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第 53 章
事情发生的太过突然,任谁都没有预料到。
唯有慧公主,在听到那一声无比清晰的刀刺穿胸腔的声音后,拔腿便朝着关卡跑去。
陆知章有心要追,然而尖刀仍然插在他的胸膛之上,仿佛一刀劈开了他的心,滚烫的鲜血瞬间浇透了他的内里,封住了他所有的动作。
与此同时, 数十道羽箭破空而来, 纷纷射向跟随在他身后的黑衣人。
那几人连还手的余地都没有,闷哼几声,随即倒地。
场面局势于一瞬间扭转。陆知章微微闭上眼睛,心知大势已去。
而他身后之人几乎颤抖着松开了手。
陆知章甚至能从刀柄上传来的颤抖,感知到她的绝望与害怕。
他缓缓转过身,便看见满目泪痕的张婉容。
她浑身都在发着抖,双眼通红,大颗大颗的泪珠止不住的从眼眶掉落。她的哭泣是无声无息的,藏不住的哀戚让陆知章无比清晰的感知到她的无力与绝望。
他缓缓抬起手, 似乎是想要摸一摸她的脸。
然而张婉容露出惊恐,下意识后退了一步,堪堪避开了他的手。随即一支白羽箭破空而来,势如雷霆,携万钧之力,正中陆知章胸口。他晃了晃,终究勉强站住,看向白羽箭射出的地方。
山道之上,徐空月居高临下,目光森冷,手中弓弦仍在微微轻颤着。他身上的轻甲满是焦黑和脏污,十指血迹斑斑,脸上还有沾染着干涸的血痕。
陆知章只看了一眼,便收回目光。他的唇角有血丝缓缓流淌出来,身上一刀一箭,伸出的手还僵在半空。他似乎并没有多意外,只是目光轻如水,落在张婉容身上带着往昔的柔软。
什么"
他其实有太多的问题想要问她,他想问,这些年我对你不好吗,为什么你要一意孤行入长安告御状为什么你可以轻易而举相信他人的话,却始终不肯亲自来问一问我这个夫君呢你那么胆小,连刮风打雷都怕得发抖,是有谁逼迫你,让刺下这一刀吗
可千言万语于唇舌之间反复,他最终只是问了这三个字。
原来是这样。
陆知章缓缓阖上了眼睛,仿佛再没有力气说话,恹恹地道∶"你既然是这么认为的,那么就是了。"
"为什么"张婉容哭喊着质问∶"你为什么要这样做我爹爹对你难道不好吗你家道中落以后,我爹爹不但没有悔婚,甚至还资助你赶考。我自问我们张家没有亏待过你,为什么你要做出这样恩将仇报的事"
"没有……吗"陆知章似乎是笑了一声,有血丝不断从他唇角流出,"你可知,我们陆家……为何……家道中落"
"我父亲……与、与你家是世交,两家同样做着……药材生意。"都说同行是死敌,然而陆家与张家却关系很好,甚至一度结下秦晋之好。
这本该是天大的喜事。但陆家却因为一副药方的泄露,而逐渐式微。
陆知章看着张婉容的眼睛,眼底浮现出浓重的悲哀。"地榆一钱,白芷二钱,赤芍一钱,苏木-片……"他轻声念着,仿佛每一种药材都是铭刻于心底之上。
然而话语落在耳中,张婉容却如遭雷击。
他念出的每一种药材,每一样剂量,她都那样熟悉,熟悉到闭眼都能默写出来——那正是她曾为徐空月开出的药方,也是她最能拿得手的一副药方,对所有刀伤箭伤造成的伤口有着极佳的疗效。
陆知章的唇角缓缓扬起一个弧度,露出一抹自嘲般的笑意,"这本是……我陆家的药方,如今……却落到了……落到了你们张家手里。"
恍忽间,张婉容记起,她第一次在陆知章面前写下这幅药方时,陆知章当时的神情很是奇怪。他用一种近乎诡异的神情问她,"这副……药方,你是从哪里学来的"
张婉容当时为病人检查完了伤口,正拿着药方叮嘱,闻言抬头,"这是我父亲传授于我的,说是我们张家的祖传药方。"
陆知章仿佛用了极大地克制力,让勉强说出∶"我……我能看一看吗"
张婉容虽然觉得奇怪,但想到两人是夫妻,没有什么好隐瞒的,于是将药方递给他。
可她那样大方,却无异于往他的心口上扎了一刀。
而她毫不知情。
思及此处,张婉容的脸色顿时惨白,"怎么会怎么可能"不怪她不能置信,印象中,爹爹总是和蔼可亲,待人友好,她无论如何都不肯相信父亲竟会做出这种事。
