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5章 为生民立命,为天地立心,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轰轰轰!
崇祯的脑袋再炸,听的目瞪口呆。
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
就算是士族豪绅,在自己治下,也能遭受如此待遇。
对方恨不得食吾肉,寝吾皮,对我崇祯皇帝,或对朱家子孙恨的咬牙切齿!
朱由检一句话也说不出口。
是啊!
加派三饷。
还是轻飘飘的四个字。
但对天下人来说,这四个字的分量重若泰山。
贫民百姓或许拿不出粮食,任你再如何加派也就烂命一条。
可士绅豪族有啊!
他们被朝廷榨取的一干二净,还要受到各地朱家宗亲的敲诈勒索。
提到朱家宗亲,更是朱由检心中永远的痛。
大明立国二百余年,朱家子孙已繁衍成一个极其庞大群体。
朱由检曾在宗人府看过卷宗,朱家子孙从洪武年间的一千多人,愣是扩张到现在的一百多万!
一百多万朱家子孙,多么恐怖的数字。
光是存放他们的姓名籍贯的书册,就用了一整个屋子。
这一切,都得益于洪武爷和成祖爷对宗人的宽厚态度。
凡朱家王孙,十岁起便能领薪俸田产,永不缴纳税赋。
同时犯了律法,也可适当宽宥,拿钱赎罪。
简而言之,任何事情都可满足你们,只要你们别起兵造反就行。
所以几百年来,朱家各地的王爷除了拼命生子,再不会有任何想法。
而每年朝廷为了给他们发钱发粮,就要支出国库一半还多。
即便如此,他们仍不满足,依旧仗着身份强取豪夺,吞并田产,壮大自身势力。
大明亡国,三成的原因可归咎于他们身上。
恐怕洪武爷爷和永乐爷爷打死也想不到。
千防万防,最终大明不是被这些朱家王爷推翻,而是亡于百姓之手。
“……呼……呼……呼……”
朱由检喘着粗气,依旧喊道。
“好好好,沈炼!这便是那些个士族豪绅造反的理由。朕姑且相信!”
“可那些大明官吏呢?他们拿君俸,食君禄。教的是程朱理学,秉的是孔孟之道!”
“这帮人却不想着抵御闯贼和辽东建奴,带领全城百姓当反贼,开城投降!”
“他们又为何造反?难道,也是朕对不起他们!!!?”
“大明官吏?”
沈炼见朱由检还不明白,眼神越发黯淡。
“陛下休急,这便是沈某给您讲的第三个故事。”
“乱世……为官!”
“说崇祯元年。”
“有个重庆府的读书人,参加了那一年京城举行的恩科会试。考中举人后,又在殿试上名列三甲。姑且叫他陈大,为三甲第三十九名。”
“陈大家里同样是书香门第, 颇有财产。可惜考的不算太高,无法留在京城为官。”
“家里一番运作后,朝廷将他安排到陕西道延桉府米脂县,担任县令一职。”
“说白了,还是家中送的银钱不到位。若是到位的话,谁又愿意跑到民变最凶的地方呢?”
“可这个陈大却心比天高,欣然接受。”
“他认为,苦读诗书二十载,不就是为生民立命,为天地立心,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朝廷将他安置到最凶最乱的陕西,便是要考验于他,今后提拔重用于他啊!”
“陈大暗暗发下毒誓,我今后必要克己奉公,爱民如子,必要像海瑞海大人一样,名留千古。”
“于是崇祯元年,陈大便意气风发从京城出发,带了颇为丰厚的盘缠,昼夜兼程赶路来到米脂县做官。”
“可风尘仆仆的陈大,一抵达米脂县却傻了。”
“人呢?本官县衙里的人都去哪里了?”
“但见偌大的县衙门可罗雀,县里的孩子甚至在杂草丛生的公堂里光着屁股玩耍。”
“陈大顿时急眼,一番寻找后,终于找到米脂县的县丞和主簿。就询问他们……”
“人呢?两位兄台,为何咱们米脂县衙如此荒凉?”
“县丞和主簿见来了个愣头青,什么都不懂,只好无奈说道。”
“县令大人啊,您在京城就没人教过您吗?”
“上一任县令为了躲避民变,早花了银子调到其他地方去了。”
“临走之前,他遣散了师爷、衙役、文书、捕快,如今,咱们米脂县衙荒废了两年,早就成这般模样了啊!”
“陈大闻言大怒。”
“荒唐!上一任县令为何遣散这些人等,难道没了县令,县衙就不运转了吗?这两年来,米脂县又如何安民防盗?”
