指着不远处的树林说:“弟弟别怕,到树林里躲起来,我和娘亲随后就到。”
他自小依赖哥哥,对哥哥的话深信不疑,他撒丫子窜进了树林,身后传来了母亲的哀求声和哥哥愤怒的诅骂声,还有拉枪栓的声音,几声枪响划破了长空,吓得他窜进了树林,堆萎在草丛里,等到一切静了下去,他战战兢兢爬了起来,沿着通着城楼的路往前寻找,他看到了娘亲和哥哥躺在血泊里,他“噗通”跪在地上嚎啕大哭,好心的路人帮他埋葬了娘亲和哥哥。自打那天他变成了一个无依无靠的叫花子,躲着枪声、炮声四处流浪,从城市跑到了乡下,有钱人家的门敲不开,穷人家清锅冷灶子 ,他蹿到郊外的麦田里掐麦穗,架在火堆上烤着吃,被地主家的长工逮着了,把他五花大绑扔在路中央,日过晌午,炎热的太阳烤爆了他身上的皮,几个骑着高头大马,身穿蓝灰军装的兵卒路过,他用尽全身力气呼喊救命,这些人不但不救他,还讥笑他,鹰鼻鹞眼的人朝他身上撒尿,他以为小命将断送在这帮人手里,眼帘里出现了一个肩背褡裢,身穿长褂的汉子,温文尔雅像个教书先生,这个汉子就是江德州。
江德州从兵卒手里买下了他,把他带到了沧州许金府,介绍给了许老太太,舅老爷留他在厨房里打杂,从此以后他有了一个家,许家少爷、小姐没有把他当下人,脾气暴躁的舅老爷也不会高声呵斥他,丫鬟和家丁背地里嚓咕说,他是江德州的儿子,舅老爷不看僧面看佛面,给他面子罢了。他听了并没有生气,反而很高兴,江德州从兵痞子手里救下他的那一刻,他认准老人就是再生父母。
“爹,儿子来晚了。”
廖师傅的一声呼唤,让在场的人肝肠寸断。
江德州半睁半合的眼睛里滑下两颗晶盈的泪珠,落在他凹陷的太阳穴上,他的嘴唇一翕一合,喉咙里发出低微的咕哝声。
廖师傅把嘴巴伏在他的耳边念叨:“爹,您放心,俺会照顾好许家大院的人,还有舅老爷。”
江德州腮帮子抽搐了几下,不过,片刻工夫,他的眼睛合上了,神色安宁了,从此人世间一切声音他也听不到了。
“老伙计,你再跟俺说几句话,那怕一句也行,不,一个字也可以。”海秉云伤心欲绝,他羸弱的身体擦着桌子瘫软在地上。
飀飀的风刮得麦田东倒西歪,像翻腾的河水,波涛滚滚,湾头河边的炮楼上亮着一盏探照灯,从东扫到西,从南扫到北,远远看着像是一只寻找猎物的狼眼,眨着阴森森的蓝光。
几十个人影极速地蹿过柏油路,钻进了麦田,沿着一条水沟往北走,走在队伍前面的是一个中年汉子,他敞着衣襟,露着一件破衬衫,衬衫被汗水浸透了,紧紧贴着他肌肉发达的胸膛,他的腰间插着一支匣子枪,一只大手里攥着一把大刀,他走路带风,风刮乱了他毛楂楂的头发,黑苍苍的一张脸上长满了密匝匝的胡子,说他像张飞,他比张飞俊郎,一双长眼睛宛若黑曜石般闪耀着坚定的光芒,他是武工队大队长戚老二。
半个时辰之前在彤家酒馆,他从凳子手里接到了一封孟数捎来的信,信上说王晓带队埋伏在郭家庄和湾头河交叉路口,以防沙河街鬼子增援炮楼,希望他们提前行动,把声音弄得越大越好,引诱赵庄的伪军出洞。
凳子强烈要求参加这次战斗,戚铁匠拗不过他,递给他一个沉甸甸的铁桶,桶底放着几颗手榴弹,上面堆着一些爆竹,另外给了他一把铁叉子,他满心欢喜,只要让他打鬼子,那怕给他几块石头,他也会当枪用,可惜他还不会打枪。
少数的武工队员腰里插着匣子枪,多数人手里攥着大刀,刀是戚铁匠做的,刀背厚实,刀刃锋利,刀身用破布包裹着,像是每个人背上背着一块木头板子;有的队员裤腰上挂着几颗手榴弹,肩膀上耧着长枪。
凳子昏头昏脑夹在他们中间,他的眼睛往地垄旁边的麦田里张望,喉咙里吞咽着口水,来八里庄之前,他只喝了两口酒,肚子半天没进一粒米,饿得他前胸贴后背,他站住脚丫子,把铁桶系在裤腰带上,拄着铁叉子往麦田里走了一步,瞅准没有人在意他,弯腰飞快地薅了一把麦叶子塞进嘴里,大口嚼着。
