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重逢
“我好像在电视上见过你,你是那个那个叫什么来着?迟辰光?是吗?你是迟辰光的儿子吗?”
有人在耳边说话,声音模糊听不真切。周颂用力掀开眼皮看了看蹲在自己面前的少年,他大约十四五岁,身高和年龄已然高出自己一截。少年神色轻松,生龙活虎,仿佛不是被绑架囚禁在这间破旧废弃的仓库,而是偶然路过,便跑进来探险。
少年的双手缠着好几圈绳子,本在拴在另一个墙角,绳子另一端系在一根生了锈的墙钉上。但是他拽掉了松动的墙钉,用尚能活动的手指解开捆住双脚的绳子,
猫着腰悄悄走到周颂面前,喋喋不休地说话,很快就把即将昏睡过去的周颂吵醒了。
“但是你的名字我记不清了,我叫韩飞鹭,你叫什么?你看起来好像很难受,绳子绑的太紧了吗?我帮你松松。”
他想解开周颂手腕上的绳子,但是周颂躲开他的手,有气无力道:“别碰我。”
他们被关在阴暗的旧仓库,只有东边墙上近两米高的地方开了一扇窗,窗外|阴云密布风雨交加,黯淡的天光透过窗口洒进来,他们的脸陷在灰暗昏沉的空气里,朦朦胧胧模模糊糊,但是韩飞鹭脸上一双漆黑的眼睛格外明亮,像两块嵌进去的金刚石,坚硬又透亮。
他一点都不介意周颂恶劣的态度,摸了摸周颂的额头,“你发烧了,烧得好烫啊。你烧多久了?”
周颂心烦气躁,索性闭上眼不理他,眼不见为净。
韩飞鹭:“喂喂喂,醒醒,别睡着,我们赶快逃出去。”
周颂:“逃?”
韩飞鹭示意他往上看,“看到那个窗户了吗?你踩着我肩膀就能翻出去。”
窗户很高,但若踩着一个人,的确能翻出去,但是窗口狭窄,体型稍大些的人一定会被卡住。周颂瞥他一眼,道:“你翻不出去。”
韩飞鹭:“我知道啊,我让你翻出去。快快快,趁外面那些人还没发现。”
他站起来扶着墙弯下腰,却看到周颂无动于衷,急道:“快呀。”
周颂很平静地看着他:“我不想出去。”
韩飞鹭:“为什么?你想烧成傻子吗?我告诉你,发烧会把你脑子烧坏。而且你烧得这么严重,没准儿会烧死的。”
周颂唇角抖动了一下,似乎是想笑,但是身体太虚弱笑不出来:“那太好了。”
门突然开了,走进来一个带着头罩的男人。他左手拿着一把砍刀,右手掂着沉甸甸的铁链,上面还挂着锁。他浑身淌着雨水,脚上的厚底军靴在水泥地面上踩出一个个湿漉漉的脚印,他走到韩飞鹭面前,问:“为什么不告诉我们,你爸是警察。”
和他相比,韩飞鹭很单薄,但是丝毫不惧,像一头小兽般龇出两行白牙:“我为什么要告诉你们我爸是警察?”
