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霞谷剑客
第二天清晨,一群人起了个大早,与裕将军别过之后,便快马加鞭地往郢都赶去。郢都是楚国的都城,也是全楚国最繁盛的地方,商贸繁兴,不仅有中原国家的商贩,还有许多南方小部落在此交换物品技艺,因为彼此言语不通,大多都是靠肢体语言来进行买卖,看上去十分热闹,精彩纷呈。但也正得益于此,楚国王室发现了不少好的技艺与物品,在武器,服饰,音乐,青铜礼器方面都进行了大幅度改良,虽然被中原国家称作南方蛮夷,不遵循周公礼法,但在许多方面,实则已经处于领先地位。
众人到了都城之外,蒍吕臣便吩咐蒍牧去找他的师父,蒍牧并没有住在蒍府,而是和他的师父由云子同住,他告别蒍吕臣之后,便一个人骑马去往都城之外的霞谷,而蒍吕臣一行人则进入王都,向楚王述职。
此去一别,便是数月,很快冬去春来,一眨眼就到了初春时节,冰冷的湖水开始变得暖和,鱼虾也活跃起来,整片大地开始复苏,出现了生机勃勃的景象,春秋二季也是各国约定俗成的休战季节,许多士兵也脱下盔甲,放下兵器,拿起了农具在田间耕作。
在楚国郢都的东面,有一片宽广的云梦泽,地处汉水与江水之间,方圆几百里地,为楚国国君和贵族常去的打猎场所,其间山林纵横交错,湖泊星罗棋布,沼泽丛生,为大小动物提供了极佳的生长环境,而云梦泽与郢都最接近的那片山林,位于郢都东郊,被大家称作霞谷。
至于为何叫做霞谷,这并不是一个古老的叫法,而是居住于其间的一个剑客自行取的名字,他十年前从别的国家来到楚国,凭借让人瞠目结舌的高超剑术在郢都声名鹊起,被称作大楚第一剑客。几大氏族的统领都极力游说这位剑客做自己的家臣,许以高位厚禄,谁料他全然不敢兴趣,只说自己志在剑术修炼,对世间一切全然不感兴趣,一个人跑进了那片山林,开始了隐居生活。
也当真是乱世不饿手艺人,又或者楚国这片土壤特别看重在某一方面技艺高强的人,虽然那位剑客隐居山林,也阻挡不了慕名前去学艺的人群,剑客倒也欣然接受了,一边修炼自身,一边教授徒弟,从乡野奴隶到氏族兵士,再到王公贵族,都曾在他那里受教,为了方便众人,他便给自己居住的地方取名霞谷,给自己取名由云子,至于原先的名字,谁也不曾听他讲过,估计这位从小四处学艺的剑痴自己都忘了。
不过这位颇具传奇色彩的剑客,眼下却急匆匆地在山林中跑着,四处呼唤着他徒弟蒍牧的名字,时不时用衣袖擦擦额头上的汗水,他衣着朴素,为了便于习武,服饰也比较宽松轻便,山林中除了鸟叫虫鸣,和悠然散步的野鹿,实在看不见半点人影,他咬紧牙齿,握紧拳头,继续四处找寻。
而在附近的小溪边,蒍牧正悠然自得地晒着太阳打瞌睡,完全沉浸在春日的氛围里,他嘴里嚼着一根茅草,头上的额发已经长到能遮住眼睛,因为仰面躺着,正好搭耸下来落在脑袋两侧,附近的树上,有两只猴子正在朝他打望。
忽然,他猛地弹了起来,像小犬一样蹲着,将自己的耳朵贴在地上,顿时脸色大变,他站起身沿着溪水下流跑走,可是那个呼喊声越来越近,似乎马上就要到达了后背处,眼见溪水中有一片水藻漂浮,他立马钻进了水中,躲在那片水藻下面,用手捏紧了鼻子。
水面上出现了由云子的身影,他在蒍牧躲藏的地方停下了脚步,不过没有往水里瞧,左右张望着,蒍牧更加紧张了,用另一只手捂住了自己的嘴巴,可是千算万算,没有想到的是这时候游来了一个鱼群,鱼群经过蒍牧的身体表面,一哄而上吃着他头顶上的那些水藻,有几只鱼还在他的脸上吮吸着,蒍牧憋着气,脸渐渐由红色变成了紫色。
可是由云子似乎没有发现,他左右瞧一会儿,便跑走了,蒍牧听见脚步声消失后,终于支撑不住了,咕咚一声钻出了水面,大口呼吸。
“还好还好,没有死掉。”他躺在草地上,看着天上的白云悠悠,嘻嘻发笑可是天空中似乎飘过来一片阴云,把他的视线完全遮掩住了,仔细一看,这片阴云还有鼻孔和眼睛。
蒍牧立马翻过身来单腿跪地,双手抱拳:“师父!”
