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晞—21
夏天打来电话时,未晞正站在马路边和拉人力车的师傅讨价还价,四月无遮无拦的阳光在眼前舞得肆意,连手心都是腻腻的汗,她一时心慌,按错键手机就关机了。
皮肤黑亮,额头有三条深丘的车夫大叔还是不肯让她上车,她看着黑屏的手机发了会愣,所有的耐心被酸疼的脚和背上越来越重的包打败,搁下狠话,二十块钱,不送就算了。车夫皱着眉想了会,大掌一挥,上车。
爬上那辆酷似民国黄包车的三轮车,刚脱下包,一阵风吹过来,被汗浸湿的后背有些发凉,她忍不住打了个寒颤。车夫将身体弓得很高,很用力地踩车轮子,轧得凹凸不平的地面石子乱飞。
她突然有点不好意思,二十块钱,会不会太少了。她本来是花钱无度的人,自从习惯和夏天一起逛街后,受那个女人的影响,练就了一身砍价的好本领。
从下火车,坐大巴,路虽然是水泥,车子勉强还平稳,但要去到白镇,连人力车都不愿意进去。那条路,不比崎岖的山路好走,路道窄小,两边都是几米高的坡,步行都得注意,别说是车。
她背着旅游包,身上穿的线织毛衣都汗湿了,已经再没有力气走路,二十块钱坐不到三里的路,很不划算,也无计可施。
靠在竹席铺的车座上,车没撑顶,四月的风轻柔得像婴儿的手,少了霓虹大厦和熙攘的人群车流,大片的绿色河流,宽阔得有些荒渺,空气中淡淡草叶的香气,世界一下子这么大,心却那么小,未晞缩缩肩膀,突然疲倦得很,狼狈地闭上眼,车子颠簸剧烈,车夫喘着气,一口浓重的乡音说得上气不接下气,姑娘,只能送到渡船那了,再往里去的路,只能靠脚走,车是走不了。
未晞摸摸有点肿的小腿,恹恹答应着,我就到那下车。心底有些恍惚,渡船呵,那是儿时记忆里散落的雪花,早就东一瓣,西一瓣。很多年前,母亲领着自己回白镇祭拜外婆和外公,那个时候,母亲还是风华正茂的女子,眉眼间的风情,拉渡船的老人捋着胡须感叹,外婆当年嫁到白镇时,也是这般仙女似的模样。
渡船老人不知道还在不在,未晞在心里想,到如今,能悼念母亲的人,只剩下她,若是还有人能记得那个温婉而又刚烈的女人,她会觉得感动,是上天的恩赐。
半旧的三轮车咯吱咯吱响,车夫操着浓厚的南方口音和她闲话,她听得懂个大概,也回答几句。
从很远的地方来,是来看望姥爷姥姥的,没在读书,已经毕业了。
她以前是喜欢聊天的,也缺心眼,站街上也能和陌生人说到一块去,也不管人家是好人还是坏人。夏天那时老跟常安絮叨,赶紧把这傻女人娶回家关起来,省得被人拐去卖了,还乐呵呵地替人数钱。常安宠溺地看着她笑,拍她的头,她将下巴扬得高高地撒娇,常安,夏天欺负你媳妇呢。
那时,她和夏天都以为,自己一定会嫁给常安,现在想来,却那么好笑,笑得上气不接下气,物是人非这句话,总能诠释太多的东西。
没多久,隐约能看得到远处树影中或高或低的房子,青砖白墙,映着钴蓝清辙的天空,还能清晰看清袅袅炊烟。她自小就是在大城市长大,对这样近乎原始的村庄,连车都见不着的地方,若不是姥爷姥姥住这,她或许也会像夏天一样,认为那些没被钢筋混凝覆盖和汽车尾气熏染的地方,只会出现在远久时代的电视剧里。还有人力车,像古时的黄包车,车夫弓起的脊背,未晞想到孩提时父亲让自己骑在背上玩耍的情景,以前,她认为父亲像神一样,将母亲和她保护得很好,撑起一片天,遮风挡雨,她是所有人捧在手心的小公主,吃好睡好,幸福一辈子。
可现在,母亲不在了,父亲做了别人的守护神,她就成了多余的,悲凉,也就如此,得到了一切后,再彻底失去。