“大叔,您在吃什么呀?”身后传来了一个清脆的声音。
凳子神色慌张,他仓促用手背揩揩流到嘴巴子上的麦汁子,眼神越过肩头往后瞟,朦胧的月色里站着一个长褂青年,腰上系着一根布带子,拘勒着细瘦的腰,弱不禁风的样子像是一棵干枯的小树,唯有深邃的瞳眸里闪着星星之光,流露着英挺之气。
凳子梗梗脖子,把囫囵半片的麦叶子吞了下去,噎得他说不清楚一句话,“俺,俺吃了点饼渣子。”
“俺这儿有块大饼,给,您拿去垫垫肚子。”青年人从口袋里掏出一块大饼,递到凳子的手里,小声嘟囔:“知道今天晚上有行动,为什么不在家吃饱饭呀。”
青年人是秀才,他的性格热情又纯真,菱角分明的五官精致得如一个小丫头,一缕微卷的刘海翘在他的一侧眉梢,增添了一丝魅力。
“俺睡过了头,把这档子事忘了,”凳子想说他不是武工队的人,一次也没打过仗,歪打正着赶上了,他没好意思说,怕眼前的年轻人笑话他是个二愣子。
“孩子,你多大了?”凳子转移了话题。
“俺不是孩子,上个月过完了十九岁生日,明年二十岁了。”
“十九岁?孩子,你爹和你娘知道你在做什么吗?”
“俺十三岁那年,俺爹和俺娘被鬼子杀了,俺姐姐被鬼子逼死了,俺跟着一帮人上了霸王墓,跟在戚少爷身边……”秀才的话说不下去了,傍晚时分,他风尘仆仆回到了面馆,伙计把戚世军和江德州的情况告诉了他,他一听急了,少爷是他的兄弟,也是他的主人,他顾不得吃饭,抓起簸箕里一张大饼窜出了面馆,正巧遇到了在呈祥药堂门口徘徊的洪先生。
“你哪儿也不准去!”洪先生敛容屏气,语气严肃。
呈祥药堂是八路军的一个联络站,洪先生是江德州的上线,没有紧急情况他不会随便暴露自己,秀才要去赵庄救戚世军,洪先生万不得已亮出了自己的身份。
在秀才眼里洪先生除了高超的医术,就是一个窝囊的男人,为了躲避家里的母老虎宁可在街上瞎逛也不回家,时常跑到酒馆不醉不休。
洪先生从怀里摸出一把驳壳枪递到他手里,嘱咐他多打鬼子替死去的兄弟姐妹报仇,他才恍然大悟,老头在街面上泣诉憋屈是演戏给外人看。
“孩子,你要活着回来,江管家说你敏而好学,以后俺把俺的医术全部教给你。”
想起洪先生的话,秀才心里凄凉凉的,泪水盈盈,爹活着时也曾希望他有一天长大了学一门手艺,至少饿不着,如果这次他能活着回来,一定跟洪先生好好学医。
“小伙子,你叫什么名字呀?”
凳子的话打断了秀才的思绪,他抓着袖口抹抹脸,“大叔,不瞒您说,俺小时候家里条件不差,念过几年书,认识几个字,大家伙喊俺秀才,喊久了,俺把真名丢了。”
凳子对秀才有一种相见恨晚的感觉,眼前的孩子自小失去了亲人,十几岁在硝烟、炮火里钻,让他心疼。“秀才,你岁数小能吃饭的时候,这大饼咱们一人一半。”
“大叔,俺在面馆里吃了一碗面,伙计怕俺没吃饱,硬塞了一张大饼给俺,俺不饿,您拿去吃吧,吃饱了饭有力气打仗。”秀才打量了凳子一眼,挺高的个子,身上没有多少肉,凹陷的肚皮能扣一个瓢,不知饿了多久。
“俺一个大人夺你一个小孩子的口,真是不好意思,等下个月开了镰,你到赵庄找俺,俺请你吃大肉包子。”
“大叔,您是赵庄的人?”赵庄的武工队今天晚上的任务是守株待兔,不参与攻打炮楼的计划。
“俺姓邓,你去赵庄打听‘凳子’,那怕是小孩子也会把你送到俺家里。”凳子擎起大手搓搓胸前的汗珠子,在衣襟上擦擦手,羞赧地说:“俺是一个佃户,一年四季给别人忙活。”
秀才没听清凳子嘴里叨咕什么,他的心思跑到了九霄云外。
秀才有过目不忘的记忆,今早上戚铁匠让他到四邻八乡传达战斗计划,这次任务没有赵庄的人,名单上也没有姓“邓”的,眼前的人是谁?
