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紫意澎湃

慕珩在那里自顾自地怔愣着犯糊涂，他却不知道，a城长水东路的十字路口，拥堵的人群像一个个赶着去投胎的恶鬼们一样等待7路车的到来。闷热的城市空气使人心浮气躁。

        昨晚回去以后，夏紫陌一句话也没跟莫言说。莫言静静守着凌晨四点还辗转反侧难以入眠的夏紫陌，在心底发出了第一千三百次悠长的叹息，好容易熬到五点，听见夏紫陌终于沉睡下，莫言更是一动也不敢动，生怕再把她吵醒。夏紫陌睡得很浅。她在梦里嘤嘤地哭。那一霎，莫言觉得自己就是一个孤单的纤夫，她则是一艘高大巍峨的灰色画舫，河道干涸，他用尽了全力，纤绳深深地勒进肩膊，而她岿然不觉。

        夏紫陌再睁开眼已经是艳阳高照，夏紫陌吓了一跳，抓起手机一看，发现自己定的闹钟竟然给关了，火气蹭蹭蹭地就往上冒，被子一掀，光着脚踢踢踏踏出去兴师问罪，“莫言你凭什么关我闹钟？你知不知道我今天要上班？”

        “……我是想你晚上没睡好……紫陌，我替你告了病假，说你晚点过去。”莫言正模模糊糊地眯着眼，听见夏紫陌声音腾地从沙发上跳起来，说，“你先去洗漱，我这就端饭菜。”说着就扑向厨房。他也几乎一晚没睡，一脸惺松迷糊，扑得太快，撞翻了桌上的茶壶，瓷茶壶的碎片割裂了他的手指，他只是浑然不觉地去端饭菜，没走几步砰一声又踢到墙角。

        “行了，过来坐下。”夏紫陌皱着眉头抓头发，一抓抓了一掌心的波浪卷儿，猛地一痛，像抓了一手的尖刺。

        莫言回头冲她笑：“我没事，我去端饭菜……”

        “我叫你过来坐下！”夏紫陌凶横的眼神刀子似的飞。

        莫言讪讪坐回沙发。夏紫陌已经拿来腆酒纱布绵线，拽过他的手指替他拾弄伤口。她长长的墨发垂下，雾一般地遮住了复杂变幻的眼神。“对不起，莫言，我心情不好。”

        她平时神情虽然温和，但一向给人的距离感明显，今日这一句却是对慕珩的那种语气，立时姣花照水轻弱潋滟，哪怕墨发遮没了眉目，也让人觉得亲切得心旌神摇，莫言顿时就听得呆了，怔怔地伸着手指任她作为，半晌才说出一句：“我知道的……”

        说完之后才觉得，心怦怦跳得厉害，而掌心燥热，竟微微生出汗来。

        夏紫陌也察觉到了，包扎好，停也不停，立刻转身去了厨房。莫言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做好了早饭，一直放在火上温着。莫言不常做饭。她一般不给他做饭的机会。很久很久以前她总做饭给慕珩，慕珩不在，夏紫陌每每做饭就会想起他。夏紫陌不想让掉任何一个想念慕珩的机会。

        饭菜端上来。看夏紫陌吃着自己做的早饭，莫言脸上的雀跃藏都藏不住。

        夏紫陌抬起头来，过于闪烁的眼睛扫了他一眼，那眼神中有着一丝羞赧与惭愧。眼前这个男人见过她最绝情的一面，几年来，她脸上悬着的那些温润的笑就如高台上的祭品一样被她小心翼翼地供起来，给周围的人顶礼膜拜，而在那些笑容背后，她的落寞，她的孤单，她的游离的爱，只有莫言知道。他从不过问，却深深地知道。

        夏紫陌突然不安起来，端起杯子咕咚咕咚灌了两大口水。突然心头一阵迷乱，或者，当初，慕珩坐在她面前的时候，也是这样的心情？

        食不知味地吃完。挤公交去上班。即便过了上班高峰期，等公交的人还是络绎不绝。a城长水东路的十字路口，夏紫陌觉得等待7路车的人一个个像是赶去投胎的恶鬼们，闷热的城市空气使人心浮气躁。莫言却还沉浸在雀跃的心旌神摇里，拥堵的人群都彷若一枝枝打着朵儿的紫色蝴蝶兰，虽说还没开花，但毕竟已经打着朵儿了。夏紫陌终于对他露出一点疏离以外的表情，就算是生气，也已经让他喜出望外。

        其实莫言上班乘9路车刚好直达，可他总是贪恋跟夏紫陌待在一起的时候，哪怕多一刻也好，于是每次都跟夏紫陌一起等7路车，跟她一起下车，看她走进单位，再换乘15路去上班。下班却没办法一起。他跟夏紫陌同时下班，或者更晚。夏紫陌不会等他。