话音没落地,韩飞鹭被当胸一脚踹到墙上,后背肩胛骨差点撞碎,前胸后背一块儿疼。
男人道:“这次生意要是被你搅黄了,我把你剁碎。”
他们这次绑架的目标只有周颂一个人,只因新加入的同伙儿干活不麻利,在巷子里绑人的时候拖泥带水,闹出响动,恰好韩飞鹭路过,不由分说便见义勇为。他们只能把韩飞鹭敲晕了,顺手带走。
韩飞鹭疼得龇牙咧嘴,西施一样捧着心,腰都直不起来,斯哈斯哈喘着气:“那小孩儿发烧了,要烧死了。”
周颂浑身无力瘫坐在墙角,面白如纸,目光涣散,额头渗出一层凉腻的汗水。
韩飞鹭又道:“你最好赶快送他去看医生,他要是烧死了,你们不仅一分钱都拿不到,还得罪加一等。我爸说了,绑架只是坐牢,杀人就得枪毙。喂喂喂,你还在犹豫什么?我还在这儿啊,反正你们有俩人质,放一个一样能拿到钱。”
不知道他哪句话说服了绑匪,周颂脚上的绳子被割断,又被套了一件肥大的雨衣,
然后被绑匪带出仓库。
走出仓库,大雨未歇,周颂回过头,看到韩飞鹭捂着肚子蜷缩在地上,有气没力地咧出笑脸:“回见。”
仓库大门被关上,周颂坐上一辆面包车,不知道自己要被带去哪里。但是他已经不再害怕了,因为他刚才在韩飞鹭身上学到了从未有人教过他的‘勇敢’和‘希望’。韩飞鹭说的对,他当时高烧不退,若不及时接受治疗,凶多吉少。他被带进一间小小的私人诊所,吃了药打了针,躺在潮湿又略带腻垢味的病床上沉沉睡去。再次醒来,人已经在医院里。
通过大人之间的交谈,他才知道他在诊所睡着没多久,警方就已经暗中包围了那间仓库。三名绑匪全都被捕,韩飞鹭也被解救,但是有一名警察受了严重的枪伤。他还知道,受伤的警察是韩飞鹭的父亲。他出院时路过手术室,远远就看到韩飞鹭和他的爷爷奶奶以及母亲站在手术室门前,一家人依偎在一起,互相牵着手。似乎有一种力量把他们和里面正在做手术的人紧紧拴在一起,连死亡都无法把他们分开。
周颂很想去和韩飞鹭说点什么,比如说声谢谢。但是他身边围满了保镖,老管家苍叔把手搭在他肩上,推着他往前走。他和韩飞鹭擦肩而过,像是不同世界的人。几天后,他得知韩飞鹭的父亲被抢救回来了,保住了性命,但是左腿落下永久性残疾。后来,他再也没有见过韩飞鹭。聿城很大,世界很大,他们各自生活在自己的世界,毫无交集。
直到十五年后,一起卷土重来的绑架案让他们在茫茫人海中再次不期而遇。至于他为什么如此关注洪逸柏的案子,或许是因为他当年遭遇绑架的时候和洪逸柏一般年纪,不过10岁而已。他是幸运的,无论是韩飞鹭还是警方,都全力以赴地帮助他,他只是希望洪逸柏和自己一样幸运。
在这份幸运传递下去之前,眼前最重要的是赶快把这间休息室的窗户打开通风散味,否则残留的泡面味道真是熏得他鼻根发痒,胃里直泛恶心。
周颂把几扇窗户全部打开,从打印机上随便拿起一份文件扇动面前的空气。气味还未散净,房门被推开,然后韩飞鹭端着一桶泡面走了进来。周颂见状,立马皱眉,用文件盖住鼻子。
韩飞鹭见他这样,立在原地顿时不知自己该进还是该退,“这是你的午饭。”
周颂:“我不吃,谢谢。”
韩飞鹭继续往里走,但是周颂连连往后退,他看出周颂在躲他手里的泡面,于是掂起一把椅子放在门口,远远地坐在门口吃起这桶泡面。“我们单位食堂过了饭点儿就没饭了,你不想吃泡面就自己点个外卖。”
周颂也掂了张椅子坐在窗边,他和韩飞鹭虽然在同一间房间里,但是都尽量和彼此保持最远的距离。“不用了,我不饿。”
韩飞鹭偏过头瞧了瞧他,从兜里掏出手机打开了美|团,往下划了两页,问:“猪肚面和鸡杂面,你吃哪个?”
周颂:“我不吃内脏和下水。”
韩飞鹭:“麻辣烫?”
周颂:“你不觉得麻辣烫看起来就像厨余垃圾泡在泔水里吗?”
韩飞鹭又瞧他一眼,找到一间寿司店:“米饭总能吃吧?”
周颂:“炒饭和隔夜饭除外。”
韩飞鹭这辈子头一次这么无语,但还是耐下心给他买了两盒寿司,然后很多此一举地备注不要隔夜饭。点完餐,他把手机揣起来,继续吃泡面。一个小时前,他把周颂带回来扔进这间休息室就去开会了,并没有安排人来向周颂问话,现在他自己来了,还是没有拟好腹稿。此时他和周颂之间的氛围有点奇怪,他们即算是陌生人,又算是久别重逢,15年前的那起绑架案似乎不得不聊,但是又不知从何聊起。
还是周颂打破了眼下无话可说的沉默:“那晚开快艇的人是谁?”
