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丧子
我这胎不比杨凝妃的明显,四五个月了还是不显怀。
杨凝妃宠冠六宫,一朝有喜,便被升为贤妃。
啊,那位礼部尚书也改任吏部尚书了。
我知道他心里是向着我的,虽然他嘴上说,我不愿,他便不去,但还是出于杨大人的缘故颇宠了她些。
有些事,改变不了便不必改,没得叫他两头难做人,伤了情分。
上一次与江琮同窗夜话,还是一月前。
他同我说,“娴儿,入夏了,琮哥哥带你去楠凉园避避暑可好?”
“难得你有这份心思,避暑自然好。只不过皇上是只带娴儿去,还是将后宫诸位姐妹都带去?”
明知答案的问题,问出来不过是仍旧期望眼前人给出答案之外的答案。
只是这位眼前人却沉默良久……我也不意外。
“娴儿开玩笑的。后宫一共也没几个妃子,定然是都去的,想必琮哥哥还要带其他王公大臣的罢?娴儿一定替琮哥哥安排好!”
他笑了,抚了抚我的头,哑然道,“都听娴儿的。”
去楠凉园那天,我将江琮与初弦安排在同一辆马车里,所以我未与江琮同行,而是与常羲在一起。
阳光正好,我的手却冰凉,她握着我的手,脸上满是心疼,“阿娴这些天在宫里可好?”
“……挺好的。”
我将这些天发生的事情与常羲说了一通。
“所以,阿娴是说,你的琮哥哥对你动真心了?”
我知道常羲半信半疑,我又何尝不是呢?只不过看他的神情变得鲜活,感情更像是对我。
“许是罢。”
“我怎么瞧着倒像是你先把心交给了他呢?那他可知道你已有孕?”
该是还不知道吧。
……
我错了,他是知道的,他一直都是知道的。他那么清楚,那么冷血,杀了我的孩子,让他成为和制衡世家的棋子。
我恨。
……
“还不知呢,最近他理政有些烦闷。这次正好出游避暑,寻个机会告诉他,让他高兴些。”
我轻拍了拍常羲的手,让她放心。
“也好,也好。”
常羲出嫁后,再也不是当年那个未出阁,在大街上无助哭泣,被梁晚照欺负的小小姐了。
从前是我护着她,常羲长大了,如今她能护着我了。
江琮这次出行,我为他挑了康平侯周家,荣毅侯梁家,太师云家,太傅沈家。
淑妃郑氏抱恙,故而留在了宫中,是贵人张氏在照料着。
最终到楠凉园的,没有云家和沈家,倒是多了大理寺卿陈家,四王爷和王妃……
还有礼部尚书杨家和英国公李家。
江琮的意思,今夜不分君臣,在湖心小岛设宴。
我拉着常羲的手,同她,还有阿玹与阿微上了舟。
“阿娴,如今……我这儿也有了,只不过还没坐稳。”
我眼前一亮,“常羲,你是说我要有小侄儿了?”
这可真是天大的喜事。
“我可是第一个知晓此事的?”
“你自然得是第一个,我都还没跟阿清说呢。
……其实同你说此事,是因为我总觉着这几日不太安稳,怕是要出事,心里不安。”
我凑上常羲的脸打趣她,“可是三哥哥不在楠凉园,故而你心里不安?”
常羲甩开了我的手,白了我一眼,“可别说……”
霎时,水中飞出两个黑衣男子。
今日我着蓝衣,阿玹着绿,阿微与常羲同着浅黄。
“小姐,小心!”
他们的刀架在我和阿微的脖颈处,将我们掳回了岸上,我只听见了阿玹与常羲的哭声。
“阿娴!”“小姐!”
我和阿微被劫持着走进一片竹林,还未至竹林深处,便见一人着玄衣向我而来,将我身后的刺客诛杀。
那是……熟悉的梅花香。
他问我,“没事罢?伤到哪里没有?”
