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七
“车辆行驶,请坐稳扶好。”
周遭一切是如此熟悉,微微摇晃的车厢、机械女音的报站声、混杂的人味儿,无一不诉说着一个事实:她进入了下一场循环。
宿鹭睁开眼。
过了新城区最繁华的地带后,乘客锐减,上车的人也逐渐减少,车内人数渐渐维持在一个稳定的数字。
她坐在后车厢右侧倒数第二排靠窗处。这是个不论车上多挤都不会被打扰到的风水宝地,同时也是观察全车人的极佳位置。宿鹭推开窗,把新鲜空气放进来,一边打量前面的人们。
再回到作为中转站的第五次循环时,对乘客人际关系的调查应当出了结果。所以,只要能够在中转站再坚持一段时间,真相就能水落石出,这一切也可以随之结束。
她心里终于轻松了一些。
她没意识到,自己的思维方式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一到四次循环中,她浑身上下都写着“死了也无所谓”六个大字。但第五次循环里,张成的话像是将她的保护壳撬开了一个口子,宿鹭终于意识到,其实她的存在是有意义的。
至少她能用命一遍遍试错,直到和同伴一起,扭转整车人横死的命运。
外面阳光明媚,宿鹭侧身去接顺着树叶缝隙滑进来的一溜阳光,余光扫到最后一排,发现了怪异之处。
——还有一个乘客呢?!
前几次的循环中,最后一排一直坐着个打扮奇异的男人。他戴着渔夫帽、黑口罩,搂着背包,孤零零地坐在最角落。此前注意力在其他地方,宿鹭不觉得他有什么问题,可是现在确认引爆者就在车上,那个人就多少有点可疑了。
想到这里,她提着干瘪的双肩包来到李诗情肖鹤云身后。见到她过来,李诗情看了看最后一排,又用略微惊异的眼神看着她。
离奇的是,宿鹭立刻读懂了她的眼神——对方也在好奇,为什么这次循环,车上会凭空消失一个乘客。
发生在规律之外的事令人心慌,何况他们现在生存全是依靠规律。宿鹭看了眼车头的电子钟,又担心有误差,于是摸出手机看时间。
她的循环周期和两人不一样,每次苏醒的时间也忽早忽晚,因此没看出什么名堂来。反倒是肖鹤云,受她启发,把视线从表盘移到同伴身上时,语气已经染上了兴奋:“时间又提前了,那个乘客还没上车——你们看。”
他指向车头播放到站提示和宣传标语的屏幕。
宿鹭顺着他的手看去,只见黑底的电子屏上滚动播放的红色大字尤其显眼:下一站,沿江东路站。
“——!”
“也就是说,我们可以正常下车了!”巨大的惊喜之下,李诗情难掩兴奋,注视着肖鹤云和宿鹭,眼睛亮晶晶的,像折射了清晨阳光的玻璃。
肖鹤云抬起细框眼镜,捏捏鼻梁,借由这个动作扫去先前颓废。手从脸上移开时,他唇边还有没退去的笑意。
“到站了咱们就下车。”他说。
宿鹭跟着他们笑。她很久没这样开心过了,在值得信任的人身边尽情欢笑,心里积压的负面情绪短暂地消散了。
循环太压抑,他们需要一个放松的机会。
但是很快,更现实的东西找上了他们,李诗情长出一口气,问:“可是车上的乘客怎么办,如果正常到站下车是循环结束的条件的话,那这次不就是……”
“从游戏的角度来看,不太可能。”肖鹤云打断她的话。
他急切地想要同伴不担心那么多——就算他们不下车,短短十多分钟里,在不惊动罪犯的情况下解除炸弹的威胁,几乎是不可能的事。
无效的担忧,徒增烦恼。
“他说得对,诗情。”宿鹭帮腔。
她又说:“我的第五次循环——姑且称呼它为中转站,进行到了一个非常关键的节点,警方正在调查乘客的人际关系。我现在已经知道车上所有乘客的信息,还能回去的话,可以得到更多有用信息,甚至如果警方效率高的话,在那待久一些,说不定就直接知道凶手的身份了。”
李诗情隐隐从她的话里听出诀别的意味来,心中警铃大作:“姐姐,你这是……”
“我不下车了。”宿鹭说。
最让李诗情恐惧的事还是发生了。
其中一个同伴要放弃下车的机会——谁知道这是不是最后一次!万一老天不按常理出牌呢?
李诗情觉得对方简直是疯了。她无法想象看着公交车门关闭、同伴在车外行走的场景。一开始就孑然一身和习惯了再失去是不一样的,她感受过前者,因此很清楚两者间有着质的差别。
宿鹭是被她拉入循环的,她本就对她心存歉疚。何况她们是同伴,要她抛下她下车,李诗情一时难以接受:“万一这就是最后一次了呢?我们都无法确定正常到站这个变量究竟会引发什么后果,你这是拿命在赌!”