韩飞鹭:“一个叫方亚庆的人。他是市中心公园的一名保安,开快艇是他的兼职,他不值晚班就会去开。5月5号洪逸柏失踪当晚的快艇驾驶员只有他一个,如果带走洪逸柏的人走的确是水路,嫌疑人只能是他。”
周颂:“找到方亚庆了吗?”
韩飞鹭捞光了面,把半桶汤搁在地上,从兜里拿出一张纸巾擦着手说:“洪逸柏出事到现在,他一直没去上班,现在处于失联状态。我们正在寻找他的下落。”
周颂:“他的亲戚和朋友不知道他的行踪?”
韩飞鹭向他扭过身,翘着腿,说:“你知道什么是失联吗?失联就是他没有联系爹妈,没有联系朋友,也没有联系三姑二舅和邻居大妈。这叫失联。”
周颂被他呛白,换做别人就恼了,此时却能笑出来,“那他总有交通工具吧,比如一辆车?否则他怎么带走洪逸柏呢?”
韩飞鹭:“他有一辆皮卡,案发当天开着去上班。十分钟前,我的人在他家里找到了这辆皮卡。那小区又破又小,管理很差,停着大量非本小区住户的车。摄像头也是十个老九个坏,还有一个碎了镜头盖。啧,你笑什么?”
周颂歪在椅子里,托着下颚看着他:“你说话真有意思。”
韩飞鹭自豪地捋把头发,也笑了:“我练过单口相声,大学每年元旦晚会,我的节目都是攒底。”
手机响了,是送餐的骑手。韩飞鹭让骑手在公安局门口等着,然后给穆雪橙发消息,让穆雪橙把外卖拿进来。不一会儿,穆雪橙提着外卖过来了,身后还跟着两个女警。三个人站在门口,穆雪橙把外卖递给韩飞鹭,道:“老大,你怎么想起来吃寿司了?上次我给你买的你不是都蘸着老干妈吃么,老干妈可没有了哈。”
她嘴里嘚吧嘚吧说话,眼睛直往房间里瞟,每一眼瞟的都是周颂。
女警赵蕾蕾把手里的文件交给韩飞鹭:“韩队,这是金涛的资料。”
女警张妍也把文件交给韩飞鹭:“这是方亚庆的资料。”
三个人干完了活儿,都站在门口没走,眼神儿频频往里飘。
韩飞鹭看看她们,又看看周颂,突然问:“谁能告诉我,卫玠是怎么死的?”
穆雪橙:“啊?卫玠?据说他因为长得太美,被活活看死了。”
韩飞鹭点点头,指着周颂,问:“你们看他长得像不像卫玠?”
三个女孩儿一听这话,立马就走了。她们刚走,顾海又来了。顾海刚走到门口,韩飞鹭就说:“你也来看卫玠?看吧,看一眼少一眼。”
顾海不明所以,木讷耿直。他看了看韩飞鹭,又看了看里面坐着的周颂,问:“卫玠是谁?”
周颂抬了抬手,笑道:“可能是我。”
顾海还是木头桩子似的,一板一眼道:“你好。”
韩飞鹭站起来,问顾海:“有情况?”
