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毫无理由的反社会人格
看完之后,郑墨阳把纸页重新叠起来,塞到信封里。冯诺一坐上沙发,曲起腿,把脸侧着搁在膝盖上,满怀期待地看着他:“怎么样?”
“挺标准的励志信,”郑墨阳不褒不贬地评价道,“你这几天就在写这个?”
冯诺一不置可否地把信拿回来,撕掉封胶,把信件小心地封好,搁在茶几上:“不夸夸我?郑先生不是很会夸人吗?”
“想要我怎么夸?”郑墨阳对这种撒娇的语气很受用,想了想说,“你同学挺不容易的。”
“这是夸我吗?”
“举出具体案例,有助于激发同一处境下的人的信心,在这一点上做的不错。”
“哦,”冯诺一把信封拿起来,在手里转了转,“其实那是我编的。”
郑墨阳接下来的夸奖被完全打断,像是水喝到一半被噎住一样,有些无语地看着他:“你编的?”
“我们专业总共也没有几个女生,偏远地区来的更是没有。说实话,t大现在都没几个寒门子弟了,不是家里经济条件不错,就是父母学历不错,”冯诺一说,“难得有一个从山区来的孩子,都要在开学典礼上当成珍贵案例来宣传。”
郑墨阳似乎是觉得浪费了自己的感情,交叉双臂一言不发。
“而且说实话,偏远地区考过来,有很多地方吃亏。首先英语口语很难和北上广的学生比,数理化基础也是,因为高考分数很多都是刷题刷出来的,学高等数学可能会有点吃力,”冯诺一无奈地摊开手,“而且奖学金……要在t大拿到奖学金多难啊,基本上人人都大小是个状元,不是省状元也是市状元,不是市状元也是区状元,竞争对手这么强,奖学金哪有那么容易。”
郑墨阳说:“你这不是欺诈吗?”
冯诺一好像很震惊似的,对这个评价感到委屈:“为什么?”
“这封信搞得好像好好学习未来就一片光明似的,不是很不负责任吗?说了半天,原来不但没可能考上,而且考上了也没好日子过。”
冯诺一直起身子,认真地说:“可是,人的未来又不是重置年的预告。”
“什么?”
“重置年的预告是必定会发生的事情,”冯诺一说,“但人的未来不是啊。即使可能性比较小,但这些事确实是有机会发生的不是吗?只有相信它会发生,它才有可能变成现实啊,鼓励信的价值不就在这里吗?”
郑墨阳沉吟片刻,最后只是说:“你是个乐观主义者。”
“我是,”冯诺一说,“准确一点,我是个现实的乐观主义者。”
郑墨阳弹了弹信封:“不过,你不像是会编故事骗人的人,这让我有点惊讶。”
“这你可就误会了,我是写小说的诶,”冯诺一说,“这不就是文字的魅力吗?明明是虚构的东西,却能给人力量,我就是被这种力量感动,所以才爱上写作的啊。”
郑墨阳一言不发地看着他,这种注视总给他一种如临大敌的感觉。冯诺一在二十度恒温的室内裹紧了身上的毛衣,警惕地挪远了一点。
“你真的很有意思。”半晌之后,郑墨阳结束了这种大难临头的气氛。
“如果可以的话,我想在她上高中和大学的时候各给她写一封信,”冯诺一说,“对于她来说,除了钱之外,最重要的是引导。如果对未来有清晰的规划的话,可以少走很多弯路,但穷人家的孩子往往没有这种资源。”
郑墨阳又开始用那种看世界奇观一样的眼神看他了:“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冯诺一本能地反问,随即就因为对方的表情明白过来,“为什么要给她写信?因为我有这个时间精力,然后她又需要帮助,这样这个理由足够了吗?”
“又是辍学少女,又是孤寡老人,”郑墨阳例数他的事迹,“你真的很喜欢多管闲事。”
“诶呀,这年头管个闲事也要被人说了吗?我又没有妨碍到你。”
“世界上的辍学少女和孤寡老人那么多,你管得过来吗?”