“邓叔叔,咱们爷俩好有缘呀,您初来乍到,跟在俺身边,咱们爷俩互相配合,准保打个漂亮的仗。”秀才嘴上这么说,心里却在酌量怎么对付凳子。
“俺给你说实话,俺真的是第一次打仗,啥也没有准备,手里只有这把铁叉子,还有一个水桶,是那个络腮胡子给俺的。”
凳子很喜欢快言快语的秀才,他把心里的话都掏了出来,“一路走来没有人跟俺说话,也不说往哪儿走,那个大胡子只抛给俺一句话,只管跟着队伍走,别掉队就行。”
秀才背过手握了握腰里的枪柄,他的眼睛在黑夜里闪烁着狐疑的光,谁不知道大胡子是戚铁匠,为什么偏偏眼前的中年汉子不知道,这人说话不着边际,没有一句话是行话。
凳子没注意秀才的动作,他把一半大饼塞进嘴里嚼着,抬头看着赵庄的方向,他似乎看到家里的灯还亮着,婆姨坐在灯下,手里拿着尚未缉好口儿的鞋帮子,在头发上磨磨针,紧赶着攮上两针,时不时抬头瞅一眼睡在炕头上的小丫头,她的模样比前几年憔悴了许多,三十刚出头额头多了皱纹,鬓角参杂了不少的白发,大胖脸瘦了几圈。婆姨自打嫁给他,没跟他享一天福,没吃上一顿好饭,每天不是野菜汤,就是玉米碴子粥,河水退潮的时候他跑到河里叉几条鱼,那是家里饭桌上最好的美食。
想当年老爹在世时,为给娘亲治病借了李家两块大洋,那叫阎王债,不仅把半亩水田搭进去了,爹还做了李家的长工,活活累死在熟皮子作坊里,身后只留下两间茅草屋,为了活命他跑到浅滩坝口做了纤夫,认识了张贵,两人变成了无话不说的朋友,他时常到张家蹭饭吃,张家嫂子是个热心人,四处托人给他说媒,谁家姑娘愿意嫁给一个穷光蛋,没想到,还真有个不怕他穷的傻女人,第一次见面就认准了他,没感情的生活让他压抑,时不时朝着婆姨抡巴掌,把怨气撒在她的身上,婆姨从来都没有反抗过,逢年过节他没想过给她扯一尺布,她出门不敢走远,怕人家笑话,有点布头还要做鞋子,她脚上的鞋子补丁摞补丁,街坊邻居都拿这件事做话把子,这一切都是他一手造成的,一坛酒一泼马尿,喝进肚子忘了魂,浑浑噩噩半辈子。
这次如果能活着回家,一定改改坏脾气,酒、烟不能戒,至少为老婆孩子打算打算,大丫头到了找婆家的岁数,说什么也要给她娘三个置办几件像样的衣服。
“大叔,您不要游思妄想,”秀才发现凳子心不在焉的样子,故意拿话嘲讽道:“您想多了也没用,今天晚上抗日武工队势在必得。”
“俺蹭蹭脚板子上的泥。”凳子在一块高凸的石头上刮擦刮擦脚底,他的脑子还在天马行空,胖婆姨经常念叨给大丫头招个上门女婿,眼前的秀才是最好的人选,这事成了,他就是老丈人,以后酒桌上有敬酒的了。
凳子没上过学,不识字,他偏偏喜欢有学问的人,他觉得识文断字的人知书达理,无论什么时候都能填饱肚子,那怕替别人代笔写封信也能换来一瓢面粉,就像周先生似的,茶楼聘请他记记账,不缺吃,不缺喝,街坊邻居毕恭毕敬喊一声“先生早”,倘若招秀才上门做姑爷,邓家以后改换门闾,变成了书香门第家庭,他往大街上一站,脸上也有光。。
凳子走下沟沿,放下手里的铁叉子,提提裤腿蹲下身,掬了一捧脏兮兮的水,吹吹上面的浮草和死虫子,埋头“咕噜咕噜”喝了两口,又撩起水洗洗脸,让自己清醒一下。
秀才往前窜了一步,他想抓起凳子放在地上的铁叉子,他刚走近沟沿,脚底踩在滑溜的青苔上,两条腿打趔趄,身体直线下滑,眼瞅着就要摔进沟里。
凳子拉过纤,在礁石上摸爬滚打几十年,有一身蛮力,手疾眼快,听到身后的声音,猛地跳了起来,伸出钳子般的大手抓住了秀才的肩膀头。“小家伙,小心点”
“谢谢大叔,”秀才嘴上说着感谢的话,心里犯嘀咕,此人不仅反应极快,还力能扛鼎,至少接受过几十年的特殊训练,不是一般人。