顾海点点头。
韩飞鹭迈步往外走:“去我办公室说。那个谁,卫玠,过来吃你的饭团。”
周颂起身跟在韩飞鹭身后,看到韩飞鹭把小小的外卖袋甩到肩上扛着,韩飞鹭明明腰杆笔直、身姿挺拔,却走出了黑社会前去斗殴火拼的气质。如果以前他在大街上遇见韩飞鹭,是一定会绕着韩飞鹭走的。韩飞鹭若是莽起来,极有可能把路灯当垂杨柳拔了,再把路过的狗扇两巴掌。他很怀疑韩飞鹭每年在警校元旦晚会上攒底表演的节目并不是讲单口相声,而是表演‘一个打十个’。
韩飞鹭的办公室在六楼,沿着楼道走到尽头,斜对着楼梯间。办公室布置的很简单,一只文件柜,一张还算气派的办公桌,桌子后面一张大皮椅。窗前摆着两张短沙发,当中一张矮桌。墙角竖着饮水机。唯一值得一看的是墙上一张国外某摇滚乐的大海报。周颂没料到这么严肃的执法机关办公室里也能贴海报,所以格外多看了两眼。
韩飞鹭把装在袋子里的寿司放在窗边的矮桌上,说:“吃去吧。”
周颂很不爽他这口气,听起来像是在喂狗。他坐在沙发上吃寿司,韩飞鹭和顾海在一旁聊工作。韩飞鹭坐在皮椅里,顾海坐在他办公桌对面。顾海率先开口:“我和老卓兵分两路,我去找金涛,他去找方亚庆。金涛那辆车牌号67x2的白色丰田从医院家属楼出来就直奔出城的方向,过收费站上高速,走聿北高速,在第三匝道下高速。之后就从监控录像里消失了。我去勘察过路线,出城往前十几公里外有几座工厂,建有配套的住宅楼,也有大片的自建房。金涛把虞娇藏在那里的概率比较大。”
韩飞鹭:“摸排的怎么样?”
顾海:“我留了两组人,不敢大张旗鼓,只能慢慢摸排。万一被金涛察觉,又把人质转移,那就麻烦了。”
韩飞鹭:“你的顾虑是对的,的确不能着急。现在基本框定人质的位置,到了明天交赎金的时候,金涛一定会离开虞娇,到那时候再采取行动也不迟。老卓那边呢?”
顾海摇摇头:“还是没方向,方亚庆住的地方太乱了,每天上百辆外来车进进出出,方亚庆随便弄一辆车用来转移洪逸柏,都够我们好找几天。”
韩飞鹭若有所思地盯着桌面沉默了一会儿,道:“找到方亚庆一方面,找出方亚庆掳走洪逸柏的原因,是另一方面。方亚庆和金涛会是同伙吗?”
顾海:“我查了方亚庆和金涛半年来所有的行动迹象,没有查到他们有交叉的社会关系。他们互为同伙,绑架洪逸柏和虞娇的概率不大。”
韩飞鹭翻开方亚庆的资料,逐字逐字地看,“乔宇出事那天,方亚庆人在哪儿?”
顾海:“我正要告诉你,4月3号方亚庆请了一天假,直到傍晚才出门。晚上6点23分搭成了开往双龙桥公园的公交车。7点14分在双龙桥站台下车。”
韩飞鹭:“也就是说,乔宇出事当晚,他在现场?”
顾海:“应该是这样。韩队,如果乔宇的溺亡是意外,会是方亚庆干的吗?”
方亚庆的资料里记录了15年前10月中旬他曾去派出所报案,穆雪橙尽责地调出了当年的报案记录。这则案情记录引起了韩飞鹭的注意,他细细看完,面色凝重:“把07年的128重案的案卷找出来。”
他突然要看07年的旧案,顾海不明所以,但什么都不问,起身就去档案室调资料。
周颂慢慢朝韩飞鹭走去,“128重案是那起受害者全都是男童的连环杀人案吗?”
韩飞鹭:“你怎么知道?”
周颂不请自来,在顾海坐过的椅子上坐下,道:“网上看见过。这件案子至今没破,网络上的讨论度一直不低。”
桌上摊着方亚庆的资料,就停在刚才韩飞鹭看的那一页。周颂看了眼桌上的文件,问道:“可以吗?”
看到韩飞鹭首肯,周颂才把文件转向自己,没有随意翻动,只看了看那段报案记录。看完,他双眉微扬,露出‘原来如此’的表情。
韩飞鹭:“你看到了什么?”
周颂手指抵住文件边缘,把文件往里推,看起来不想和那份文件扯上关系,“方亚庆的儿子方磊在15年前走失,下落不明,至今没有找到。儿子失踪次年,他的老婆和他离婚,他成了孤家寡人。”
韩飞鹭:“所以呢?”