        夏紫陌和莫言在历经过一场紧张的厮杀后终于顺利得上了拥堵的7路车。被人群挤到一个角落里。前胸贴后背。夏紫陌心里正在别扭，公交车一个急刹车就把人整个甩了出去，一个踉跄跌进莫言的怀里。莫言身上洗发水的香气刺激了她处于混沌的嗅觉，连带神经也一并被激醒了。然后在这个闷热烦躁的半晌午，她竟想起e城体育场雨水咸湿的味道。

        ——那年e城的夏天对慕珩来说，特别的阴沉，特别的漫长，他带着求职简历跑了好多好多家单位，结果都如石沉大海，一点结果都没有，夏紫陌却在那期间早签了一家外企做文职，慕珩更加颓丧，一想到自己那么一个大块头的男人居然连基本生活开销都得靠夏紫陌担负，他就觉得喘不过气来。

        那晚，有雨。

        夏紫陌早早做好了饭菜，慕珩却没有回去，也没有打电话，他在偌大的体育场跑步，跑啊跑啊跑。大概他其实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非要那时候淋着雨跑个不停，只是那样跑的时候，箭一样的雨点咻咻射在他脸上身上，凉，沉，疼痛，无休无止，漫天漫地，心里或者可以什么都不想，不想那些单位负责人薄凉的嘴脸，不想路人若有若无看过来的讥讽的眉眼，不想家里父母一再落空的期望，不想囊中羞涩，不想来自夏紫陌的无形的压力，不想夏紫陌。反而会好受一点。

        夏紫陌就站在二百米长的看台上。看台正中间有段约摸十米的顶棚，夏紫陌却刻意避开了顶棚，选择在露天的台阶上淋雨。陪慕珩淋雨。

        慕珩不知道跑了多久，终于跑不动了，干脆坐在跑道上，四下里望望无边无沿的雨幕。雨幕之下，天地越发阔大而阴沉，夏紫陌看着雨幕下呆愣愣坐着的慕珩，想他一定觉得自己真是渺小，比一滴雨还要渺小。夏紫陌陪他渺小。

        慕珩四下里望，终于望见远远的，隔了一大片草坪的，对面跑道外面高高的，看台上，居然也坐着一个湿淋淋的人。

        隔得太远，看不清形容。慕珩大概是很好奇，好奇那个跟他一样发疯的家伙是不是一样有着难以纾解的烦恼。

        慕珩走过来，然后僵住。

        夏紫陌淋在雨里浅浅笑，说慕珩没想到你跑的样子很帅呢。

        慕珩也傻傻笑，笑得眼泪都出来了。他突然抓起紫陌的手，他说紫陌我突然觉得什么都不重要，什么都没关系了。他说我不开心的时候，有人愿意守候着我，愿意陪我淋雨，足够了，真的足够了。他说紫陌，做我女朋友吧——

        夏紫陌出神地陷在那年e城的雨里，被叫了三遍才彻底回过神来。

        “怎么了？要不今儿个别去上班了，回去补个觉？”莫言温和地关切，夏紫陌有些不好意思地挪开视线。

        “啊……不用不用，我是在想些事情……”

        话一出口夏紫陌立刻咬了舌头。这种敏感时候她说她在想些事情，什么事情白痴都知道。她还在莫言怀里。啊啊。脑海里一直回荡着过去的事情，连不该说些什么都没有认真思考。不过庆幸的是莫言还是莫言，说完那句之后就再也没接话。夏紫陌尴尬地宁静着片刻的宁静，出神地望着车窗外倒退的车水马龙，脑子里却是一团心虚。

        公交车很快到了地方。下车的刹那，夏紫陌急忙忙把事先准备好的“莫言，我到了。我先走了”抛出去，随即快速地转身想要离开，可是转身的那一刻手却被抓住了。夏紫陌分明听到自己的心“咯噔”一下，接着身后的人递上来一个小画妆包，“可能你用得着。”

        愣了一秒，夏紫陌才意识到他指的是她的黑眼圈，这一刻，突然有什么陌生的东西在心里漾了漾，夏紫陌扭头一笑。

        莫言还以为她会跟常日一样淡漠地说谢谢，不想她居然笑着说“幸亏有你”。

        莫言今天第二次雀跃。恍惚间似乎看到凝冰化冻，遍地里生出茸茸的草来，漫天漫地的葳蕤，漫天漫地的葳蕤里一朵紫色蝴蝶兰从心里长出来，紫得澎湃。他揣着一怀澎湃的紫，雀跃地目送夏紫陌去上班。

        今天却似乎不是夏紫陌上班的好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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