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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第16章


维也纳城里又出现了新一轮天花瘟疫。幸好,瘟疫尚未传进皇宫之中。

        “安塔妮亚殿下展现出了令人吃惊的科学逻辑。她提出,为安全起见,验证的第一阶段可以在猴子身上进行。先给它们接种牛痘,等它们痊愈之后,再接种天花病人的脓液——如果这样没有感染,那就证明了牛痘对预防天花确实有效。”

        斯维登医生和弗朗茨皇帝走在美泉植物园里,向皇帝汇报医学实验的进度。因为之前已经因天花失去了好几个孩子,皇帝一直对他的研究进度很是关心。

        “但猴子和人不一样吧?”弗朗茨皱眉。

        “对。这是为确保安全性所做的先期试验——实验用的四只猴子身上的牛痘脓包消退后,我给它们接种了天花病人的脓液。已经一周多了,没有一只猴子发病。那……或许就可以考虑在人身上试验。”

        皇帝停住脚步,扫了他一眼。

        那目光中的锐利锋芒让斯维登医生的心猛地缩了一下。

        皇帝平时向来和蔼可亲,加上两人都对科学研究感兴趣,有时甚至让他错觉皇帝只是一位慈祥的老富翁。

        但这一眼带给他的压迫却让他骤然醒悟,虽然这个国家的理政大权始终牢牢掌握在女王手上,但皇帝也是他的君主。

        而且是个相当英明的君主。

        斯维登医生不禁低下头:“陛下,天花的恐怖已经笼罩我们太久太久了。最近五年里,维也纳死亡登记册上每十个孩子中,就有九个死于天花。”

        “而且,马上要入冬了。每个冬天都是天花的高发季节,今年冬天似乎还会格外的冷……而这一轮天花甚至比冬天来得还要早。”

        医生的声音小了下去,“我心里总有不安的预感,觉得这个冬天,或许会有一场大瘟疫。”

        他想了想,用手在胸前画了个十字,低声说:“陛下,我们会找自愿做试验的穷苦家庭。”

        空气仿佛凝固了。

        今年冬天似乎来得格外早,皇帝默然望着植物园里已经开始落叶的悬铃木,不知在想什么。

        良久之后,他叹了口气:“多给一点补偿吧,钱我出。”

        斯维登医生顿时松了口气。

        目前,特蕾西亚女王正在她的领土之一匈牙利王国巡视,弗朗茨皇帝的首肯便是维也纳的最高旨意。有了这一保障,他便能放心地去做那件不算光彩的事。

        皇帝高大而臃肿的身躯往旁边踱了两步,忽然转头问斯维登医生:“这不是我女儿一个人提出来的吧?”

        斯维登医生有些意外:“这些确实都是她和我说的——”

        “你有没有看到她身边别的什么人?”

        “啊,有一个看样子像是东欧的小男孩,和她差不多大。那个孩子基本没开口,公主也没有介绍过他,所以我没有问过他的身份。”斯维登医生谨慎地答道。

        总不会是什么皇家私生子的戏码吧?毕竟皇帝风流名声在外。

        “哦……”弗朗茨微微点头,没有什么表示,“我知道了。”

        ……

        1762年的冬天过早地来了。

        天空是冷白色,翻卷的浓云无边无际地蔓延,浓雾笼罩了维也纳。红栎树掉光了最后的叶子,连风都带着冰一般的寒刃,吹在人脸上仿佛刀割一样。

        维也纳南区的街道有着齐整的石板路面,每一片街心广场四周都有玫瑰一般绽开的房屋与街巷延伸出去,拐角处是灰白色的大理石喷泉。

        这原本是精致而优雅的公共建筑,但四面却弥漫着一片不祥的死寂。

        街上零零落落,几乎没有什么行人,仅有的人也行色匆匆,用灰黑的大毡帽和厚厚的围巾将自己裹紧,仿佛惧怕着什么一样四处张望,然后如同鬼影一样消失在浓雾之中。

        所有人都知道,这是因为冬天到了。

        更重要的是,与冬天结伴的死神来了。

        “哒,哒,哒”,缓慢的马蹄声从霍比根堡巷的浓雾尽头传来。

        街边一栋四层旅店的三楼卧房里,莫扎特缩在被窝里,不敢点蜡烛。他有些畏惧地将窗帘拉开一条缝,看向寂静无声的世界里唯一有声音传来的方向。

        “哒,哒,哒”,白雾的尽头出现了一匹瘦骨嶙峋的黑马。

        它缓慢地拉着一辆漆成纯黑色的矮小马车,驾车的人一身黑色斗篷,戴着黑色的面罩,长长的黑袍在寒风中翻卷,似乎有什么银色的光芒一闪——

        莫扎特一把将被子盖过头顶,心怦怦直跳。

        黑色斗篷的高大身影,手上拿着什么……镰刀吗?他不敢看了。

        他知道那匹马拉的是尸体——死于天花的人的尸体。

        有细弱幽咽的哭声钻过门窗缝传来,似乎是悲伤欲绝的女人在低声哭泣。

        她的第三个孩子正在床上与死神挣扎。因为此前已经夭折了两个哥哥姐姐,他有幸得到了医生及时的救治。黑色长袍的医生给孩子放了血,叮嘱家人紧闭门窗,千万不要透入一丝风。

        那个房间里因此弥漫着脓液的恶臭与难耐的潮热,孩子因为放血四肢惨白,可脸上却烧出一片诡异的红晕。

        旅馆老板家已经失去了他们的两个孩子,莫扎特曾经见过那个小小的棺材——那么小,如果不是上面的十字架,甚至让人难以想象那里面竟然承载着一个小小的、过早夭折的生命。

        小男孩寒毛倒竖,默默地屈起膝盖,在被子里把自己缩成了一个团。

        冬天到来,维也纳每天都有人死于天花。载着黑色棺材的马车在这座城市的四周游荡,人们惧怕这种致命的疾病,请他去演奏的频率大大降低。

        如果不是他父亲和他都得过天花,不必担心再被传染,他们一定会立刻逃离这座仿佛处于死神气息笼罩之中的城市。

        但如今,别的城市也未必会比维也纳好到哪里去。

        毕竟,冬日的寒冷与绝望已经降临在了这片大陆之上。

        “咚咚咚……”沉重又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又由近及远。

        是谁会在这样寒冷的冬日,冒着瘟疫的危险这样急匆匆地出门呢?