“谁知,主簿和县丞却像看傻批一样看着陈大。”
“县令大人啊,难道您不知道,整个米脂县衙只有咱们三个人是官,他们则都是吏。朝廷是不会向这些书吏、文吏发放俸禄薪水的啊。人家不去想办法挣钱养家,难道活活饿死?”
“陈大闹了个脸红脖子粗,终于明白,原来县衙里那些让县太爷威风凛凛的人,全都是县令自己拿钱雇佣而来。”
“没办法之下,陈大只好拿出所有盘缠,先让人打扫了整个县衙,各项设施翻修一新,又雇佣了师爷、文书、捕快、衙役等人。”
“一番折腾,还没正式上任,就已花光了盘缠。”
“可等正式上任后,才算彻底傻眼。”
“家中吃饭要钱,衙役办事要钱,师爷联络县城豪绅士族也要钱,甚至给上级官员打点孝敬礼物,还得要钱。”
“可一个县令能有多少钱?”
“一年的俸禄不过四五十两,根本不够这些开销!”
“陈大没办法之下,只能给家中写信,让家中寄钱过来,但三番五次后,家里也不给他寄钱了。说别人为官三年,家财万贯,怎么你当了县令,却要将咱们陈家活活拖垮?”
“无奈之下,陈大只能又找到主簿和县丞询问办法。”
“两人呵呵笑了,说县令大人啊,天底下没见过您这样当官的人。”
“您一不要旁人孝敬,二不给士族乡绅摊派,三不克扣饷银,怎么可能支撑下去?”
“陈大闻言大怒,连骂大胆,你们二人要教本官贪赃枉法吗?”
“两人只是冷笑,懒得再管陈大的破事,转身就要离开。”
“可陈大明知自己已山穷水尽,再不发放衙役班头的饷银,这帮人都要离开,到时候可就丢大人了。”
“他慌忙拉住两人,低三下气的询问究竟如何去做。”
“两人见陈大终于放下该死的面子和尊严,立马换了态度,笑着将为官之道尽数告诉对方。”
“他们说,县令大人,想要当一个好官,清官,仅凭朝廷俸禄是远远不够的。”
“您要收下县城里富户士绅的孝敬,和他们多走动往来。他们有求于您,只要不触犯明律,答应他们又何妨?”
“您还要多加摊派给他们,但不用您自己出面,让那帮凶神恶煞的衙役和捕快去就行了。”
“您甚至不用给衙役俸禄,只要不妨碍他们平日办事即可。”
“就这样,您每个月还能收到下面人的孝敬钱。谁敢不给,下个月就不要再任职了。”
“最后,您还得克扣朝廷的粮饷啊!咱们不克扣朝廷派下来的数目,只克扣那些个缴纳粮饷人的余粮。”
“一句火耗亏空,他们就得多拿出两成的粮食孝敬给您。”
“这样一来,县衙何愁没钱?”
“陈大听了两人的话,脑袋都要炸了。”
“这和贪官污吏有什么区别?这不就是自己读书时,最痛恨的那些人吗?”
“县丞和主簿见陈大依旧犹豫,也不多劝,径直离开。”
“陈大一夜未眠,左思右想的一个晚上,终于下定决心,暂时按照他们的办法来办。”
“等度过这段日子,手中有了余钱,再当一个好官清官罢了。”
“于是有了陈大属意,整个县衙一下子生动起来,所有人带着朝气出差办事,回来的时候更是满脸红光,收获颇丰。”
“陈大提心吊胆了三天,却发现没有一个人跑到县衙告状,告那些人狐假虎威,鱼肉百姓。”
“赵大彻底放下心来,觉得百姓和豪绅们不来告状,说明他们也心知肚明,坦然接受了吧?”
“他却不知,谁敢来告状,就是你米脂县令让他们这么做的,他们告状岂不是自寻死路?”
“赵大却想不到这些了,他手头宽裕后才发现这才叫当官,这才叫当爷。”
“一年之间,不但娶了当地大户艾举人的女儿,还纳了三房小妾。”
“不但不用再给家中要钱,还能隔三差五给家里寄个几百两银子。”
“家里人都夸赵大能干,天生就是个当官的材料!”
“如此一年过去,赵大彻底忘当时的想法,度过难关之后,收手不干。”
“他只觉得治下海晏河清,民众人人脸上都洋溢着笑脸,上街随口询问一人,对方直呼陈大是青天大老爷。”
“甚至,有士绅还送来了万民伞,令陈大受宠若惊。”
“治下如此成效,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呢?”