“我没听说的当然管不了,这都捅到我眼前了,能帮就帮一下呗,”冯诺一说,“拯救所有人当然是不可能的事,但救肯定比不救好啊,至少世界上少了一个辍学少女不是吗?”
说到这里他停了下来,因为感觉自己有在教训金主爸爸的迹象,这好像不是一个被包养的人应该做的工作。说到底,慈善这件事全凭自愿,别人没这个意向,就算再有钱,总不能逼他捐献吧。
谁能想到这时候郑墨阳又问了一句:“为什么?”
“啊?”冯诺一蒙了,“怎么又有为什么?”
“拯救一个辍学少女,对你的生活,或者对你本人有什么好处吗?”
啊……冯诺一想,这可就伤脑筋了。情感上来讲,他真的很想扯住大老板的领子使劲摇晃:“这有什么难理解的,小孩子那么可怜!”但从理智上来讲,他知道大老板根本就没有“同情”“怜悯”之类的机制。
“人是一种很奇怪的生物,”他最后决定回到得失计算的逻辑,“我们帮助别人做一件事,会比自己做这件事有更大的成就感,这是科学研究证明的。也就是说,这一百块钱花在别人身上,比花在自己身上更开心。这相当于用钱买了快乐,这个理由足够了吗?”
他本来以为这个解释已经很符合郑墨阳的思维方式了,谁知道大老板转头就给他来了句:“会吗?”
“啊?”
“会更高兴吗?”郑墨阳说,“我没有这种感觉。”
冯诺一露出为难的表情:“帮助别人的时候,不觉得开心吗?”
“不觉得。”
“这……”冯诺一觉得无计可施了,“那些辍学的孩子因为你的帮助重新回到了学校,有了更精彩的人生,这不让你有成就感吗?”
而郑墨阳,带着让人抓狂的冷漠,平淡地说:“没有。说到底,那些失学的孩子,我也并不觉得他们可怜。”
冯诺一在揪住对方领子之前强迫自己冷静下来:“那地震海啸的难民呢?白血病患者?被家暴的孩子?”
郑墨阳持续否认:“不觉得。”
“你……”冯诺一词穷了,下半句“还是不是人啊”梗在喉咙里说不出来。
“不只是他们,”郑墨阳说,“我没办法因为别人产生任何情绪,很小的时候我就注意到这一点了。当然,我知道这会给我带来大麻烦,所以我一直在观察别人。”
“观察别人?”
“观察什么样的表情是快乐,什么样的表情是伤心。当别人快乐的时候,做出什么样的反应是正常的,当别人伤心的时候,应该怎样回应,”郑墨阳说,“我花了很长时间来分析这些,最后也成功了。说实话,做一个正常人并不困难。”
冯诺一想起了他母亲所说的,“这孩子没有惹人嫌的阶段”,可能这就是他的天赋,能够捕捉到他人脸上细微的表情,并作出合适的回应。别人开心的时候进行称赞和恭喜,别人难过的时候进行安慰和陪伴,这些公式化的一来一回,合在一起就是虚无的完美情商。
“我明白了,”冯诺一最后说,“你没有‘共感’机制。”
人会把自己代入他人的经历,体会他人的情绪和想法、理解他人的立场和选择,这是一种天生的同理心。这就是为什么你看到电视里的主角伤心会跟着哭泣,看到他人的伤口会感到疼痛。
郑墨阳好像没有这种功能,就算把因为地震流离失所的孤儿放到他面前,他也不会眨一下眼睛。但如果有旁观者在场,出于社交礼仪,他会流露出怜悯的表情。
“没办法,要在这个社会上取得成功,就必须遵守相应的规则,”他说,“真像电视里那些天才一样活得那么孤僻是不可能的,至少在商场上不可能,交际应酬是必须的。”
说实话,这种人挺恐怖的。他脸上的所有表情都是为了配合他人装出来的,你弄不懂他现在的喜怒哀乐到底是真是假。遇到这种人跑得越远越好,因为不知道哪天他就会笑着在你背后捅一刀。不过冯诺一倒是没有跑,他抱住自己的腿,问了一个出人意料的问题。
“但是这样不会很累吗?”他说,“随时随地在演戏。”
郑墨阳似乎是没有预料到这种反应,稍稍惊讶了一下。“久了就习惯了,”他说,“肌肉会形成条件反射。”
“你知道吗,”冯诺一接着说,“反社会人格就是这样,没有共感机制,所以对杀人毫无心理障碍。”
“我要真是反社会人格,你现在已经死了。”
这类似恐吓的话并没有吓到冯诺一,他思索了一会儿,拍了拍大腿:“我有个认识的学长是研究脑科学的,要不让他给你做个检测吧,据说反社会人格的大脑结构和普通人不一样。他肯定会很高兴的,这种实验对象可少见了。”
“你当我是小白鼠吗?”