        莫扎特缩在被窝里想。

        骑马的是斯维登医生。

        他太过激动,出门甚至忘记了戴手套——可哪怕握着缰绳的手在寒风中冻得通红开裂,他却一点也没感受到。

        因为他见证了奇迹!

        他跑得一路尘土飞扬,一直进入了霍夫堡宫。

        “陛下!”

        斯维登医生顾不上形象,几乎是一路飞奔着跑进了皇帝陛下的画廊,“那三个孤儿都没有任何得天花的症状!”

        弗朗茨猛地站起来,大步向外走去:“真的?!”

        “什么?”卡洛琳不知所以地嚷嚷着,“发生了什么?”

        好几个孩子在这边。正在不远处抱着小栗鼠说话的马克西米利安懵懵懂懂地看过来,而安塔妮亚则忍不住也站了起来。

        尼古拉说的是真的!

        “陛下,已经两周了。”斯维登医生激动地说,“我有理由相信,种牛痘的确可以预防天花!”

        “太好了。”弗朗茨皇帝眼中也闪现出亮光,“再过几天,基本就可以完全断定。这种预防方式可以向民间开放——”

        “陛下!”斯维登医生急急说道,“恐怕仅仅开放还不够。这是种全新的方式,而且还是从牛痘上提取的,恐怕人们都会犹豫,不敢直接接种疫苗。”

        根据安塔妮亚殿下的提议,将少量牛痘痘浆涂抹在胳膊上划出的小伤口的方式被命名为“疫苗”——这个词与“牛痘”的拉丁文同源。

        “而且,您也知道,维也纳现在已经再度笼罩在天花的阴影之中——这个冬天的死亡人数比之前大大增加。我们面临的是一场大瘟疫!”

        “所以你的意思是……”弗朗茨沉吟着。

        他知道斯维登医生的意思——恐怕应该要通过王室的诏令,直接进行大规模的接种,防止浪费宝贵的时间。

        毕竟,要预防的是传染病,接种的人越多,所有人就越安全。

        这是一个需要勇气和魄力的决定。

        此刻,女王并不在维也纳。弗朗茨皇帝虽然醉心科研,但他的确从未关注过那些趁沉重无趣的政事,也缺乏对政治的敏锐判断。

        如果特蕾西亚在,她会做出什么样的决定呢——

        “爸爸。”他的衣角忽然被扯了扯。

        他的小女儿安塔妮亚不知何时走到了他身边,正仰着小脸看向他:“爸爸,冬天到了,我真害怕。我不想像卡尔哥哥一样……”

        皇帝的心揪了揪。

        去年冬天,他失去了自己聪明活泼的二儿子卡尔。他确实不想再失去任何一个孩子了。

        “好吧。”弗朗茨下定了决心,“通知考尼茨首相。四天后,如果那几个孩子依然一切正常,我会颁布诏令推行牛痘疫苗。”

        ……

        维也纳城北莫斯维尔巷,珊迪酒吧。

        “你们听说了吗?皇宫中已经研制出预防天花的,那什么——他们把牛痘叫做疫苗,因为是牛身上弄来的!”

        “真的吗?!”顿时一片惊呼。

        “皇帝已经下令要在维也纳城内大规模接种牛痘了!”

        “啊?!上帝啊,幸好我小时候就得过天花了。往人的身上种牛身上的东西,我可不想长出牛角来。”

        “啊呀!疫苗竟然会让人长出牛角吗?”

        众人又是一阵惊呼,顿时陷入了激烈的讨论。

        没有人注意到一位黑色兜帽压得低低的男人坐在窗边,兜帽以及底下连接的黑色长袍遮住了凌乱短发,以及耳根之后一道斜贯至肩胛骨的刀疤。

        刀疤男人看着杯中摇曳流光的火焰色酒液,轻轻啜了一口辛辣的威士忌。

        腓特烈国王派他来到维也纳,果然深谋远虑。奥地利女王目前不在首都,而她的丈夫,神圣罗马帝国皇帝就是个完完全全的政治白|痴。

        原本普鲁士军队在对战俄奥联军的战场上节节败退,几乎就要求和。然而年初俄国女皇死了,换成了那个疯狂崇拜腓特烈的疯子沙皇——虽然很可惜,那个废物只在王位上坐了半年不到就被自己的妻子给轰下台,还很快就死于“消化不良”,但新的俄国女沙皇毕竟也是德国人,没有进一步做出对普鲁士不利的举动,只是让局面僵持在了原处。

        如今,在各国准备结束这场连打了六年多的大战时,维也纳又有了新的风浪。

        当然,如今风浪只有一点小小的苗头。但最终如果没有形成撼动奥地利的风暴,那便是他的失职了——国王派他来维也纳,不就是为了此刻做准备的吗?

        男人的嘴角缓缓勾起了一个弧度。

        果然是天佑普鲁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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