“趴着走!”前面传来了三个字,的确,一米多高的麦莛根本藏不下一个个七尺男儿,离着炮楼越来越近,只能弯着腰深一脚浅一脚地前进,地垄湿乎乎的,踩在上面拔不出鞋子。
秀才像盯着贼似的盯着凳子,生怕一不留神他跑了。
湾头河就在前面,黑与白的交替隐现出了炮楼的轮廓,足有十多米高,兀然耸立,楼顶上徘徊着几个头戴钢盔的鬼子兵,像幽灵踱来踱去,炮楼墙壁上有许多错落有致的洞孔,是鬼子用来观察外面情况、和射击的地方,叫枪眼,从枪眼里跑出一束束黄卡卡的光,和楼顶上的探照灯交相辉映,能照出二百多米远,北面的湾头河犹如一条蜿蜒的丝绸,在忽明忽暗的灯影里飘着银白色的光,东面的山包和乱坟岗坦荡如砥,炮楼下面筑着一道两米多高的围墙,冲着南边小路砌了一个门垛子,两片木板紧紧关闭着,想顺利攻入炮楼必须通过这扇闸门。
跑楼四周种植着黄豆,这个季节豆荚还没有成熟,绿油油一片,想找个藏身的地方难上加难,间或能看到几棵树,遮不住一个人,步枪射程虽然有一百多米左右,没有目标也不能瞎打,手榴弹投掷距离最多四五十米,接近炮楼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麦田和豆田之间有一条壕沟,外面拉了一圈铁丝网,上面全是扎人的铁蒺藜。
几个队员趴伏着靠近铁蒺藜,从裤兜里掏出铁钳子,拧断了上面的铁丝,豁开几个大口子。
蚊虫在半空飞舞,晚风带着弥河的潮气,携着庄稼的香味儿拂来拂去,叮在大家的身上,捏着抽穗的麦子抽一抽,抖落一层层露珠,伸出舌头舔一舔,抬起头望向柏油路,暗澹的灯影下走来一支晃悠悠的队伍,高高的滑竿上坐着刘蹶子,他头上戴了一顶宽边黑色礼帽,一手里拄着拐杖,一手里攥着一块怀表,贼溜溜的眼珠子四处撒打。
李老财被锄奸团杀了,刘蹶子一天没敢出门,井上去浅滩坝口之前叮嘱他协助皇协军守护炮楼,他犯了愁,抗日游击队一定会趁虚而入,打个猝不及防,他去炮楼就是去送死,在他考虑去不去的时候,几个陌生人找到他,向他亮出了腰里的枪,命令他把武工队带进炮楼。
滑竿后面走着一个大个子,手里举着一支手枪,枪口对着刘蹶子的后脊梁骨;路左右走着二十多号伪军,有的手里提着精美的食盒,有的肩上挑着酒坛子,豁亮亮的大眼睛在夜色里闪烁着星星的光;几个花枝招展的女子走在队伍中间,这些女人身上是锦罗绸缎,嘴巴上涂着鲜艳的口红,个个千娇百媚,厚厚的胭脂水粉遮不住嘴边的胡茬子。
“什么人?”从炮楼里跑出一句中国话,探出一个圆墩墩的脑瓜子,夹着嚣张跋扈的语气:“再往前走就开枪了。”
“翻译官,俺是刘蹶子,告诉太君,俺带来几个漂亮女人和好酒好菜。”
“噢,是刘队长呀,你来的正是时候。”从炮眼里飘出几双色眯眯的眼睛。
高大、厚重的辕门“吱嘎嘎”开了,从门里蹿出几个手里端着长枪的皇协军。
“冲!”戚铁匠嘴里蹦出一个响亮的字,趴在麦田里的队员行如脱兔,疾速钻过铁丝网,跳过壕沟蹿进了豆田,子弹、手榴弹像爆豆子一般扔进了高墙里,硬生生把黑夜炸开了一条亮堂堂的缝隙,浓烟扯着火花飞上了半空,炮楼里的鬼子兵乱了套,门外的皇协军吓懵了,有的“噗通”坐在地上,半天没站起来,有两个反应灵敏,一边往门里撤退,一边胡乱射击,一边谩骂。
滑竿上的刘蹶子身体哆嗦,心里说完犊子了,身边除了两个抬轿子的,只有侄子刘文杰跟在他的身旁,其他人都是乔装打扮的武工队员,那个人的枪口顶着他的后心窝,他一动也不敢动,生怕那枪走火,他好日子没过够,家里有漂亮的婆姨,有一个乖巧懂事的丫头,还有万贯家财,每天吃喝拉撒有人伺候,闲来无事搓搓麻将,犯了烟瘾躺在床榻上美美烧两锅子大烟膏。
