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忘我


          忘我,是浑然一体的境界。

          刀架在脖子上不回头,不是忘我。如果为了真理和挚情,是义。如果为了生活琐事,是犟头。锥刺股,头悬梁,箪食瓢饮,都不是忘我,是一个人往大里长的必需。雷锋那种毫不利己,专门利人,也不是忘我,是善行,是积德。一个人做这些好事时,调子不要拧得太高,也不要和政治觉悟挂钩,否则易有假。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不是指行善,而是幡然觉悟。顿悟是忘我。

          还有大我和小我那种说法。小我是我见,我观万象。大我是见我,于万象中见证了我。小我和大我不是对立着的,不是小偷和警察,不是医生和病患。小我是清醒的,我思故我在。大我即忘我,是物我两忘。庄子讲忘我,用的是“丧我”“隐机”这两个词。往细处琢磨一下,真是讲得很透彻。

          文学写作,要防止假忘我。什么是假忘我?还是举例子说吧。比如一个二胡演员,在舞台上演奏时,一边手动,一边摇头晃脑的陶醉,是“我”在醒着,是在表演。

          再摘录杨朔先生《泰山极顶》里的三段,这篇文章写于1959年。

          有两只小山鸡争着饮水,蹬翻了水碗,往青石板上一跑,满石板印着许多小小的“个”字。我不觉望着深山里这户孤零零的人家想:“山下正闹大集体,他们还过着这种单个的生活,未免太与世隔绝了吧?”

          我正在静观默想,那个老道人客气地赔着不是,说是别的道士都下山割麦子去了,剩他自己,也顾不上烧水给我们喝。我问他给谁割麦子,老道人说:“公社啊。你别看山上东一户,西一户,也都组织到公社里去了。”

          有的同伴认为没能看见日出,始终有点美中不足。同志,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其实我们分明看见另一场更加辉煌的日出。这轮晓日从我们民族历史的地平线上一跃而出,闪射着万道红光,照临到这个世界上。

          杨朔先生1968年8月被迫害致死,死因至今都是含糊其词。有三种,一是当年造反派的说法,“杨朔因为对‘**’不理解,自杀身死”。二是“北京医院病历显示,杨朔因感染肺炎而逝”。三是1980年平反后新华社的报道,“杨朔同志受林彪‘***’极‘左’路线的迫害,不幸于1968年8月3日含冤逝世,终年55岁(实际应为58岁)”。杨朔先生那一阶段“创作思路”是怎么形成的?可以参考1956年他写的一段自我述评。“我的政治思想,创作思想,都存在着严重的缺点和错误,距离毛**《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的指示很远很远呢。不,有些观点、描写根本违反毛**的指示的,这需要在斗争中继续好好改造自己,好好与工农兵结合,这才有可能写出为工农兵服务的东西。重读旧作,惭愧欲死!”这段话不是会议上的表态发言,是写在自己一本作品集扉页上的自识。

          读这段话,再联系到杨朔先生的人生结局,真的觉着悲凉。他生活的那个年月是集体失真的,在荒唐时代里,再了不起的人物也难逃一小,因为时代是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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