“可谁知,到了岁末,延桉府的知府和朝廷吏部都派了人下来考察各县官僚,他们刚来就收到大量举报和申诉。”
“无论百姓、豪商痛斥陈大狗官行径,请求知府严厉查办。”
“陈大顿时慌了,找到县丞和主簿,说你们可害死我了。”
“这下必然完了,咱大明朝对贪官污吏的惩治一向极严,我怕不是要丢官罢职,甚至被剥皮填草!”
“谁知两人却满不在乎,并说……”
“大人啊!您若是清官,他们就用对付清官的办法。您若是贪官,他们就用对付贪官的办法。”
“以前不知道您有多贪,现在他们知道了,自然要痛骂一番,好让您知道这里面的规矩。”
“规矩?陈大一愣,完全不知道两人说的是什么意思。”
“两人才呵呵笑着告诉陈大,你一年积攒下的银钱,要拿出八成孝敬知府大人,孝敬吏部的考察官员。”
“他们方可给您评个优良,来年继续努力!”
“陈大傻了, 呆呆的问两人,我岂不是白白当了贪官,还给别人做了嫁衣?为何百姓的骂名最终都落在我的头上?”
“两人冷笑,旁人想落下骂名还落不到呢,您且看着,若是不拿出八成银钱,看看您脑袋能不能保住。”
“陈大只好妥协,捏着鼻子拿了许多银两送给上级。”
“上级果然眉开眼笑,将陈大好好夸赞一番,评为优良,还说再干三年,争取将你提拔到延桉府里当官。”
“那帮人走了,陈大失魂落魄,如何也想不明白,为何我贪赃枉法,最终却便宜了你们?”
“他只好暗下决心,必须要往上爬,爬到知府的位置上,甚至爬到京城内阁首辅的位置上。”
“到时候我才是清廉无暇的好官,下面那群狗官全都该死!”
“而如何往上爬呢,还需要钱!”
“不但上面需要钱,陛下也需要钱,只要我能搞来大量的银钱,自然就能官居一品!”
“陈大彻底想明白了,第二年越发嚣张跋扈,越发索求无度。因为他知道,要的越多,上面抢的越多,若想积攒银两买官,只能贪的越多。”
“米脂县怨声载道,但陈大也不在乎,毕竟你们又算个什么东西?”
“期间,他还帮助老丈人艾举人打过一场官司,判一个欠债不还的老赖酷刑,打的对方生不如死,几乎活活将其打死在牢狱之中。”
“可惜对方竟脱狱逃亡,自此再没了下落。”
“陈大无何奈何,随即懒得多管,毕竟一个囚犯又能掀起什么浪花?”
“如此两年,民变和匪变是一点没管,陈大已赚的盆满钵满。”
“就在他想拿着钱往上走一步的时候……突然有反贼带兵打过来了!”
“陈大惊慌失措,想要立刻带着全城的守军、衙役、捕快一起出城迎敌。”
“可谁知,众人理都不理他,各自逃命!”
“他忙又找到县丞和主簿,说现在可如何是好?”
“若是丢了米脂县城,无论如何,我要被皇上杀头问罪的啊!”
“县丞、主簿依旧云淡风轻,两人笑着说道。”
“大人呐,匪军已攻到城下,民心大乱,您还想着什么守城剿匪?”
“不赶紧带着全城百姓开门投降,迎接匪军进城,献上所有金银,他们可能会饶您一命!”
“啊?陈大不解的询问,这岂不是公然反叛朝廷,我自幼苦读圣贤书,拿君俸,食君禄,教的是程朱理学,秉的是孔孟之道,怎可干出这样的事情?”
“两人朗声大笑,几乎活活笑死过去。”
“他们说……大人啊!”
“一个百姓眼中贪赃枉法的狗官,谈什么程朱理学和孔孟之道?”
“您信不信,现在不开城投降,今日日落前,就要被百姓屠戮烹煮?”
“陈大吓的面无人色,只好立刻打开城门!”
“百姓欢欣鼓舞,全部出城相迎。”
“当匪军入城的时候,陈大跪在地上,本想献出两年积攒的数万两白银,可惜还没开口,就被匪军首领一刀斩了脑袋。”
“陈大到死也想不明白,朝廷要杀我,你们也要杀我,到底怎么做,我才是对的?”
“等他的人头落地,恍惚间看清了那匪军首领的面目。”
“哦,竟然是米脂死牢里那个威武汉子,那个欠了老丈人艾举人钱财的泼皮无赖!”
“对了,这个泼皮无赖,好像叫……李自成!”
沈炼讲到这里,终于讲完了三个故事。
他看向朱由检,苦涩询问。
“陛下!你说这位米脂县令陈大,又为何开城投降,为何跟着闯军造反?”
“如今我能站在你的面前。”
“难道不是陈大、李二、赵三他们,拼了命将我送来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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