刘蹶子有一个优点,他不好色,他的婆姨是远近有名的美人,比他小十多岁,秀外慧中,进门当年给他生了一个丫头,这个丫头模样完全避开了他身上的缺点,自小喜欢琴棋书画,十六岁考上了济南女子学院,他怕丫头有个闪腰岔气,没让她继续上学,他也想让婆姨多生几个孩子,洪郎中说他除非戒掉大烟,戒杀吃素,这几样他都做不到,他只好把所有的爱集中在女儿和婆姨身上。
此时鬼子在二楼架起了机关枪,枪口喷出炽热的火焰,织成了一道火网,封锁了南边的小路。
探照灯扫过刘蹶子的脸,吓得他滚下了滑竿,一撅屁股钻进了雨棚下面,几梭子弹扫过来,打得他抬不起头来,他心慌了,脑子还够用,今天无论谁胜,谁败,不讲情面的井上绝不会饶恕他,即使能侥幸逃过死罪,活罪难免,怎么办?必须赶紧打道回府,找许洪黎拿主意。
趴在豆田里的秀才脑瓜子提溜转,他看到刘蹶子的那一刻,心里有了好点子,他蹭到凳子身边,附耳说:“大叔,您瞧见了吗,从滑竿上滚下来的那个人是刘蹶子,是坊子地界的头号大汉奸,谁杀了他谁就是大英雄。”
“俺去!”凳子的话音未落,探照灯扫过豆田和小路,子弹像冰雹一般砸下来,蹲在前面的几个队员没来得及趴下,片刻倒在了血泊里。
戚铁匠攥紧了拳头,咬咬牙根,趁着探照灯扫过去的瞬间,他半卧身体,用胳膊肘支撑着疙疙瘩瘩的地面往前爬了十几米,离着垣墙二十多米停了下来,他的身体依靠着一棵小树,枪口对准了楼顶的探照灯扣动了扳机,“啪”,灯灭了,鬼子的机关枪如狂风巨飚横扫下来,打得战士们抬不起头。
戚铁匠把匣子枪揣进前腰里,从后腰上拽下两颗手榴弹,用一根布绳子捆在一起,顺着墙头扔了进去,“轰隆”一声撼天震地的巨响,一片火光烧红了半边天,垣墙倒塌出一个豁口,黑烟和黄尘混淆在一起覆盖着夜幕,土坷垃和砖头瓦块从天而降,四处飞溅,武工队员齐刷刷窜出了豆田,手榴弹载着仇恨抛向炮楼。
鬼子和皇协军鸡飞狗跳,发出杀猪般的嚎声,躲在树枝上的乌鸦吓破了胆,呼啦啦往地下钻。抱着头蹲在闸门口的几个皇协军反应了过来,连滚带爬窜进了门洞子,一个喽啰准备关上门,一发子弹不偏不倚射穿了他的手掌心,疼得他嗷嗷直叫,一面抱着流血的手乱跑乱跳,一面朝炮楼里疾呼:“武工队打进来了!”
他的话没说完,身后踹过一脚,嘴里嘟噜了一句不顺溜的中国话:“胆小鬼,怕什么,快去搬几箱手雷过来。”
刘蹶子眼珠子从地上往上移,借着子弹和手榴弹爆炸、碰撞擦出的火光撒打着身后,两个抬滑竿的趴在路边的臭水沟里,侄子刘文杰蹲在滑竿的前面眺望着炮楼方向,身前背后再没有其他人了,他来了精神,刚要从地上爬起来,从西面跑过来一个黑乎乎的身影,手里举着铁叉子,腰里拴着一个铁桶,三步两步蹿过臭水沟,眨眼之间冲到了他的面前,寒光闪闪的铁叉子带着一股旋风从天而降。
“好汉手下留情。”刘文杰身手敏捷,跳起身抓住了即将落下的铁叉子,刘蹶子死有余辜,现在还不能死,他必须阻止莽汉的行为。
凳子一愣,青年人口气温和,声音清脆,有点像他刚认识的秀才,只是眼前人身上穿着黄色的军装,头上带着大盖帽,他想起了李赖和李老槐,他气不打一处来,心里说,毛头小子,俺先收拾完狗汉奸再跟你算账。
凳子以前经常赶八里庄的集市,在街上摆个鞋摊子,刘蹶子带着一帮打手在街上耀武扬威,收取保护费,他想不给,又怕这帮恶魔给他扣上一顶抗日分子的帽子,他死了没什么,家里婆姨和孩子怎么活,为了家人他忍了,自那以后他很少到八里庄赶集,是秀才的话激起了他心中的愤怒,他要为民除害,做一回锄奸英雄。
刘文杰扛不住凳子身上的攘袂切齿、犁庭扫闾的士气,他节节后退。
凳子趁机高高举起铁叉子,只听“咔嚓”一声,铁叉子硬生生插进了刘蹶子的屁股。
疼得刘蹶子当场晕死了过去。
凳子想再补一叉子,刘文杰拉住了他的胳膊,小声喊:“同志,手下留情!”