车夫接钱的时候有些腼腆,磨搓着双手,很是歉意,姑娘真是对不住,要是后边的路好走,我也就送你了,可是,这车折腾不起……这对不住……
未晞才知道,二十块钱无疑是天价了,她笑起来,递过钱,抖抖背包,走了个下坡,终于看到那个横跨在河中的渡船,母亲曾告诉她,当年外婆从外乡嫁到白镇,浩浩荡荡的迎亲队伍从渡船上经过,两岸都站满了观看的村民,外婆穿着鲜红的嫁衣站在渡船中央,风吹落红盖头,所有的人都惊叹以为看到了年画上的仙女。
她站在河边,生出些紧张,她素来都是天塌下来有地撑着的性子,一声不响地离开,以前的世界,以前的人,三天驰骋的火车,那些就变成了很遥远的事,反而是这只来过一次的镇子,这时候给她很熟悉的温暖,如同是回到母亲身边。
走着母亲曾走过的足迹,想着少女时代的母亲,肯定会在某个天空燃烧的午后,跑到河边眺望很远地方,希望有天可以自由飞翔,看到很多新奇的事。母亲柔美的容貌只是表象,骨子里的女人,心思和手段甚至能得到看人挑剔严谨爷爷的肯定,最后为了一段情,为了她,毅然丢了全世界。
空气里荡漾着香甜的气息,吸进鼻子又变得酸楚,未晞怔了怔,就红了眼眶。直到听到有人叫唤,要过河吗?
她仓皇抬头,刚好一阵风扑面而来,凉凉的液体终于不堪重负,从眼角滑落。她看到一张特别年轻的脸,黑黑的皮肤,额前的碎发扬起,露出浓密斜扫入鬓的眉,四目碰撞后,她心底弥漫着诧异。
似曾相识么?
麻烦一下,我要过河。她朝对岸喊,男人幺喝一声就转身拿铁钩拉渡,庞然巨物吱嘎吱嘎拨开水面朝她驶过来,无数荡开的涟漪,筷子长的鱼惊乱地从水中蹦起来,再扑通一声,掉进水里,砸出水花。
她走上船板,男人调整方向,面对着她专心拉铁钩,一时身体悬浮在水中央,脚心有些虚浮,她扶住铁栏杆,稍一用力,斑斑铁锈硌得手疼,她的皮肤很脆弱,磕到碰到就会受伤。
以前有人常对她说,你好好待着,不要受伤,什么事都有我呢!这些声音还像在耳边环绕,说这些话的人,已经将她丢弃。
她从来不坚强,也装不出无所谓,不然也不会仓惶逃离那个伤心地。看着岸边垂柳柔软地摇摆着身姿,还有茂密苍翠的常青树,风打在叶子上沙沙的声音,有些寂寞。不像在城市,从来都是喧闹熙攘,逼得人心凛冽无情。
她也就是下意识开口,以前那位摆渡的老爷爷呢?去了哪里?心底有不好的预感。
不知是不是她的表情转换得太快,那份急迫,像是询问失散已久的亲人,男人微微愣了愣,随后笑出一口又白又齐的牙齿,眯起的眼,不知怎么的,变得比千年的湖水还深,那抹黑,令她手心腻出汗,心无端端塌陷了一块。
你是说白太爷啊,嗯…你要是再早半年来,就看得到他,现在老人家跟孙女回家养老去了。
这样的答案,她到底是有些失落,大家都说她的模样遗传至母亲,尽管每次照镜子,都看不出和母亲一样的眉眼和精致轮廓,但她还是期盼,老船夫看到她,会想起外婆想起母亲,还能说上一句与她们有关的话。
思念孤独地吞噬着她的心,越是觉得痛,她的恨意越昭然,或许也不是恨,只是她偏得遗弃某些东西,才能获得微薄的心理平衡和自我安慰的理由。
就像,以后的字典里少了父亲这个词。
但岁月这种东西,是撕裂人心的利器,见不得长相守,非得生离加死别,才道出这世态的更跌。
心软了又疼,她别开脸,看着似乎无尽头的水光,没有太阳的天空还是又亮又蓝,多盯着看几秒,就被晃得睁不开眼。
男人收起铁钩,她还杵在船上发呆,他很少见白镇的人像她这样打扮,有些好奇,走上去拍拍她的后肩,你是白镇的人么?