周颂:“如果我记得没错,128男童谋杀案第一个死者出现的时间是07年3月。很巧,时间合得上。”
韩飞鹭:“你怀疑方亚庆和这件连环杀人案有关?”
周颂:“这是你的怀疑,否则你为什么让你的下属去调案卷?”
韩飞鹭发现周颂和他有种很不讲理的默契,他们明明相处时间不多,更谈不上了解。但是周颂似乎总能和他的思考保持同步,这是一种很奇妙的感觉,就像是知己。
看在周颂如此聪明敏锐的份儿上,韩飞鹭不介意和他多说几句:“那你觉得方亚庆是凶手吗?”
周颂:“或者你应该这样问,方亚庆是不是你们警方在找的凶手?首先,你要知道你在找谁。”
韩飞鹭:“你说的是凶手的形貌特征?”
周颂眉毛扬了扬,笑道:“你比我想象中要容易沟通。”
这不是好话,韩飞鹭听得出来,周颂的意思是:我以为你很笨,可你没那么笨。你听得懂人话,我不是在对牛弹琴。阿弥陀佛。
韩飞鹭尽量无视他高高在上的嘴脸,问道:“难道你懂侧写?”
周颂很不以为然,仿佛在说自己擅长拿手拧瓶盖儿:“如果你说的是利用统计和归纳的方法,抑或通过犯罪现场再现的形式对犯罪人员进行心理分析和行为分析的行为。是的,我懂,我翻过几本书,看过一些资料,对被你们称为‘犯罪心理’的领域略有研究。”
韩飞鹭:“你研究这些干什么?”
周颂看了眼墙上的乐队海报:“和你喜欢听摇滚一样,这是我的兴趣。”
韩飞鹭:“那你说说看,我们警方在找的凶手是谁?”
周颂露出事不关己的凉薄微笑:“我不说。”
韩飞鹭:“为什么?”
周颂:“心理画像只是辅助警方侦查的一种手段,而且存在偏差。万一我哪句话说错了,给你们指了一个错误的方向,那我岂不是麻烦了?再说了,你们有自己专业的顾问团队,你想听的话,打通电话过去,不到半个小时你能得到好几份各有千秋不相上下的侧写剖绘。供君甄选。”
韩飞鹭拧着眉毛看着他笑:“听你说话心里真刺挠,你到底是在夸我们的顾问,还是在骂我们的顾问?”
周颂道:“我用不着夸他们,也犯不着骂他们。我只是知道自己的斤两,懂得在高人面前藏拙。”
韩飞鹭:“虽然咱俩见面时间不长,但是我看你一直很顺眼,尽管你矫情高傲又难伺候。我看得出来你绝不是谦虚的人,谦虚这俩字儿用在你身上,仓颉真真要臊死。”他拿出烟盒,抽出一根,烟盒推到周颂面前,“我知道你为什么推托,你不想背责任,也不想引起我们内部的关注。我可以向你保证,你在我办公室说的话,出了这间办公室我就当你从没说过。我想听你对凶手的分析,是我对你有种很滑稽很没由来的信任。所以你随意地说,我担待着听,行吗?”
周颂看着他,目光微动:“你信任我?”
韩飞鹭敲敲腕上的手表:“现在是下午5点半,半个小时后,我得去市局开会,敲定明天的布控方案。我只有半个小时休息时间,我要是不信任你,我会坐在这儿欣赏你的脸?我看会儿资料、睡一会儿、哪怕打把游戏不香吗?”
周颂又笑了:“你说话虽然啰嗦,但是很有趣。”
韩飞鹭:“谢谢,明年我就去参加欢乐喜剧人。”他又敲敲表盖,“只剩二十五分钟了。”
周颂静下来稍一沉思,道:“我了解过128连环杀人案,死者全都是9到12岁之间的男童。迄今为止一共发现6名受害者。第一个死者出现的时间是07年3月份,最后一个被警方发现的死者在3年前。这些孩子都被勒颈致死,身上没有虐杀的痕迹,也没有遭受侵犯。凶手的作案手法相对稳定,没有折磨过那些孩子,从发现尸体时死者的状态来看,他们还受到了比较好的照顾。这件案子有一个与众不同的地方。”
韩飞鹭:“哪里与众不同?”