“同志”凳子的手停在半空,这两个字黄忠跟他说过,这是抗日游击队员之间的称呼,他也曾渴望有人如此称呼他。
“你是谁?为什么穿着黄皮子?为什么阻止俺杀汉奸?”凳子嘴里跑出一串问号。
“有话以后再说,你去找你的战友吧。”刘文杰抬起手拍拍凳子的肩膀,向臭水沟里吼了一嗓子:“你们把刘队长送回家。”
就在这时,一颗手雷在半空打着旋,由远而近,落在了凳子的身后。
“爬下,爬下!”刘文杰一把推开凳子,与此同时他半蹲下身子,双手扶着膝盖,左脚后跟撑着地面,伸出右腿横扫向那颗冒烟的手雷,“嗖”“轰隆”手雷在臭水沟里掀起千层浪,臭淤泥四处飞溅,烀了凳子一脸。
不远处的戚铁匠把一切看在眼里,他佩服刘文杰的果断,更担心凳子误伤了自己人,他朝身后瞭了一眼,低低问:“秀才去哪儿啦?”
“俺在这儿!”秀才急匆匆窜到了戚铁匠身边,“队长,您有什么指示?”
“你带着凳子去炮楼的北面,你瞅见他后腰上那个水桶了吗,那里面是鞭炮,还有几颗手榴弹,你明白俺的意思吗?”戚铁匠把铁钳子送到秀才手里,“那边也有一道铁蒺藜,需要它帮忙,等刘大仁他们赶到你就动手。”
“是,一切命令听您指挥。”
“你尽量不要喊凳子的名字,他以后还要回家。”戚铁匠后面的话没说完,从西北方向跑过一个人,气喘吁吁地说:“队长,从沙河街窜出几百个鬼子,他们肩上扛着重武器。”
“别怕,咱们的人已经在那条路上设了埋伏,鬼子是自投罗网。”戚铁匠声音不高,大家伙听得清清爽爽。
“大家小心躲在犄角旮旯里的鬼子和伪军,从侧面冲进去,要快!”戚铁匠说完带头跳进了垣墙豁口,后面的同志一个紧接着一个,像离弦的箭,寒光闪闪的大刀在半空飞舞,直扑躲在墙角的鬼子兵。
秀才窜到凳子身边,着急地吆喝:“大叔,您怎么能随便行动啊,快跟俺走!。”
秀才不愧是秀才,他把自个犯的错误撇得干干净净,他原想考验一下凳子是不是汉奸,差点让凳子丢了命,他心里非常自责,又高兴,眼前的大叔是斩钉截铁的真爷们,值得信任。
“跟你去哪儿?俺要去找那个大胡子。”凳子抹抹脸上的臭淤泥和血水,八叉着大眼珠子,斜睨了刘文杰一眼,“刚才他救了俺一命,一命换一命,俺先放他一马,否则一铁叉送他去见阎王。”
秀才没等凳子说完,拽起他往东跑下去,跑出大约有半里多路,在原地转了半圈,绕过北面的乱坟岗,靠近炮楼北面的河滩。
炮楼一楼黑洞洞的,多数鬼子和皇协军在院墙里拼命抵抗,二楼有点灯光,那是手电筒的亮,暗澹的光线下蹿腾着几个慌张的身影。
凳子把铁桶栽在沙子里,攥着铁叉子凑近秀才,低低说:“鬼子大多躲在背面,他们不抻头无法打。”
秀才的眼睛眺望着不远处的铁丝网,摸摸怀里的铁钳子。“大叔,这次您不能随便行动,队长说必须等他的信号。”
“好,俺听你的。”凳子无处安放的大手在裤子上搓来搓去,触到了一盒烟,他心里顿时生起一阵莫名其妙的辛酸,这盒烟是黄忠离开赵庄时送给他的,黄忠嘱咐他不要得罪小人,有时间多跟余福和梁子坐坐,遇到棘手的事儿找孟家大少爷商量商量,不要跟日本人和汉奸硬碰硬,此时想起那些话有生离死别的意思,也是,打仗就会死人,前一秒也许活得好好的,说不定下一秒就会马革裹尸。
“小秀才,俺有件事拜托你。”凳子语气磕巴,心里惴惴不安,他如果把命交代在这儿,老婆孩子交给谁?