就着竹林里若隐若现的月光,我看清了他的面庞。
是周言。
似被劫持后的惊魂未定,又似故人重逢后物是人非。
我推开了周言,“我自然无事。阿微生死未卜,你快去救她啊!”
那名刺客似是注意到这边的动静,他看向此处,愣了一瞬。
看见周言,他好像惧了几分,眼底杀意褪去。
我看见阿微挣脱了他的挟持,向我们奔来,我也向她跑去。
我又看见刺客在她的背上划了一刀,她倒在了我的怀里,我倒在了地上。
趁此时,周言生擒了那名刺客。
“阿微……阿微你醒醒!”
“……小姐……咱们安……安全了。”
她的手落在了我的裙上。
竹林沙沙作响。
不,阿微不会死的,刺客并未伤及要害……
“周言……周言!”声音哽咽。
“我求求你……你快救救阿微!”
我瞥见不远处有人赶来,应该是周言的随行护卫。
我抱着阿微,他们把那位刺客拖了下去,然后从我怀中接走了阿微。
接我起来的是周言的一双手,他为我掸去了衣摆上的尘土,“阿娴,我来迟了。”
他有些贪心,手上的动作并未休止,为我理了理发丝。
我竟差点沉溺于这无数夏日中最宁静的一晚。
耳畔的风,林间的月,无一不流露着遗憾。
我将自己抽离出来,退了一步,“周小将军请自重。”
他的手顿在黑夜中,此时周小将军像个手足无措的孩子。
良久,他收回了他的手。
“娘娘,臣护送您回去。”
“……走吧。”
在竹林中的这条路,来时希望它长些,去时又希望它短些。
……这是我走过最长的一条林间小道,和周小将军一起走过的。
出了竹林,我瞧见常羲与阿玹刚刚急着下船,准备差人去寻我与阿微。
“常羲,阿玹,我在这儿!”
常羲抓住我的手,她的手在抖。
“阿娴,你出什么事了,伤到哪里没有?可担心死我了!”
“没事,幸有周小将军相救,阿微受了伤,如今正在疗伤……走吧,咱们还得去湖心岛呢。”
常羲先是看了看我,又看了看周言,暗自叹了口气。
“……好,那咱们走罢。”
“臣妾来迟了,请皇上恕罪。”
我跪在宴会的中央,望着江琮和他身侧的贤妃。
“皇上,云姐姐也不是故意的,您就别和做姐姐计较了。”
说罢,她剥了一颗葡萄送入江琮口中。
上位者不置一词,这场宴会,倒有许多看戏的。
“罢了,皇后起来吧,下不为例。”
“臣妾谢过皇上。”
我坐在了江琮的左侧,周言和常羲此时也入了座。
“听闻皇后娘娘善舞,不知娘娘可否给臣妾一个脸面,让臣妾开开眼?”
是梁晚照。
我自是不愿的。
江琮并未开口,反倒是江璃驳了回去。
“梁婕妤,当众献舞取乐乃舞妓之流,此举有损天家颜面,还请您慎言。”
我看到身旁的人明显扯了扯嘴角。
“皇上~臣妾也想见识见识云姐姐的舞姿。”
这句话,是他怀里的贤妃说的。
“好好好,朕什么时候驳过你?
既贤妃与婕妤都有此意,那皇后便舞一曲罢。”
你是在顾忌侯府与尚书府吗?
“臣妾遵旨,还请皇上容臣妾先去更衣。”
今夜,他的眼里应只有初弦。
陈玉妗和许多人一样,等着今夜的好戏。
江璃不语。
唯有常羲和阿玹透出担忧的神色。
周言也是……我瞥见的。
阿玹叹气了。
“小姐,我瞧着皇上似是……对您无意了。”
“不会的,他只是纵着尚书与荣毅侯罢了。”
不会的……
阿玹又叹气了。
“那我先帮您更衣。”
最后,我穿着一身月白色的衣裙。
献舞,一如往昔四王府。
在中央回旋,耳畔是周言的箫声,眼前是梁氏与杨氏的嫉恨,江琮的惊叹与苦涩,江璃的慨叹。
从前舞的是少女的无忧无虑,而如今,水袖之下,是云予娴的无奈。
舞毕,方才跪下。上位的女子捂住小腹,同她身侧的男子说,“皇上,好痛!臣妾好痛!”