眼看着沿江东路站的站牌出现在视野尽头,她急得快哭出来,语无伦次:“你、你就没有牵挂了吗?为他们着想一下啊?好歹也是为了你自己——”
尾音还颤抖着,她却突然不说话了。
那一瞬间,她选择性忽略的绝望感铺天盖地地袭来。
李诗情简直要被淹没在深重的愧疚中。
她忽然无比深刻地认识到所谓循环的残酷。在行驶的公交车上,只有自己和两个同伴知晓众人面临的危险,她们的力量太薄弱,什么也改变不了,想活命,似乎只能放弃这车乘客。
短短几秒内她想了很多。她想起小时候看新闻,某地发生火灾,消防员牺牲;某地出现命案,警察因公殉职。人们从来都是在自己与他人之间作抉择,为了大义、为了身后千千万万人。她做不到这一点,在登上这辆公交车之前也从未考虑过这些,但在十多次循环里,她仿佛被剥去所有借口,一次又一次血淋淋地被推到命运的岔路口。
上天在以这种方式逼迫她成长。
可这实在是太苦太苦,她快要坚持不住了。
“诗情。”宿鹭叫她。
李诗情胸腔里揪起一口气。
听见宿鹭用平静的语气说:“我们允许自己悲伤和愧疚,但不要被这些情绪绑架。你要记得,现在做出的任何让步,都是我们以后杀回来的根本。”
她露出微笑:“做好准备,才有办法干死这狗日的循环。”
冷淡姐姐笑着骂脏话的样子太有冲击力,李诗情噗嗤笑出声。
“——”
“前方到站:沿江东路站。请收拾好您的随身物品,从后门下车。”
机械女音开始播报站点,宿鹭冲肖鹤云点点头。后者拉着李诗情起身,走到后门边。李诗情仍有些犹豫,几次看向宿鹭,欲言又止,最终握紧手机,下定了某种决心。
门缓缓向两侧打开,滚烫的阳光劈头盖脸地浇进来。
宿鹭安然地坐在原位,看着车门重新闭合,车子起步。
——这才是真正意义上的主动赴死。
她竟然觉得有些愉悦。
这么多年来,每次觉得自己要坚持不下去时,她都会带着不知来源的愤恨,一遍遍地想象自己的死法,想象自己是如何等待即将到来的死亡,又是以怎样的心情咽气。她知道这样不对,可还是上瘾似的无法停止。
现在,旧日的渴望终于得到了满足。她端端正正地坐着,随着公交车的摇晃放空思绪,任由窗外景色飞也似地掠过。
公交车驶上跨江大桥时,一辆警车从旁边呼啸而过。
虽然知道只是巧合,宿鹭还是不由多看了两眼。
再往前一段路,车辆出现了拥堵的趋势。跨江大桥上经常发生车祸,换作平时宿鹭压根不会在意,但在循环里,这样陌生的场面代表什么已经不言而喻。
她的心沉入谷底——李诗情报了警。
她坚持让李肖二人下车,是因为他们在车下自由查询资料的效益比留在车上等死高,可是李诗情报了警的话,事情就棘手了——这么短的时间,且不论警方如何布控,就是成功上了公交车,凶手在暗他们在明,又怎么在不惊动凶手的情况下疏散所有人?
宿鹭有种不祥的预感。她假意看站牌,顺势移动到司机身后坐下。
公交车果然被拦住,一个交警模样的人上了车:“前方发生车祸,公交车过不去,大家先下车吧。”
宿鹭死死盯着他看。想错开眼,却又舍不得。
这是江枫。
“需要等多久啊?”袋子里都是药的阿姨问。
“至少要一个小时。”江枫说,不动声色地打量着众人。
一听要等一个多小时,众人纷纷嚷着下车,拎起随身物品朝后门走去。江枫看着稳重不少,莽撞的小狗习性却一点未变,见状大吼一声:“东西留下!”
宿鹭太熟悉他的表情,连带着可以预判他将要说的话。因此在江枫出声的同时,她本能地从座位上跳下,猛地朝他扑去。
对方被撞个措手不及,踩空跌下前门台阶,与此同时炸弹在身后爆炸,强大的推背感袭来,宿鹭身子一轻。
高温侵入骨血的刹那没有痛感,身体被碎片击穿的感觉很奇妙,她甚至觉得火焰烧得她有点痒。而后知觉才慢慢回归,四肢百骸蔓延起令人一刻也无法忍受的剧烈疼痛。好在痛苦没有持续太久,很快她又感觉不到激烈的痛楚了。
她又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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