“大叔,您说。”
“俺”凳子蠕动着厚嘴唇,一时不知道怎么开口。
“大叔,俺也有话对您说,如果俺死了,你能不能把俺找个地儿埋了,竖一块木头板子就行,上面写上‘秀才’两个字,这样,俺家少爷就会找见俺。”
两行泪溢出了凳子的眼眶,这些话也是他想说的,还多一句“告诉俺家丫头,她爹不是孬种!”
“不,俺不会让你死,俺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俺家大丫头今年十四周岁,模样不算丑,个子很高,俺想,俺想招你做俺邓家的养老女婿。”
秀才一时语塞,他的额头冒出一层豆大的汗珠子,自从他参加了抗日游击队,每天枪林弹雨中蹿,说不定哪一天把命丢了,这不是害了人家姑娘吗。
“你不愿意吗?”凳子以为秀才不同意,他慌了神,哪有爹亲自替女儿说媒的道理,他的老脸以后往哪儿搁。
“大叔等打完这场仗咱们回家慢慢聊,”秀才一边胡乱地搪塞着凳子的话,一边从水桶里摸出那几颗手榴弹,抬头看着半空,时间不早了,刘大仁他们怎么还没到呀?“大叔俺把这几颗手榴弹送进炮楼,回来咱们再点爆竹,如果俺回不来,你也要点着它,你点着了就跑,往家跑,要走暗路。”
“你回不来什么意思?”凳子急赖赖的大眼珠子盯着秀才手里的手榴弹,咬钉嚼铁地说:“让俺去!”
“队长说您都没见过手榴弹,也不会开枪,让您去就是送死。”
“你教俺,俺也不笨,一教就会。”凳子承认,他除了抡铁锨、抡锄头和铁叉子,没摸过手榴弹,他不明白一个木柄加一块铁疙瘩怎么会爆炸。
“等以后有时间俺教您,今天不可以,俺走了,记住俺说的话。”秀才爬出了沙滩,猫着腰往炮楼靠近,走到铁纱网旁边,从身上掏出铁钳子。
凳子没看清秀才的真实长相,无论俊丑他认准了这个小伙子做姑爷,他不能眼睁睁瞅着未来的女婿去送死,想到这儿他抓着铁叉子爬近铁蒺藜,用铁叉子把铁蒺藜往上一挑,连根拔起,声音惊动了炮楼里的鬼子,突突冒出几梭子弹,他急忙薅起地上的豆秸子盖在秀才身下,往旁边一滚,举起手里的铁叉子吸引鬼子的注意力,子弹打在铁叉子上,“哧哧”蹦火星子。
秀才从腰里摸出手枪对准了炮楼里的鬼子扣动了扳机,与此同时,另一个鬼子端起了机关枪,子弹声震耳欲聋,在大地上爆发出一道道雷霆之光,划破了天际,照亮了湾头河,地上的豆秸子携着土坷垃飞上了天,打得秀才和凳子抬不起头。
正在此时,不知从哪飞来一颗子弹,不偏不倚打在机枪手的额头上,机关枪哑巴了。
秀才趁机拽起凳子退到了沙滩下面。
“大叔,您在这儿老老实实待着,不要给俺添乱。”秀才觉得这句话伤人心,尴尬一笑,“大叔,俺一个人目标小,不会有事的,俺一定活着回来做您的姑爷。”
“你的话当真?俺家丫头个子比孟家养媳妇高一截,模样稍微黑点,毕竟她天天跟着俺下地,风里来雨里去,不过,她可能干了,干庄稼活不差起一个小伙子。”
“您认识敏丫头?”秀才张大了嘴巴。
“当然,她和俺家丫头是耍伴儿。”
秀才笑了,他没见过招娣,只要是敏丫头认准的朋友都是好人。“好,只要大叔的丫头相中了俺,俺秀才愿意做您的姑爷。”秀才说着跃出了沙滩,一溜烟爬过铁丝网,靠近炮楼外的围墙,他拉开手榴弹上的引线,高高举过头顶,在半空画了一个弧,抛出去,“轰隆”。
炮楼里的皇协军蒙头转向,不可一世的劲头已消散殆尽,魂不附体,前面的围墙倒了,炮楼缺了一层保护闸门,后面的沙滩上也埋伏着八路军游击队,真是进退无门。
鬼子骄横傲慢的狂傲劲也荡然无存,“八格牙路”地嚎叫,你挤我推,乱哄哄炸了窝,小军曹还算镇定,他扶着楼梯爬上了二楼,抓起桌上的电话机,“叽里咕噜”吆喝了半天,楼顶落下几块碎砖头砸在他的头上,他“吭噔”躺在了地上,手里依旧抓着电话筒,向电话那头的井上央求援兵。
一个伍长从楼下跑了上来,他嘴里喷着酒腥臭气,鼻子里冒出两撮黑黝黝的长毛,被鼻涕黏在了一起,额头一个长长的刀口淌着黑红的血水。
“发生了什么?”趴在地上的曹长问:“顶不住了吗?沙河的援军到了吗?”