随之而来的是她殷红的裙摆。男人大惊失色,抱起女子朝外走,“初初,你坚持住,一定会没事的!”他走向另一间屋子内室。
我回神时,身旁早已不剩几人。
阿玹在我身侧,常羲担忧地向我走过来。
扶我起来的,是周言。
“走吧。她估计是冲你来的。”
我假装没听到这句话,转而与常羲说“……常羲,她会不会陷害我。”
“有我在,你放心。”
常羲一句话都没有说,只是随我和阿玹一同入了那间内室。
刚迈进门,就听见里头有人说,“皇上,微臣无能,贤妃这胎怕是保不住了。”
又传来摔东西的声音。
“那你告诉朕,为什么保不住?!”
“微臣才疏学浅,这……这恐怕是巫蛊之术。”地上的太医身子都在发抖。
“巫蛊之术?!”
“来人,去搜查所有人的住处。搜到可疑的东西立刻跟朕汇报!”
我远远地看见床帏中有一抹深红,咬了咬牙,还是走进去了。
他看到我了,可并未开口与我说话,而是看着我,心虚地看着我。
良久,派出去的人回来了。
“回皇上,奴才发现了这巫蛊娃娃。”
他脸上的怒意又增加了几分,“为什么这巫蛊娃娃上会刻着贤妃的生辰八字?!”
“从哪里搜到的?”
“……回……回皇上,奴才在清乐阁云玹姑姑的住处发现的。”
他看着我,那眼神仿佛想要我下一秒与世长辞。
不可能的,绝不可能是阿玹,不会是阿玹的。阿玹是不会做出这种事的,定然是有人蓄意陷害!
“云玹,你作何解释?”
阿玹刚要跪下,我拦住了她。
同时我看到了常羲眼底的泪花。
“皇上,臣妾的人,臣妾自然是知道的。阿玹断不能做出这种大逆不道之事。”
初弦的父亲,吏部尚书杨大人‘怒不可遏’,“皇后娘娘,臣说句犯上冒昧的话,焉知不是您嫉妒贤妃先您有孕又盛宠不衰,因而背后指使云玹做出此事?”
“皇后,你可有话要说?”
“你……”
常羲拉住了我的手。
“皇上,臣妾……”
“有话也不必说了,事实已经摆在朕面前,朕不会再纵容恶人。
来人,回宫前便将皇后幽禁在此处,每日正午跪一个时辰。
将这贱奴拖下去,即刻杖杀。”
“不要!皇上,臣妾求您……臣妾求您留阿玹一条性命,她是臣妾珍视的人,臣妾不能眼睁睁看着她死……”
这是阿娴第一次在江琮面前落泪。
我看到他此刻明显的动容。
“让她死!她夺了臣妾孩儿的命,怎能让她活着?!”
“皇后娘娘,若您跪着求求贤妃娘娘,或许贤妃娘娘就会饶了这贱奴呢。”
光听都知道,这是梁晚照。
“皇后可愿意?”
若能留住阿玹,区区尊严算什么。
方要向贤妃跪下,阿玹的手拉住了我。
这是我第一次在阿玹的脸上看见释然与决绝,也是我第一次推开阿玹的手。
“初弦,这件事绝不是阿玹做的,我求求你饶了阿玹吧,求求你,求求你……”
我磕了好几个头,磕到额头破,磕到我晕厥。
醒来时,唯有常羲在我身旁,她扶我起来,不等我开口,喂我一口一口喝下羹汤。
“常羲,阿玹在哪,阿玹在哪?!”
“阿娴,你放心。贤妃……她要了阿玹一只眼。阿玹和阿微如今都已遣回长乐宫了,她们都无性命之忧。
倒是你……”
常羲抚了抚我的小腹。
“还是不愿同他说吗?”