"我本来……本来也是不信的。"唇角涌出的鲜血越来越多,他口齿渐渐都有些不清晰了,身子也摇摇欲坠。"可是……"
可他终究什么都没能说出口。
视野里最后一幕,是张婉容几平哭花的脸。
恍惚间,他看到了一个穿着红色衣裙的小姑娘,她蹲在地上,无声抹着眼泪,那样可怜,惹人心态。
他走了过去,问∶"你为什么哭"
小姑娘抬起脸,眉眼与鼻头通红,眼泪还挂在脸颊上,可怜兮兮的。"我记不住药方。
他回头看了一眼,张大夫仍在细心为病人诊脉。"你被爹爹骂了吗"
小姑娘摇了摇头。
他不能理解,"没有挨骂为什么还要哭"
"可是我记不住药方,将来怎么跟爹爹一样为人诊脉开药"小姑娘说的理所当然,仿佛她长大了真的要像爹爹一样,悬壶济世,治病救人。
"那也没有关系。"他拍着胸脯信誓旦旦许下诺言,"等你长大之后就嫁给我,我是不会嫌弃你记不住药方的。"
少年的许诺,总是心血来潮,却又言之凿凿。而他也坚守诺言,直到如今。
山道之上,徐空月看见陆知章的身影倒了下去,对身后下属吩咐道∶"去将陆知章的尸身收敛了。"有风从他发间拂过,将他满是焦黑的面容染上森森寒意。"再送到相国府上。"
慧公主走过来时,张婉容仍在哭。她半跪于陆知章的尸身前,早已没有了往日的端庄秀丽,哭得双眼通红,涕泪横流,毫无美感。
微不可查的轻叹之后,慧公主的声音响起。"杀父的仇人,姐姐何必要为他哭"
"可我们十年夫妻……"张婉容缓缓抬起目光,她的神情悲恸,仿佛天塌地陷,看不到半分希望的光芒。"十年夫妻,却敌不过……"满是哭腔的声音却再也无法继续下去。
这一刻,没有人比慧公主更能体会她的心情。杀父之仇,十年夫妻,仇恨与情义交织、纠缠,到底孰轻孰重
人的一生能有多少个十年可十年光阴,又如何能够抵消血海深仇
仇恨那样深,不敢忘却,不能磨灭。所以陆知章选择了报仇,所以张婉容选择了入长安告御状。
徐空月与下属已经走到跟前,但看着慧公主仍然站在这里,与张婉容说着话,便后退一步,给她们留下了说话的空间。
一片寂静之中,是张婉容的声音再次响起。"当初,是公主派人告诉我,陆知章害死了我父亲,对吗""
慧公主没有否认,却也没有承认。
然而在张婉容眼中,她没有否认,便是承认。她缓缓露出了一点儿笑意,笑容却尽显凄惨悲凉,"这十年光阴,他其实一直对我很好。"他们是名声在外的恩爱夫妻,是清源流传的一段佳话。
本以为佳话能长久流传,却不过短短十年,变成了怨偶。
"公主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倘若我什么都不知道,就像一个傻子似的活着,难道不好吗"张婉容缓缓俯下身,指尖轻轻触碰着陆知章的脸。
他双目紧闭,再也不会像从前那般,狡黠的睁开眼,故作生气质问她∶"夫人这是在做什么难不成是垂涎我的美色"
那些闺房之中的情话,如今想来,却满是酸涩与痛苦。
垂落在身侧的手紧紧攥着,慧公主的声音满是艰涩暗哑。"他害死了你父亲,你难道还想着要与他白头到□口度一生"
她不能理解。
"倘若我是一个什么都不知道的小傻子,那该多好。不用背负杀父的仇恨,不用在痛苦与绝望中挣扎。"张婉容握着陆知章的手,仿佛他仍是那个会为她描眉化妆的夫君。"你们这样的贵人,怎么能理解我的这种无望挣扎呢"
"也是,在你们这样的贵人眼中,人命哪有权势重要为了达成你们期许的目的,人命简直不值一提。"
她说着,唇角又露出自嘲的笑容。"可我又能好到哪里去我身为人女,竟然还留恋着杀父仇人的温情暖意。我作为妻子,却不能相信自己的夫君,还……亲手害死了他……"
话音未落,一声轻微的入肉之声在寂静空旷里响起。
慧公主顿时一惊,上前一步,便瞧见跪坐在陆知章尸身前的张婉容胸口上插着一把尖刀。
她不知什么时候将陆知章尸身上的尖刀拔了出去,对准自己的胸膛,刺了进去。
慧公主几乎连目光都是颤抖的,她扭头冲着身后守卫嘶吼∶"快去传御医!快去!"