“援军被八路军阻挡在半路上,武工队马上就冲进来了,怎么办?”
曹长扔下电话,从墙角抓起三八式步枪,拉栓顶火,走近窗口,朝着外面“砰砰”放了两枪,他是没有目标的发泄心中的焦灼,眼帘里出现了一个模糊的身影,他的神经开始紧张,屏住呼吸,再次扣动了扳机。
秀才“噗通”栽倒在地上。
凳子一蹦三尺高,命不顾扑向秀才,鬼子正要打第二枪,刘大仁带着几个队员从南边绕了过来,端起匣子枪瞄准了炮楼的枪眼,子弹在半空碰撞在一起,擦出一溜火花,曹长的枪膛里再次顶上了火儿,没等他勾动扳机,一发子弹正中了他的眼睛。
曹长倒下了,吓得旁边的伍长三魂出窍,五官扭曲,他手里的枪筒子伸出了枪眼,由于他额头上的血滴答滴答往下流,遮住了他的视线,心越紧张,手越不听使唤,慌得他扣不动扳机,他知道逃,他扛着枪一溜烟蹿上了天台,推开那片铁门,往前走了两步,脚下被什么东西绊了一跤,手里的枪脱手,甩出两米多远,他哆嗦着手抓着铁栏杆站稳身体,借着点点火光,地上全是玻璃碴子,还有两具直挺挺的尸首,吓得他翻了个身,身体“啪叽”从十多米的天台摔了下去。
凳子抱着秀才,伤心欲绝。
“大叔,点爆竹!”秀才嘴里念叨,“快,队长等着呢。”
“孩子,你还活着?”凳子破涕为笑。
刘大仁躲在一棵树下,瞄准了炮楼上的枪眼,他的肌肤黑里透着红,眼角和额头刻着几道深深的褶皱,嘴上留着灰白色的胡须,他比前两年老了许多,脊背也佝偻了,唯一没变的是他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冒着复仇的火焰。
烟雾缭绕,沙滩下的河水由西往东潺潺流着,撞击着礁石,荡起一圈圈涟漪,湾头村和八里庄静悄悄的,黑黝黝的,看不见一点灯光,炮楼连着柏油路的灯灭了,是被游击队员剪断了零线,一根电话线孤单单在风中摇曳,偶尔传来几声驴鸣狗吠,撩拨着夜的黑,晕头转向的麻雀也来凑热闹,啾啾的叫声像是在叫魂。
凳子把铁桶挂在树枝上,点燃了爆竹上的引火线,“噼里啪啦”的炸裂声响彻云霄,炮楼里的皇协军和鬼子兵以为八路军大部队来了,双手举着枪走出了炮楼,向武工队缴械投降。
凳子把秀才背在后背上,把铁叉子攥在手掌心里,大踏步沿着河沟往西南跑下去,他不敢走大路,佝偻着腰沿着田埂往前摸索。
一颗子弹卡在秀才的肩胛骨上,撕裂的伤口渗着淙淙的血水,钻心的疼痛炙烤着他的身体,他时而清醒,时而昏迷。
他听到了凳子奔跑的喘息声,恍恍惚惚喊了一声:“大叔,您要带俺去哪儿?快放下俺。”
“孩子,你疼吗,疼你就喊一声,大叔不笑话你。”凳子语气哽咽,他希望受伤的人不是秀才,而是他,他岁数大了,死了没什么。
“大叔,俺会给您招来麻烦的。”
“孩子,你在赵庄街上打听打听,大家伙都知道俺胆儿大,天不怕地不怕,更不怕死,你是俺的姑爷,谁敢动你一根汗毛,就是和俺凳子过不去,俺拿铁锨劈了他。”
在这当儿,从赵庄跑出一队人马,个个手里拿着手电筒,带头的肩上斜挎着匣子枪,身上穿着绸缎马褂,敞着布纽,露着雪白的汗衫,走步一摇三晃。
双方距离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楚,是李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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