“……罢了,他既如此不在意,那也没什么说的必要了。”
“那你也不能苦了孩子,来,张嘴……”
常羲将碗搁在桌上,又与我说,“皇上他……还罚你每日正午跪一个时辰。
我去问过,阿娴身子弱,能不能不跪。
那死太监说,无论如何都要跪,这是圣上金口玉言。”
“……”
唉。
今日是罚跪的第一天。
正午日头最毒,常羲为我撑起了一把伞。
一个时辰,足够要了我腹中孩儿的性命。
跪了不到半个时辰,我倒在了常羲脚下,已然晕了过去,没过多久我就感到有人用脚踢我,很痛。
“你干什么?这是皇后娘娘!你竟敢对她拳脚相向?”
“奴才也是照皇上的吩咐做事,还请嘉绫郡夫人快些把皇后娘娘叫起来呢。”
“你……”
常羲将我扶正,可我真的撑不了多久了,在我倒下之前,我看到月白色的衣衫下有大片的血迹,我看到常羲无助的表情,听到常羲的哭声,感到常羲的泪珠落在我的脸上。
之后被人抱上了床榻。
恍惚间,我听见,“阿娴,坚持住!我马上去把胡渺找来!”
是个男孩子,声音我很熟悉。
……
若这是一场梦的话,就不要醒了吧。
我好累啊。
……
最后醒来时,我躺在长乐宫的床榻上,跪了一屋子的人,有沈贵妃,郑淑妃,杨贤妃,张贵人,胡太医……还有荣毅侯。
奇怪……梁婕妤怎么不在。
常羲坐在床榻上靠近我的这头,江琮坐在另一头。
他好像很难过。
常羲抱着我哭,她说,阿娴,常羲对不起阿清,常羲没有保护好阿娴。
“阿娴不怪常羲,不是常羲的错……”
我拍了拍她的背,我看到江琮眼中的我,眼神是空洞的。
他说,娴儿,朕对不住你和孩子,连你身怀有孕六个月都不知道……朕没有保护好我们的孩子,你怨朕也好,恨朕也罢,千万别伤着自己的身子……
这是我第二次在江琮面前落泪。
“皇上这话,说得有趣极了。可怜臣妾的孩子……竟是被他亲生父亲所杀。他还未能唤臣妾一句‘阿娘’啊……臣妾跪在湖心岛时,日日盼着皇上回来看臣妾,您可知您有多狠心?挑正午啊,日头最毒的时候!第一日臣妾便倒下了,您让嘉绫郡夫人一人照顾臣妾的饮食起居,您可知嘉绫郡夫人胎像不稳,让她陪着臣妾在湖心岛,无人照看,没有希望,苦苦地等待,每一刻都是煎熬……若不是嘉绫郡夫人有福气,否则你如何同我三哥交代,你如何同云太师府和英国公府交代?!”
“娴儿……我们还会再有孩子的。”
他静了半晌,眼眶都红了,竟只能说出这一句话来。
“你滚,带上你的美人们滚,我不要看到长乐宫中有我讨厌的人出现!”
他坐过来抱住了我,很紧,本该感到热的。
如今只有寒凉,像一把利刃扎进了我的心窝。
我捶打他的肩头。
“你走!我不要再看见你了!我进宫第一日就该撞墙去死!”
“娴儿,朕保证,一定会给你一个交代。”
“呵……”
“皇上要给的交代太多了,臣妾都不知道是哪一个呢。
况且皇子公主本不必出于中宫,死了一个中宫之子不过是这宫中少了一个对皇上来说可有可无的孩子,臣妾很爱他,很爱很爱。
只是有人容不下他。若是臣妾日后还会有孩子,难免今日之事重提。臣妾的孩子,怕是永远都保不住。所以,往后皇上不必来这长乐宫了。
臣妾不想见到您。”
“……娴儿,你信我,我不会让我们的孩子白白死去。”
他说他没能好好爱我,他很愧疚。
如何,就算他已经死了,你也要他为你制衡朝堂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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