徐空月脸色大变,几步上前,握住她的肩,"皎皎……"
然而皎皎一把甩开他的手,朝着张婉容扑去。
张婉容半趴在陆知章的身上,与他十指紧扣。"就让……所有的恩怨、烟消云散。倘若……倘若有来世
可她最终没能说出"来世"如何,便静静闭上了眼睛。
与此同时,行宫之中,向以宇带兵将相国周敬奉与家眷所在的院子团团围困。
今日是周敬奉小女儿的生辰,因身在行宫之中,他不欲大肆操办,便只请了几位交好的大人及家眷赴宴。
宴席间原本气氛浓烈,不想兵戈之声响起,随后向以宇便带着一队全副武装的禁卫冲了进来。他目光扫视一圈,而后道∶"相国周敬奉犯上作乱,暗中与朝臣密谋,意图行刺监国公主,罪不容诛。"
周敬奉长子听闻,神情大变,大叫∶"这不可能!"然后就朝着他冲了过去。
向以宇手起刀落,一颗人头顿时落地,骨碌碌打了个转,双目依旧怒睁着。
宴席上的女眷顿时尖叫哭喊起来,毫无往日端庄贤淑的模样。
向以宇面露厌恶之色,而后望向周敬奉。
周敬奉身边的侍卫还想拼死保护他,但周敬奉却命他们让开。他望了一眼仍在哭泣的家眷,往日备受宠爱的小女儿哭得双眼通红,神情既惊又怕。
向以宇一向不喜这些文臣卖弄,因而眉心紧皱,"相国大人好手段,难道不知我们将军追捕刺客去了吗"
"刺客"周敬奉哈哈大笑了起来。"不过是条丧家之犬,也值得徐大将军亲自去追"
说完又是轻叹一声∶"长江后浪推前浪,到底是我老了,技不如人。想当日先帝榻前,我们三人同跪,谁能想到今日却是我先行一步"
向以宇嗤笑一声∶"相国大人收了陆知章贪污的赈灾款银时,就该想到会有今日。"
"我自以为捏住了他的命门,谁知那却是送我上路的催命符。"周敬奉摇着头,神情满是悲戚。他又回头望了一眼仍在哭泣的家眷,轻声念道∶"罢了,罢了……"而后一头撞在了旁边的柱子上,脑浆迸裂,顿时毙命。
★
炎炎夏日还未过去,皇帝銮驾匆匆返回长安。
金殿之上,大理寺丞怒陈相国周敬奉十条罪状,其中不乏"贪赃枉法、私相授受"。
龙椅之上,小皇帝紧紧握着拳,头一次感受到朝堂之上的勾心斗角、尔虞我诈。
太皇太后寝宫,皎皎怒得砸掉了手中的白瓷茶杯。
"我以为一切尽在我掌握之中,谁知最后却是为他做了嫁衣裳!"
她怒气冲冲对太皇太后道∶"你可知他今日提出了什么吗他说他要做摄政王!他想做大庆第一异姓王!"
她怒极反笑,"下一步他还想做什么难不成将皇帝赶下皇位,他自己坐上去"
太皇太后如今华发皆白,她看着气冲冲的皎皎,却只觉得内心平静如水。"我以为你答应先帝,做这个慧公主,就已经想到了如今这种局面。"
倘若不是徐空月当真不可控,先帝不会在临死之前,特地找到皎皎,许诺她"监国公主"的地位与权力,只为制衡徐空月。
然而他没想到的是,不等皎皎先对徐空月下手,徐空月倒是借着清源一案,绝地反击,将另一位辅政大臣周敬奉除掉了。
如今,更是要做大庆的摄政王,成为大庆幕后的帝王。
皎皎气得又摔碎了桌上摆放的茶杯。无限好文尽在
太皇太后静静看着,"你如今该做的,是要平衡朝廷局势,不能让徐空月一人做大。"
皎皎深吸一口气,将所有的烦躁怒气缓缓平复。"如今朝中能与徐空月抗衡的,便只有太傅一人。"
太皇太后却缓缓摇头,"你要记住,你是监国公主,即便徐空月成为了摄政王,也该在你之下。"
皎皎秀美微拧,"皇祖母的意思是…"
"帝王之术,在于制衡。而制衡一道,也可另辟蹊径。"
在小皇帝颁布封徐空月为摄政王的旨意之后,另一道圣旨紧随其下,将查获清源一案有功的李忧之,提拔为大理寺少卿,即刻入长安为官。
而李忧之刚一入长安,便立即奉诏入宫,成为慧公主座上宾。
翌日,便有传言在长安城中广为流传,据说慧公主有意招李忧之为驸马,太皇太后也对此事颇为赞许。
徐府之中徐空月几乎捏碎了手中杯盏。
他身上烧伤还未痊愈,却因夏日炎热不能包扎,伤口裸露着,瞧着愈发触目心惊。
