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春菜、春饼和春汤
夜已经很深了,村里的打更人敲响铜锣,一慢二快,敲了三次。
严鹤仪手中的笔杆也做的差不多了,他把笔杆用棉布仔细地包好,然后站起身来,活动了一下酸疼无比的四肢。
“今夜月色可真美啊。”他忍不住低声感叹道。
整理好工具,严鹤仪转身要回屋,就看到门槛上倚着一个小小的人儿,歪着头正睡得香甜。
身上披的外袍已经耷到了地上,只剩薄薄的一层里衣,脚上也没穿鞋袜,整个人缩成了一团。
严鹤仪略微诧异了一瞬,便不自觉地露出了笑容。
他走上前去,蹲到元溪旁边,屏气凝神,怔怔地看着他因熟睡而有些发红的脸颊。
片刻之后,他还是轻轻把元溪打横抱起,慢慢地向里屋走去。
元溪被严鹤仪抱在怀里怀里,似乎是刚才受了凉,猛地感受到一个温暖的来源,不禁往他怀里缩了缩,脑袋紧紧地贴在严鹤仪的胸前。
睡梦中的人儿,嘴里含糊不清地哼唧着,严鹤仪下意识地走得很慢,走到了床边,甚至有些不舍得放下。
给元溪掖好被角之后,严鹤仪鬼使神差般地伸出手去,想要刮一刮他的鼻尖,但是手伸到半空,又及时停了下来。
他低声告诫自己:君子理应端庄持正,克己复礼。
心中突然升起的这些他认为的所谓邪念,让严鹤仪有些不知所措。
他又回到院子里,打了一盆井水。
夜里的井水格外冰凉,严鹤仪把脸浸在水里,这才冷静下来,回屋睡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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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日晨起,元溪洗漱完便托着下巴坐在院子里,入神地盯着屋檐下面看。
两只燕子正在衔泥做窝。
平安村虽地处南国,却离南国的北境很近,气候比南边分明,比北国适宜,因此春日里,也会有候鸟飞来。
都说春分一侯,“玄鸟至,万物长”,玄鸟便是檐下的燕子。
春分至。
严鹤仪还在厨房里忙活着,昨日专门去摘了些野苋菜,今日正好吃。
南国把苋菜叫做春菜,是春分日里必须要吃的,也有人称它为春碧蒿。
拿出来一块嫩呼呼的豆腐,切成小方块,然后把野苋菜在滚水里焯熟,再切些蒜末备用。
锅中油热之后,放入蒜末翻炒,蒜香四溢之际,倒入适量清水,然后放切成小块的豆腐,加一勺酱油和一小撮盐,沸腾之后放入苋菜,煮上半盏茶的时间,关火,滴上几滴芝麻香油。
青白相合,暖身润肠,是为“春汤”。
豆芽、韭菜和蒜苗洗净,切成一指长的小段,生吃也可,炒熟也可,以薄饼卷之,辅以豆瓣酱或鸡蛋酱,是为“春饼”。
饭桌上,严鹤仪给元溪盛了碗苋菜豆腐汤,看着他喝光,嘴里还念念有词道:“时人有云‘春汤灌脏,洗涤肝肠,阖家老少,平安健康’,我们家就你我二人,希望元溪喝了春汤,能够平安健康。”
元溪瞬间觉得手中的这碗汤神圣了起来,急忙补充道:“希望哥哥也平安健康,我们都平安健康。”
严鹤仪莞尔。
元溪仰头把碗里的汤喝得一滴不剩,又乖乖去盛了一碗,郑重地道:“我要喝多多的汤,然后有多多的平安健康。”
吃完饭,严鹤仪不知从哪里变出来两个红鸡蛋,递给元溪一个:“我们来比一下,看谁能把鸡蛋竖起来。”
元溪顿时起了胜负欲,结果鸡蛋,捧在手心里对着它低语了几句,然后万分小心地往桌子上一竖,鸡蛋竟轻轻松松便立了起来。
严鹤仪那一枚则立得有些曲折,倒了一下才立稳。
元溪雀跃道:“好耶!我赢了!”
严鹤仪则是宠溺一笑:“你赢了。”
春分到,蛋儿俏。
这一日昼夜平分,寒暑平分,太阳位于黄经0度,若能在这一日立起一颗鸡蛋,便是吉兆。
严鹤仪早起在厨房煮了两颗红鸡蛋,自己先偷偷试了一下,把比较容易竖起来的那一颗给了元溪。
他总愿意哄着他。
两人正在厨房一同洗着碗,忽然听到院门口有人喊:“严先生,元溪在吗?元溪——元溪——”
不用看,肯定是私塾的狗娃他们来了。
严鹤仪接过元溪手里的碗和棉布,柔声道:“定是来找你比竖蛋的,平安村的孩子们有这个习俗,你去玩吧,拿上你的那颗鸡蛋。”
元溪的心早就飞到外面去了,现下得了严鹤仪的允准,头也不回地便出了门。
也许是天性使然,孩子们颇有些怕严先生,平日里不上学时,除了自家大人吩咐着“去把这些鸡蛋给严先生送去”,或是“严先生跌伤了腿你去帮着挑水砍柴去”之类的活计,他们都不太会主动来严鹤仪这里。
此时,他们正躲在栅栏后面,伸着脑袋向里面窥探着,见只有元溪出来,顿时松了口气,纷纷围了上去,拉住元溪的袖子就往外跑。
来到村东头的一块平地上,孩子们或站或坐,都从袖子里或是荷包里掏出一颗鸡蛋来。
狗娃的鸡蛋上,用炭笔歪歪扭扭地画着个娃娃头,小月的鸡蛋则在中间系上了一根五彩绳。
元溪的鸡蛋是红色的,应该是严鹤仪用批作业的红墨水染的,在手里拿久了,元溪的手心也沾上了些红色。
也许真是春分日的特殊现象,这些鸡蛋竟都轻而易举地立了起来,一时之间也分不出胜负。
狗娃提议道:“咱们对着鸡蛋吹起,看谁的鸡蛋最稳,可不可以?”