周颂:“凶手绝大概率是男性,这即是统计学的结论,也是因为女人天生拥有母性,她们不会去杀孩子。凶手是男性,受害者也是男性,没有遭到性侵。可见凶手不是性掠夺型杀手,既然凶手的目的不是为了得到性满足,那就是为了得到其他心理上的满足。简单来说,128连环案的凶手和其他同性相残的案件真凶不同,你们要找的凶手不是同性恋或者是恋童癖。”
韩飞鹭抬手打断他:“受害者没有受到侵犯,可能是因为凶手没有这种功能,他用其他方式代替了性侵犯。”
周颂:“绝不可能。”
韩飞鹭:“为什么你这么笃定?”
周颂:“每具尸体被发现的时候都衣着完整,摆放平坦,甚至他们的手都放在胸前。凶手这样做,是想保留死者的尊严。如果凶手只想通过变态的方式从他们身上得到性满足,他绝对不会如此善待受害者的尸体,他会不遗余力地虐待他们、侮辱他们、只有这种方式才能代替直接的性侵犯,让凶手得到快感。”
韩飞鹭很快就被他说服了:“你继续说。”
周颂双手交叠,放在胸前,问道:“这种姿势代表什么?”
这种姿势让韩飞鹭想到了躺在棺材里的尸体:双目紧闭,神态安详、双手交叠放在胸前。
韩飞鹭道:“安息。”
周颂:“对,凶手想让死者安息。更具象地说,他爱死者。”
韩飞鹭皱眉:“爱?”
周颂:“他把某种爱嫁接到了死者身上。我猜他在受害者死后独自为受害者举行过葬礼,甚至他杀人的原因也是为了给那些孩子一个葬礼,让他们得到安息。而这种行为,似乎是为了弥补。因为以前做不到,所以现在制造条件也要做到。”
韩飞鹭:“弥补谁?”
周颂微笑道:“其实你已经有答案了。”
韩飞鹭低头看着方亚庆的资料,沉声道:“06年,他的儿子方磊走失,下落不明,生死未卜——方亚庆想弥补自己的儿子?可是他怎么确定自己的儿子死了?”
周颂:“丢了一年还没找到,九死一生。他儿子是生还是死,对他来说都是死了,因为他的儿子离开了他。”
韩飞鹭:“那乔宇又是怎么回事。”
周颂稍稍仰起头,目光投向高处,眼底笼罩着一片无可奈何的悲悯:“只是意外。”
凶手想抓住乔宇,乔宇逃跑,失足落水——只是意外。
6点钟,韩飞鹭准时出发去市局,他把周颂送到公安局大门口,道:“我们已经联系到了方亚庆的前妻,她明天就回聿城。跟着我跑了半天,辛苦你了。”
周颂道:“的确很辛苦,所以我就不谢你请我吃寿司了。”
顾海把车开出来,停在路边。韩飞鹭朝车看了一眼,又看着周颂,“你的第二个问题,你现在有答案吗?”
周颂:“洪逸柏为什么一个人去双龙桥?”
韩飞鹭:“对,这很重要。金涛和虞娇关系不一般,如果真如你所说,金涛还喜欢虞娇,为什么会挑在虞娇即将临盆时绑架虞娇?这样折腾一个孕妇,难道他不在乎虞娇和孩子的死活?”
起风了,周颂的头发被风吹乱,他把头发往后捋,抬起头看着天空中流散的白云,“他挑在虞娇即将生产的时候出手,倒更像是想要孩子。”
韩飞鹭没有多意外,他早已猜到和金涛关系不一般,“虞娇肚子里的孩子是金涛的?他想要笔钱,和虞娇远走高飞?”
天上的云不停地变幻形状,偶尔交融,又转瞬分离。周颂低念了声‘远走高飞’,又道:“如果虞娇想和金涛远走高飞,当年为什么选择嫁给洪晔?她有很多机会一走了之,但是她没有。”
韩飞鹭:“那你认为?”
周颂把视线从遥远的天边收回,但目光仍然悠长:“虞娇和金涛虽然步调一致,但并没有达成一致。虞娇或许是自愿和金涛离开,但她绝不会和金涛远走高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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