“你这个兔崽子!”由云子提起他用茅草慌乱捆绑的头发,往溪水上流走去,蒍牧哇哇大叫,由云子全然不理,此刻的他从眼角到嘴角,都透着凛然不可挑战的气场,蒍牧只能被拖拽着,回到了霞谷。
这个谷倒也宽阔,三面都是石壁,只有一面畅通无阻,通往树林,有一些野兽时不时来侵扰一下,可是由云子设置了不少机关陷阱,最后把那些野兽通通变成了美味佳肴,不仅如此,一日心血来潮,还抱回来一头猎犬养在屋舍门口,野兽倒也识趣,从此不敢随便进这个谷中了。
蒍牧被拽进了一个屋里,由云子将他扔在最后面,这个屋里安放了五十张席位,此刻已经坐好了四十几个孩子,他们的年龄从五六岁到十四五岁不等,这些小孩都是由云子收的特别弟子,最高年龄上限为十八岁,长年在由云子这里学武,虽然来来去去不稳定,但有十几人是跟随由云子学了三年以上的,为前来学艺的人当中,最为系统详细学习由云子剑法的一批弟子,今天又来了三个孩子。
大家齐齐转头,看见蒍牧全身湿透,被由云子粗暴地扔在地上,都暗自发笑,互相的眼神中透着心领神会的含义,唯有那三个新来的孩子,看的是触目惊心,以为这是由云子处罚弟子的方式。
由云子穿过这些孩子,径直走到最前面的坐席上,坐定后面向大家,严厉暴躁的神情还是没有缓解下来。
“久等了,今日的授课现在开始。”
众人立马正襟危坐,竖起耳朵听着由云子的讲授,由云子看着新来的三个孩子,由于紧张,三个孩子的姿势比其他人更端正,后背笔直,扬起脑袋,似乎屁股都要离地了,由云子让他们先介绍自己。
“我,我叫孟悌,六岁,家住东郊,父亲打猎为生。”孟悌有着一颗圆圆的脑袋,说话还带着童音,看起来很可爱,不过太紧张的缘故,说话时舌头都打结了,惹得大家哈哈大笑。
“我叫吕公朔,十岁,家住城南,父亲贩卖货物,所以送我来学武,以后帮他出去采购货物。”吕公朔的脑袋尖尖的,真是十足商贩的孩子,看上去也是心眼多的伶俐模样,说话慢慢悠悠,带着些油滑的腔调。
“我叫青鱼,十一岁。”
只听见“噗”的一声,一个叫成大有的孩子笑了出来,其他人也有些惊讶,这叫什么名字。
青鱼生的魁梧,虽然是个孩子,因为体型较大,全然不像十一岁的模样,样子看上去也有些木讷,他听见成大有的笑声,有些窘迫,朝他怒吼道:“笑什么,我出生的时候,我爹在家门外的河边看见了一条青鱼,所以就叫我做青鱼,有什么可笑的。”
“那你姓什么?”
