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北面之境(二)
第十八章北面之境(二)
待云曜来到北境的第三日,他收到了来自玲珑山的快马加鞭的书信。
彼时,云曜正在训练士兵,听到此消息,冰冷如霜的脸上衍生出一丝惊喜,但他为了树立一个不近人情、冷酷严肃的形象,只好使劲压抑嘴角,展现出一副诡异的模样。士兵们第一次见云曜露出此种表情,滑稽中带着恐惧,纷纷以为云曜震怒,赶紧精神抖擞、认真百倍地训练。
练完兵,云曜便飞奔去看信了。想来,必定是慕年依写给他的。第一次行军在外,能被人牵挂着,满足感是云曜前所未有的体验。
慕年依不会写像云曜一样古时候文绉绉的用语,回的是小白话。
云曜:
见字如面。
真没想到,你这一回家,居然是要去打仗啦。虽然我对此一窍不通,但我相信,他们一定没有你厉害。北方天气寒冷,你一定注意保暖,照顾好自己的身体。
我与云姐姐日日为你祈祷祝福,你一定会平安归来。无论身处何地,一定要记住,我与云姐姐在等你回来。
我朝必胜!_
慕年依
云曜不自觉弯着嘴角读完了信,随后将其塞进了自己的行囊。除了衣物,如今他有了一样珍藏之物。
下午,哨兵急匆匆赶来,向云曜汇报:“云将军,北蛮今日未曾练兵,我猜测,是在养精蓄锐,准备在明日进攻了!”
云曜坐在椅子上,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桌面,思考几秒后道:“召集所有士兵集合。今晚进攻。”
话毕,云曜起身走出房间。
士兵集结很快,站成一个方阵。云曜向大家介绍自己的战略:“我方一万兵力,对上敌方,大约三万兵力,实力悬殊巨大。然以少胜多之战,并非史无前例。归根究底,抓住敌方的弱点一网打尽。”
哨兵每日盯梢,情况最为熟知,一旁道;“敌方弱点有二,一为地形复杂,二为他们在明我们在暗,敌方对我们一无所知。”
云曜点头道;“我们便抓住这两个弱点。”
随后,他喊林隐出列。林隐,当今有名的神箭手,百发百中,是位不可多得的奇才。
云曜对他说:“你带领两千弓箭手,今晚潜伏进北蛮边境的山峰,在山头伏击。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此为他们弱点一。”
接下来,云曜又喊出宋全西:“你带领四千步兵深入。虽然四千对上三万,等同于以卵击石,你们须做好赴死的准备。能杀多少是多少,目的在于抓住他们第二个弱点,让他们轻敌。”
最后,云曜转向大家道:“我将带领四千骑兵埋伏在周围,最后出现,在敌军大意松懈之时出击,将他们一网打尽。”
众兵士无条件信任云曜,毫不犹豫听从他的指挥。
云曜又解释道:“此战略与田忌赛马的策略有异曲同工之妙。四千步兵作为下等马先出击,对上北蛮三万兵力的上等马,尽力损耗他们的兵力,使北蛮变为中等马。再派出两千弓箭手在暗处击杀北蛮。此时敌明我暗,我方优势极大,又有地形阻挡,可作为上等马,使北蛮兵力缩减为下等马,弓箭手燃一信号弹。而后,我带领四千骑兵作为中等马进场,将已成下等马的北蛮打个落花流水。”
众人顿悟,在此战略下,进攻有了方向,顿时觉得茅塞顿开,胜券在握了。
军营的晚饭特别丰盛。尽管身处雪地,物资稀少,众人打猎、挖陷阱、采果子,硬是拼凑出满汉全席。众人聊得热火朝天,篝火映照脸颊,红润喜悦得犹如天边的朝霞。天色渐晚,烧烤的炊烟徐徐攀升,火热的灵魂随之昂扬。
所有人都是将其当做最后一顿饭来吃的。虽然面上展现得自信,觉得战略天衣无缝,已是胜券在握。可毕竟以少对多,刀枪无眼,难免有伤亡。大家心照不宣对内心的忧虑闭口不提,欢乐之中弥漫的忧伤却无孔不入。不知多少行囊之中,早已塞满遗书,装满对身边人未说出口的千言万语。
亥时一到,众人出发。
云曜望向天边的月亮,深深叹息。生死,都不过一瞬之事。
北蛮的士兵今日一天都未曾出现,看来是准备好好休养,明日进攻。
云曜一挥手,众人听令,兵分三路发起进攻。
宋全西大喊“杀!”四千步兵举刀冲入。
四千人产生巨大脚步声,如同天雷滚滚、山崩海啸,惊吓起做着清梦的北蛮士兵。步兵来得毫无预兆,北蛮军队毫无招架之力,少数人还在揉着惺忪的睡眼便被一刀抹脖。但大多数人训练有素、反应机敏,迅速起身反击。