众人都很赞同。
于是,一群孩子加一个半大的元溪,纷纷鼓起腮帮子吹着自己的鸡蛋,也没有人想着作弊,都吹得很卖力。
很快,狗娃的“娃娃脸”便倒了,另一个男孩的“龟兔赛跑”也倒了,然后是小月的“五彩绳”
比到最后,只剩下元溪的红鸡蛋依然不动如山。
有个孩子有些怀疑,便自己去吹元溪的红鸡蛋,不管他怎么用力,那颗鸡蛋仍是一动不动。
小月公正地道:“可以了,元溪哥赢了!”
狗娃一脸崇拜地看着元溪:“元溪哥,你太厉害了,竟然有一只’蛋王‘,看来你是我们之间最有福气的人了!”
此刻,若是严鹤仪在场,看到自己挑选的红鸡蛋光荣地成了“蛋王”,怕是要骄傲了。
竖蛋的游戏很快就玩腻了,有的孩子干脆把在地上轻嗑一下,剥开皮吃掉了,元溪捧着自己的“蛋王”,颇有些不舍,踌躇片刻,把它仔细地用一块帕子包好,塞到了荷包里。
有几个人蹲在地上玩起来井字棋,元溪则跟小月他们一起,在空地上踢毽子。
上次的山鸡没打成,小月拔山鸡毛做毽子的愿望也没实现,回家随口跟爹娘说了一句。
他爹也是宠爱女儿,不知从哪里找来许多好看的鸡毛,连夜给小月做了只毽子。
元溪不会踢毽子,这些村里孩童们从小玩到大的游戏和小玩意儿,元溪仿佛都没见过,总觉得新鲜。
狗娃诧异地问过一句:“元溪哥,你小时候从来没玩过这些吗?难道你一直都被关在私塾了念书。”
他那语气和眼神都仿佛充满了怜悯,似乎在想象元溪被锁在屋子里读书,念错一个字就被先生打一下手心的画面。
元溪眼神里有些躲闪,只含糊地说了句“家里管的严”,便又沉到游戏里去了。
不过,他却是个机灵聪慧的,看着其他人玩一遍就能学会,这不,才踢了还不到一刻钟的时间,元溪就又成了孩子堆里的踢毽子高手。
元溪一连踢了几十个,旁边的孩子们都不说话了,纷纷屏住呼吸,低声为元溪数着。
“三十一,三十二,三十三,三十四”
终于在众人的一声“四十”中,元溪脚下一歪,毽子在空中划出一个歪斜的弧度,落到了旁边的田埂上。
元溪跑去捡毽子,却看到每一块田的四角,都插着一根棍子,走近一看,竟是根串满汤圆的细竹子。
见元溪蹲在那里不动了,孩子们顿时聚了过来,关切地问道:“元溪哥,你在看什么?”
元溪指着那些汤圆问道:“这是在干什么?”
孩子们七嘴八舌地解释开了,听了好久,元溪终于弄明白了:这也是立春日的一种习俗,把不用包心的实心汤圆用细竹杈串好,插在田地四角的土坎上,就可以防止麻雀来破坏庄稼,田间人称为“粘雀子嘴”。
为了防止孩子们又用那种怜悯和不解地眼神看自己,元溪这次并没有表现得很惊讶,等大家说完,便又踢起了毽子,转移了他们的注意力。
风很轻,元溪发间系了一根灰绸带,是上次与严鹤仪去镇上时买的,如今随着他踢毽子的动作,一上一下地飘着。
风真的很轻,也很清。
严鹤仪正在院子里画春牛图。
这也是春分日要做的一件事,便是在二开的黄纸或是红纸上,画上农夫牵着耕牛在田地里劳作的场景,再由善于言唱之人带着,给村里的每家每户都送上一张,再说些“春耕大吉”、“秋时丰收”之类的吉祥话,俗称为“说春”。
村里会写字的人不多,会画画的便只有严鹤仪一个了,因此每年画春牛图的差使,便自然而然地落到了他身上。
送春牛图的人正是村里的牛二,便是“春官”,也是个颇为风光的称号。
晌午的日头起来了,元溪因着昨日的教训,还没到午时初便回了家。
一进门,他便掏出那颗红鸡蛋,夸张地想严鹤仪讲述此“蛋王”大杀四方的光荣事迹,还在作画的严鹤仪听着,果然扬起了嘴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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