“我怎么知道,我爷爷那辈原本是汉水边的一个部落氏族,后来归了楚国,已经忘了原来的文字是什么了,我爹觉得姓氏麻烦,所以就看见什么叫什么,有问题吗?”
想来青鱼不是第一次被嘲笑了,四下见他身材魁梧,也不敢嘲笑他,都漠然不做声,青鱼见四下安静下来,反而更加困窘了。
“嗨,我说青鱼,那你的兄弟姐妹叫什么?”
青鱼转过头,看见最后面那个湿漉漉的小孩正满脸笑意地望着他,显得兴致勃勃,青鱼加大了声量冲他喊道:“哥哥叫大枣,妹妹叫绿竹,怎么,你有意见!”
“没有,都是好名字,我喜欢!”蒍牧以同样响亮的声音回应着,两人似乎不是在这个屋子里对话,倒像是在两座山上互相喊山,看上去可笑得很。
青鱼愣在那里,只听见“啪”的一声,由云子用手在大腿上使劲拍了一下,所有人以电光的速度转过头来,又恢复到正襟危坐的模样,唯有最后面的蒍牧叹了叹气,用一只手支撑着脑袋,看向窗外,似乎接下来会是一段异常难熬的时光。
“好,既然介绍完了,我们开始讲课,今天我要讲的内容只有两个字,就是‘克制’二字。”说罢,他朝蒍牧盯过去,目光如炬,蒍牧却用手挖挖耳朵,表示自己在听。
“要学习剑术,就要先学会做人,要学会做人,就要学习怎么克制。”
由云子的讲课向来单刀直入,没有拖泥带水的解释和引导,语调平实却充满力量,这就是长久修炼的功力,每一句话,似乎都在透露着他多年习练的心得,只是这些孩子,还不能完全体会。
“学武最重要的是心定,人活在世间,欲望太多,如果任由欲望摆布,只会被吹得东倒西歪,最终一事无成。唯有学会自我克制,摒除不必要的欲望,在选定的道路上毕其一生,才能有所收获。”
由云子以不容置喙的口吻传授着他的心得,众弟子也习惯了这样的授课方式,以笃定的目光望着由云子,严肃认真。
“你们要有祭奠上自己生命的觉悟,内心澄澈才能走到最后。”
“是!”众人齐喝一声。
“不要学有些人,被安逸的事物吸引,胡乱消磨意志。”
“是!”又是一声齐喝,三个新来的孩子也渐渐熟悉了这个节奏。
蒍牧听了这句话,知道由云子在说自己,便转过头来,坐直了身子,以毫不逊色的口吻说道:“敢问师父,您方才所讲,是否是天地之理?”
“自然是天地之理。”由云子倒也不生气,严肃作答。
“既然是天地之理,那师父如何解释流水?”
“哎,又来了!”吕公朔成大有叹了口气,他侧转身子,看着由云子和最后面的那个小孩之间的这场交锋,觉得终于有了点意思。
“那河中流水,如果强行截断,只会越积越高,最终势不可挡,唯有任其自然,才能通行无碍。人也一样,强行克制心中欲望有违自然,任其发展才是天地之理。”
“所以呢?”
“所以秋高气爽的时候应该去晒太阳,鱼虾繁盛的时候应该去捕鱼虾,渴了就喝水,困了就睡觉,饿了就打猎,这才是生而为人应该做的事。”
“这样下去,终将无所作为。”
“为什么人一定要有所作为,为什么不可以像其他动物一样,任性自然地活在世上,为什么一定要学会高强武艺,为什么一定要四处打仗,为什么一定要出人头地?”