卫英纵却没忍住笑了起来,"将军于南山之中演得一手痴情好戏,到头来,却没能感动一个人。"
向以宇没有亲眼见着那一幕,但也曾听说一二,故而微微侧头憋笑。
唯有徐空月始终笑不出来。
卫英纵说他当日全为演戏,唯有他自己知道,当日所言,并非全是假话。倘若皎皎当真身陷火海,他必定毫不犹豫冲进去。
陆知章一案几经反转,皎皎原本只为除掉陆知章,以卸掉他的左膀右臂。但却不知,陆知育明面上是他的人,在清源大肆收刮民脂民膏,但实际大半银两,都被他送入长安城,暗中周转所用。
而当日皎皎设局,引刺客入局,最终来得却是三拨人。
所幸她并无大碍,却也将矛头直指陆知章。或许她原本没想过陆知章会来,毕竟一个御前状告他的人,即便是他的夫人谁又能想到他真的会来呢
可他真的来了,却也暗中与周敬奉勾结,意图洗刷罪名。却不想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最终得利的,仍是徐空月。
他知道皎皎这是气炸了,才会刻意宣召李忧之入宫,并流传出那样的谣言。
可他不能不气—她是他的妻子,如今却想嫁别人为妻!
即便她曾写下和离书,可是他却从未同意。所谓和离书,没有他的应允,也不过是一纸空谈。
她想另嫁他人,想都别想!
他冲进明华殿时,守卫明华殿的禁卫几乎倾巢而出,将他团团围困住。但碍于他如今摄政于的身份,不敢轻易动手。
而他自持这一点儿,愈发有恃无恐。
终于,皎皎从内走出,目光如寒刀,直刺徐空月,"摄政王好大的威风,竟敢擅闯我明华殿"
徐空月这才放下手中长刀,收敛了满身杀意,缓和了声音道;"我未带—兵一卒,本是诚意求见,是公主跟前的禁卫无礼在先。"
皎皎几乎气笑了,"你持刀闯入,又恶人先告状,这就是所谓的诚意"
徐空月垂眸瞧了一眼手中几乎卷刃的长刀,而后径直扔下刀,"我只是想与你说几句话。"他的目光深沉,仿佛有无边的黑色蕴藏其中。
皎皎微微侧过脸,避开他灼灼视线。 "摄政王有什么事不能在此说"
"你确定要我在此处说"徐空月目光四下一扫,在场禁卫无不严阵以待。
半晌之后,终是皎皎让了步。"请摄政王入内。"
而后禁卫们让开一条路。徐空月三步并作两步,跟上了皎皎的步伐。
他并非头一次到明华殿,但那时明华殿的主人还是五皇子赵垣熙。如今入内,他才发现,偌大的明华殿不复先前的奢华精致,反倒显得空旷寂寥,没有一点儿人气。
环顾一圈,他忍不住道∶"你如今……就住在这里"三年的时光,他知道皎皎是一个多么讲究的人,她的睡觉必然要铺着松软的锦被,居住的屋中必然要燃着沉水香,所穿衣物皆要熏香……
然而如今的明华殿,撤去了所有的浮华与讲究,归真最质朴的纯真。
他不能理解,却心生无边酸涩。
倘若皎皎仍在徐府,那么她仍是那个无忧无虑的骄横郡主,用憧憬发光的眼神望着他。而不是如今这般 一脸防备与警戒。
或许是他沉默的太久,皎皎仿佛失去了耐心,不耐烦的问道∶"摄政王不是有事要与本宫相商么为何迟迟不肯言语"
她甚至没有坐下,也没有请他坐下,更没有让人奉茶。单薄消瘦的身子立在他跟前,风一刮就能吹跑似的,更像是为了随时能将他赶走。
"我派去清原的人回来了。"皎皎原本不耐烦的神情顿时僵住,而后微微垂落眼眸。徐空月仿佛没有看见,自顾自继续道∶"当年张夫人的父亲入狱,陆知章并没有做过什么手脚。"
他所言着实出乎意料,皎皎猛地抬头,瞪大双眼,不敢置信。"那他为什么要承认"
当初在小木屋,陆知章曾亲口承认,是他杀掉了张婉容的父亲,为何徐空月会说,陆知章什么都没有做
倘若他什么都没有做,那么张婉容所做的一切,岂不就是背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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