“别嘛,这是为科学做贡献。”
郑墨阳又伸手在他额头上弹了一下,冯诺一“嗷”了一声,抱着抱枕离他挪远了点,在沙发的角落里缩成一团。过了一会儿,看郑墨阳迟迟没有收拾他的意思,又壮起胆子问了一句:“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
这种自爆的桥段,一般都在反派杀死主角之前。冯诺一也不想这么悲观,不过他和郑墨阳确实没到掏心挖肺的地步。
郑墨阳看了他一眼,淡淡地说:“可能就是想找个人说出来吧。”
冯诺一想了想,也是,一个人做戏做那么久,连个休息的时间都没有,肯定很寂寞。倾诉的诱惑力是很强大的,要不然也不会有那么多反派boss死于话多了。
“而且,”郑墨阳又补充说,“今年是重置年。”
嗯,毕竟所有发生的事都会消失,所以说出来也没什么大不了,12月31号一过就忘了。
那是不是就代表,大老板懒得在他面前装了?摊牌了?
冯诺一这么胡思乱想着,反正大家都开诚布公了,不如一挖到底吧,于是又问:“你小时候有什么童年阴影吗?”
“什么?”
“我看阿姨是个特别好的人,会不会有其他亲戚给你造成了什么伤害?”
“没有,”郑墨阳觉得莫名其妙,“我们家亲戚除了嘴碎一点都是好人。”
“那在学校呢?有人欺负你吗?”
“又没有人打得过我,我不欺负别人就不错了,谁会自找麻烦来欺负我,”郑墨阳说,“我和同学相处得挺融洽的。”
冯诺一失落地看了他一会儿,叹了口气。
“怎么?”郑墨阳觉得有些可笑,“你非得我有什么阴影才开心?”
“俗话说得好,未经他人苦,莫劝他人善,”冯诺一说,“但是你……我还真找不出你有什么苦。”
“我本来也没受过什么苦,”郑墨阳说,“家里虽然没有太多钱,但好歹算小康,我父母是模范家长,老师人也都很好。”
“对啊,”冯诺一难以置信地说,“那你到底是怎么变成这个德行的?”
郑墨阳站起身来朝他走了两步,冯诺一赶紧用手护住脑袋,脸仍然被狠狠地掐了一下。
“我错了我错了,”冯诺一相当丢脸地秒速求饶,“郑先生是大好人。”
这个道歉语调夸张毫无诚意,郑墨阳气笑了:“不会撒谎就少说假话。”
“我不是在找心疼你的理由吗?”冯诺一委屈地说,“你看电视里的反派都有点悲惨的过去,所以观众才喜欢嘛。”
郑墨阳冷冷地说:“我没有,我天生就这样。”
冯诺一叹了口气:“基因真可怕啊,这么好的家庭教育都没有挽救回来……不对,如果没有阿姨这么好的人,估计现在已经变成汉尼拔了……”
话音未落,他可怜的保护屏障——抱枕——就被迅速抽走,然后整个人被按在了沙发上,郑墨阳伸手解开了衬衣最上面的两个扣子,居高临下地看了他一眼,用让他感到大祸临头的语气说:“我看你就是欠收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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