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异变
三更天,报晓声乍起。
罗州城民大多信奉道教,有苦修的行者头陀,在普通人家尚熟睡时,便打着铁板从街头巷尾走过,依时报晓。
里屋几盏铜灯仍亮着,桌案上摆了好几个小瓷瓶,木塞都被拔了出来,整整齐齐放在那里。
谢明秋托腮倚靠在竹床边,目不转睛看向坐在桌边往自己胳膊上涂涂抹抹的阿兰。
女子的臂膀修长紧致,从事体力劳动而晒出的麦色肌肤看起来健康而光泽。
是谢明秋从未见过的景色。
阿兰被她目光盯得浑身不自在,耳廓发烧,“娘子怎么一直看我,不觉得很难看吗?”
“难看?”谢明秋诧异地挑眉,显然不赞同她的想法:“我没有觉得难看,正相反,它很特别,你的臂膀健康有力,像是桐花蜜的颜色。”
见阿兰似懂非懂地看向她,谢明秋笑了笑,说:“长安有位出了名的胡姬美人,唤作瑶姬,听闻她有着蜜色的肌肤,金发碧眸,在花毡上起舞时,犹如画中精怪。”
“可见,不同自有不同的妙处。”
谢明秋顺势伸出自己的胳膊,捏了捏小臂处的软肉,似乎是真的苦恼,“我小时候很羡慕我阿耶,觉得他无所不能,一条胳膊就能把我举到肩上。”
“如果我像他那样健硕,有人欺负我的时候我便能不费吹灰之力地打回去。”
阿兰抿抿唇,颊上终于泛起笑意。
青若掀帘进来时,正好听到这句,忍不住拆台:“娘子小时候体弱是真,现在可不是,半人高的架弩,她也能轻轻松松拉开。”
说着,青若走到阿兰身旁,端详起来她的胳膊。
药水已经晾干了,被涂抹过的小臂如今布满了可怖的青紫色瘀痕。
“这是榉柳的汁液,配以巴豆擦涂身体过夜,就能伪造出拳棒伤,用水冲洗也难以褪色。”
青若说罢,又从扁圆铜盒里挖出一坨肉白色的树胶,用细竹片敷作长条形状,中间填进深红色口脂,再用指腹抹成深浅不一的颜色。
鞭伤便这样伪造好了。
谢明秋凑近看了眼,面上是难掩的惊讶:“太像了,要不是亲眼所见,我真以为是我打出来的。”
*
里屋窸窸窣窣传来细微的动静。
蔺效寒抱臂靠在榻边,阖着双眼,本来整齐妥帖的圆领袍有些褶皱,正闭目养神。
有人踩着小靴,脚步轻快地掀帘而出。
他并未睡着,听到了声响,漫不经心看去。
不由得出了会神。
不过相处一日,谢明秋的性子已经被他摸得透彻,就算条件有限,她也会把自己拾掇的光彩照人,不容许一丁点狼狈。
那条细韧的软鞭仍系在她腰间,还是原来的那身群青色翻领长袍,行走间环佩作响。
绣有金饰的红色丝绦垂在耳边,两束发辫挽作花状,金箔剪出的梅花钿贴在额间,恍若神女。
这架势,倒像是要赴一场庄严的宴席。
乔装完毕的阿兰跟随其后,颧骨处有一大片淤青,衣袖挽到肘部,满身赤红鞭痕,一副被打的皮开肉绽的惨烈模样。
那伤太逼真,王揽看了都觉得头皮发麻,把他方才从角落翻出的破旧草席铺在地上。
阿兰顺势躺下,被青若用席子裹卷起来。
“冒犯了。”
他蹲下、身,双手抱起草席抬到自己肩上,先一步走出屋子。
“走吧。”
谢明秋停在原地没有动,她显然已经习惯了现下的身份,抬起下巴瞥了眼身旁的蔺效寒,意思不言而喻。
少年郎目光淡然地看过去,没有动作。
“做戏当然要做全套。”谢明秋压低声音,嘴角的梨涡清浅,一派无辜的模样。
青若在一旁看得心里直打鼓,这位蔺小郎君气质清贵,话不多但矜持有礼,显然是世家子弟,而她家娘子又是个作天作地的性子。
“还是我来……”青若踌躇上前。
话没说完,蔺效寒已经走过去掀开了帘子,小娘子得偿所愿,昂着头踏步出去。
几点光线透进来,她发间的金饰珠翠发出叮当脆响,差点晃到他眼睛。
性格举止,真像是他府中那只倨傲金贵的波斯猫。
一行人浩浩荡荡走向村口,谢明秋立于最前面,没有戴帷帽,雪面桃腮,姿容烨然,罗裙玉环缓缓摇曳,贵气逼人。
诡异的是,他们中的男人肩上,扛了卷草席,依稀辨认出是一具女人尸首,布满鞭伤的臂膀从席卷中垂下来。
随着他的走动,缓慢而无力地晃荡起来。
路过的村民纷纷顿足看向她的方向,就连嬉笑打闹的孩童也被震慑到了,拎着装蛐蛐儿的木箩筐,呆立在原地。
突然,一道稚嫩童声打破寂静,“阿娘,她长得真好看,你叫阿耶把她捉回家给我做新媳妇吧。”
谢明秋驻足,冷冷淡淡瞥去一眼,那出声的孩童脖子上戴了银项圈,双颊红扑扑的,如果忽略他直勾勾的眼神和细思极恐的言语,倒是个齐整可爱的孩子。
“娘子莫怪,孩子还小不懂事。”他身旁的妇女听到那句话,脸色大变,连忙捂住自己孩子的嘴,不顾他拳打脚踢揽起人往回退。
那孩童大约是被惯狠了,仍不老实地扑腾着双腿踢自己母亲,含糊不清地喊道:“你骗人!你骗人,你明明说过……”
周遭的平和气氛被打破,取而代之的是死一般的寂静。
蔺效寒微弓起腰,不动声色扫过四周,见有几名身高体壮的灰色短打男人频频看向谢明秋,他状似无意地调整了站姿,挡住那些或打量或垂涎的目光。
古怪的村庄,言辞诡异的孩童,看似关系不大的细节被串联起来,一切就解释通了。
他垂下眸,眼底涌过一丝嫌恶,指腹不停厮磨着腰间藏的短刃。
拐贫不拐富,拐子们深喑此道。
贫苦人家的孩子遗失,若是女孩,也只当是她自甘轻贱随男人奔走了,报官者少之又少,他们便是因此逐渐猖獗起来。
谢明秋也明白这点。
她胸中有气,向来不会藏着掖着。
“你是在说我?”谢明秋眼里没有笑意,看向孩童的目光不屑而冰冷,而仿佛在看一只不知天高地厚的老鼠。
妇人抱着孩子的双臂在发抖,她求助般看向四周,见村民都停下各自的活儿围拢过来,才有了底气似的,直起腰杆。
“春花,你们在做什么?”
一道突兀的浑厚声音自身后响起,谢明秋转身,先映入眼帘的是位慈眉善目的老者,穿一身半旧的交领青袍,拄着梨木拐杖,缓缓走近。
他身后,是满脸愤懑的刘麻子。
见到老者,村民们便像是找到了主心骨,纷纷围拢过去,还有人叫了声“族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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