黑黢黢的夜空、乌泱泱的人群,闪寒光的刀具与接连不断的哀嚎,这便是残酷的战争。
四千人秉着“每人至少杀三人”的原则冲锋陷阵,一开始夺得先机确实打得顺畅,却不知何时起,敌方人数越来越多,一人便被北蛮四人包围,前后夹击之下杀一人已是极限。渐渐,四千步兵倒下。
云曜带着四千骑兵在暗处观望,就发现,北蛮不断有士兵从各处遮挡物后跳出,将幸存的步兵一一斩杀。此局面显而易见,北蛮用在睡觉的士兵当做诱饵,诱步兵深入,躲在暗处的士兵随后出现包围步兵。此计策,竟是与云曜原打算的,步兵做诱饵,骑兵随后出击无二!怎会如此雷同?除了被泄密,而后北蛮反将一军,别无可能了。
云曜暗叫不好。用步兵将北蛮打成中等马的计划失败了,就意味着接下来的策略失败了。下等马打上等马,固然战败,可北蛮依旧是上等马,对上弓箭手,只会两败俱伤。最后骑兵作为中等马对北蛮,胜算微乎其微。
更艰难的是,云曜迟迟未等来弓箭手的信号弹,也未看见弓箭手的进攻。此种局面,只有一种可能,弓箭手全军覆没。
现下只剩躲在暗处的四千骑兵,对上北蛮死伤极少,至少也有两万的兵力,根本打不了。撤退,才是当下最好的策略。
云曜握紧拳头思索了很久,撤退,意味着前面六千名弟兄的努力全都白费,若是不撤,极有可能又牺牲四千。最后,他才闭上眼睛,用尽最后一丝勇气撕心裂肺大喊:“撤!”
转身之际,枪林弹雨袭来。马的嘶鸣,夹杂士兵的哀嚎,奏成今夜最悲的禁曲。原来是北蛮的弓箭手,早已依葫芦画瓢,伏击在暗处,阻断四千骑兵的退路。此刻再撤退,已是死路一条。云曜大喊“杀!”带头扭转马头,向弓箭手冲去。
进也是死,退也是死,又怎能坐以待毙。哪怕希望再渺茫,至少值得尝试。
骑兵无条件跟随云曜,扭转马头,一同冲锋。
箭细细密密落下,无缝衔接每处空隙,不断有马踏过血泊,又倒在血泊之中。士兵没了马便向前奔跑,先断了腿,后断了手。即便失去行走能力,依然匍匐着、蠕动着。
云曜努力躲避极速而来的箭,却不可避免被射中肩膀。血腥味缭绕,铁锈般的味道令人反胃,好在清冷的月光净化了他的鼻息。眼见弓箭手近在咫尺,云曜带着满身血迹气喘吁吁,拼尽全身气力,将剑挥向弓箭手。
只听见一声小心。与弓箭手的头部一同落地的,是一位骑兵的身躯。他挡住了那支措不及防射向云曜心脏的箭。保护同伴的生命是他们刻入骨血的本能,正如一往无前杀敌一样。云曜来不及感激亦或是感动,他哭喊着“你是蠢吗!”边将剑快起快落,充满仇恨地刺穿北蛮弓箭手的胸脯,如同疯魔了般。这才是地狱来的恶魔。
弓箭手手持弓箭,擅长远攻,未曾料到骑兵竟不要命了般冲到他们面前,近战毫无优势,基本是任人宰割。
直到最后一个北蛮弓箭手的倒下,众人才如释重负,卸了骨头般倒在地上。
云曜清点了下,一万士兵,最终幸存的,不过六人。
今日这一战,若非中了北蛮的埋伏,不会如此惨败。北蛮并非料事如神,怎么会知道云曜所有的计划,并事先做好应对。云曜不愿相信,事实却摆在眼前无法无视:军队里有奸细,将云曜的战略详详细细毫无疏漏地全部告诉了北蛮。
近一万人,因为这一阴险小人而死,归根结底,怪云曜,是他没有严查军队里的所有人,才让奸细有了可乘之机。是他轻信他人,毫无防备之心。是他太愚笨。可是,就是他这么个罪魁祸首,却被人舍命相救,却被大家无条件信任且跟随。
云曜重重捶地,恨不得就地自戕。可若是如此,便白费了那位弟兄的命。云曜望着那轮月亮,眼泪不自主流淌,混着血液,滚过脸颊。
北蛮弓箭手的位置选的隐秘,有树丛遮挡,不易被人发现。六人经历生死一线,便再无可畏惧之物。六人就如此躺在被血水泡胀了的泥土之上,睡了一夜。梦里不是打打杀杀直到你死我活,而是一万弟兄们喝酒聊天,可以对着与天吹牛,也可以对着地大笑,可以展望未来成为万人景仰的大将军,也可以想象与妻儿共度余生。云曜在梦里,也落了泪。
翌日清晨,被派来查看战况的士兵,看到了空无一人的军营,空余石块的篝火,又看到惨不忍睹的战场,血流成河的土地。血痂糊了脸,面目全非,尸身早已敌我不分。忽然明白了一件事,我朝,全军覆没。他朝着白茫茫的雪地认真一鞠躬,才骑马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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