她回过神,对上男人的眼,那种窒息感还未褪去,刚才被人看到平白无故掉眼泪,她有些羞涩,连说话都吞吐不清,我…不是,那个,我是来看望老人。
那上岸吧,早点回去,免得老人等急了。男人笑得阳光灿烂,又转身拉过船尾绳子将船绑在岸边的木桩上。
她微窘地跳下船,沿着上坡走了几步,突然想起什么,回头看见男人正往旁边的一间白墙小屋里走,她说道,过河要多少钱,我还没付钱呢。
男人侧身对着她,只是转了头,逆着光,他眼底似乎跳动琥珀光泽,远处的天空暗下一点,变成了透明的蓝,她又开始紧张,像是说错话的孩子般无措。
一块钱。醇厚的嗓音低低脆脆,听起来很舒服。她赶紧掏包里的钱包,只有两张一百的,其他的都是卡。她犹豫地拿出一百块,不知道他有没有零钱找。
我没钱找!男人摆摆手,不用钱,你走吧。
她脱口而出,下次我再过河的时候一起付。
男人笑起来,就地坐在脚边的树根上,犹有兴趣地看着她,你是哪家的孙女?
啊?她睁着眼看着他。
他捡起一颗小石子掷进河里,石子在水面连蹦几下,撩起一片水珠。
住在白镇的人,我都见过,却从来没见过你。他顿了一秒,我叫顾扬,这里的人都叫我小顾。他说完,未晞还是表情失措站在那里,他瞥开脸,光影中的轮廓,不知为何显得很落寞。
我叫叶未晞。
或许被那侧脸的冷漠打击到,她说完名字就转身朝前走,却总是觉得惶惶不安,似乎记起了某些已经被遗忘的东西。
是啊,她记起来了,那次,那个午后,她看着常安的侧脸,那么冷酷陌生,那个她爱了五年的男子,毅然决然地跟她说分手,从头到尾都不肯看她一眼,她哭得气堵哽咽,他也只给她一个侧脸,好似多年的宠爱和感情都是假象,她是无关的路人。
往事不堪忆,常安走后,她不停的哭,捂着被子里哭,躲在厕所哭,夏天寸步不离地守着她,她没完没了的样子最终激怒了夏天,从不对她发火的夏天,将她从被子里拖出来,拉到大街上打车去找常安,当时街上正好下起大雨,没等到车,两个人在雨中淋了半夜,她不再哭了,却也病倒。
那一病,差点要了她的命,高烧三十九度两天两夜,夏天趴在床边哭得死去活来,最后连远在美国谈项目的大堂哥都赶回来,医院所有的专家都陪着她,搞了个鸡飞狗跳,她在鬼门关走了一遭又回来,整个人瘦得只剩下皮包骨。
那时,她醒过来看着夏天仓皇无措的表情和大堂哥眼底的血丝,整个人也平静了,不哭不闹,还扯出一个难看的笑。大堂哥疼惜地叹气,夏天拉着她的手,力道大得她发疼。
白镇住的人不多,分布却很广,每家每户都是独自的院子,房子高低差距大,有的在隆起的坡顶,有的在坡底。未晞凭着儿时的记忆和姥爷常年的叙述,姥爷家的房子是在一个独坡上,旁边有片竹林。
原以为会很难找,没想到这个地方还是记忆里的样子,似乎一点都没有变,她穿过一条巷子,隐约听到女人笑着说着什么,心里暖暖的,很久都没有的松散,她加快脚步,转个弯就看到那栋老旧的房子,有个穿青衣娇小身影在门前竹竿上收衣服,她鼻子一酸,沙哑地声音不像是自己的。
姥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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