蒍牧这一番话说的气势磅礴,由云子只管盯着他,看不出半点情绪,大家也不知道师父到底是不是恼怒了,还是在思忖着什么。
“臭小子,你还太嫩了,不懂这个世道。”
“难道师父就懂,我只知道我对师父所讲的那些丝毫不感兴趣,现在只想出去晒太阳,可惜啊,大好的秋日,就这么白白浪费了,实在不明白人为什么要学这些剑法和学问。”
屋里陷入了一片寂静,孟悌有点糊里糊涂的,不明白是怎么个状况,吕公朔倒是觉得新奇,看的很有意思,只有青鱼,脸上的青筋暴露,似要把蒍牧吞了一般,在他的那个部落氏族里,师父是犹如神灵般的存在,虽然部落的文字被大家遗忘了,但这些传统却完完全全保留了下来,他心思单纯,哪里容得下蒍牧这样嚣张,只是由云子没有作声,他也强行克制着自己。
忽然,一道黑影从大家面前划过,蒍牧哇的一声捂住了自己的脸,一只木屐从他脸上掉落下来,发出“吭”的一声,而由云子的左脚不知何时已经没有了鞋子,出手之快,吓得大家面如土色,这就是这位大楚第一剑客的实力,不,只是他冰山一角的实力。
蒍牧放下手,脸上露出了一大块红印,怒气冲冲地看着前面,却瞬间变了脸色,原是由云子朝他冲了过来,由云子捡起地上的木屐,劈头盖脸地就往蒍牧身上打去,蒍牧只能抱作一团,凄厉地喊叫着。
“现在知道了吧,学这些有什么用,如果刚才攻击过来的是武器,我看你这个臭小子还有没有命晒太阳。”
青鱼脑门上的青筋顿时消了下去,开始冒出冷汗,在他的氏族里,师父可从来没有这么对待过弟子,他没有想到这个年纪轻轻的师父原来性子这么暴躁,心里打起了退堂鼓。
由云子打了十几下,穿上木屐,走到前面席位上继续授课,蒍牧也满脸郁闷地坐起来听着,不停揉着自己的屁股和后背。
“刚才讲到哪儿了?”
“克制欲望,不要消磨意志。”成大有赶忙答道。
“对,对于男子来说,你们人生路上都会遇到几个难关。”
众人不敢询问一句,连呼吸也竭力保持住均匀,生怕被发现与众不同,从而引起由云子的格外关注。
“首先是修炼初始,因为受不了长久枯燥单调的训练,被轻松有趣的事物吸引,从而中途放弃,唯有学会克制之道,才能稳定心神,不受蛊惑,你们能不能坚持下去?”
“能!”众人大喝,声音比方才更为响亮。
“其次是人生路上的两大陷阱,第一个是失意,第二个是失去女人,不知有多少男子在这两个泥潭里困住,没有脱离出来,最终志气消磨,成天怨天尤人,自暴自弃,唯有学会克制之道,才能保持清醒,逃脱泥潭,明不明白?”
“明白!”
“在你们学有所成,取得一点成就的时候,第三个难关又会扑面而来,就是诱惑太多,导致欲望滋生,沉湎享乐,技艺便再难有提高,须有勇猛精进之心,克制欲望之道,才能超脱出来,看见更广阔的天地!”
“是!”
“总之,克制之道就是保持单纯之道,唯有心性单纯才能走的长久,那些难关不过是试炼道场,这一门学问比起剑术更加深不可测,你们需要牢记于心,独自领悟。”
由云子授课方式总是如此,一气呵成,决不过多废话,只让弟子记住最该记住的话,他自己很清楚这些孩子几乎没有听懂的,更别说还有一个坐在后面充耳不闻的,但就像复杂的剑术一样,纵然完全不懂,也可强记于心,在长久的练习中慢慢领悟此中奥妙,这种教法看似朴素又荒唐,却有着独特的作用。
夕阳慢慢落下山来,霞谷中出现了绚丽的色彩,原是云梦泽水汽充沛,积云层叠,被夕阳光芒一照射,霞谷上空显现出色彩纷呈的云彩,颇为壮观,由云子的授课还在继续,不知何时,蒍牧已经在后面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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