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1章
这是棉铃第十六次转生。
这一次,她已在这颓败的小村庄里,生长了三年。
三年里,除了爹爹,她几乎从没有机会和别人说上话,而此刻,她第一次听到同龄人对她的问候——
“娘,妖怪来咱家吃我了!”
隔壁那小男孩哇的一声就哭了,指着她叫嚷不停。
屋里的妇人夺门而出,一把将哭泣的小孩抱进怀里,朝那对面的女童摆出一脸凶相,却又不敢大声呵斥,只能压低声音冲道:“你跑这做什么,快回去!”
对面,瘦小的女童呆呆站立着,一双大眼无神地望着妇人,双睫轻扇,透露一丝迷茫。
妇人一边安抚自己的小孩,一边警惕地用眼神驱赶那呆立的小姑娘。
女童尚才三岁,生着一双出奇漂亮的脸蛋,而让妇人如此惊恐的,是她那双异于常人的碧绿的眼。
她穿着灰色的粗布衣裳,柔嫩的小脸因为先前多动而沾了灰,但头顶的虎头帽却还干干净净。
那小老虎的红眼睛圆滚滚,和小姑娘的表情如出一辙,只是比她多些神采。
“你、你还愣着干嘛?”妇人一边说着,一边用手握住了旁边的笤帚,意图将她恐吓走。
女童却只是缩了缩脖,将手中长长的棕榈叶捏巴捏巴,折出一只小蚂蚱,木讷地伸出手。
“给你,不哭。”
小男娃顿时止住了哭声,泪汪汪看着女童掌心精巧的小玩意,眼睛发直。
妇人却将男孩的脑袋撇了过去,用身体遮住他的视线,低骂一声“晦气”。
女童眼瞳微微一荡,低垂下手,略显空落。
灰衣的青年忽然快步跑了过来,牵住女童的手,对妇人道:“我这就带她走。”
“长生,管好你家姑娘吧,净会吓人。”妇人没好气地说道。
长生眉头倏然皱了皱,“棉铃很乖,不会故意吓唬人。棉棉,说说怎么回事?”
小棉铃呆愣愣看着那男娃,道:“棉棉看见,他在折树叶,棉棉见他折不好,就想帮帮他。”
稚嫩的小男娃探出头,原来她是想跟他玩耍,不是要来吃掉他。
他抬起头,迷茫地望着妇人。“娘,你不是说,她是小妖……”
妇人一把捂住他的嘴,心虚地觑了眼脸色蓦然阴沉的长生。
“快走吧。”
“我会看好棉铃,也请你不要教人对我女儿指手画脚。”
长生抱起棉铃,转身欲走,又听那妇人低声嘟囔:“只怕以后也没机会了……”
“什么?”他敏感地回头。
妇人肩头一跳,敷衍说着“没什么”,推着男娃走进屋中,关紧了门。
长生抱着棉铃走向河边,将她放下后,见她满脸担忧地望着他,他勉强地扯了扯嘴角。
“小棉棉,是不是无聊了?”
棉铃摇头,讷讷地说道:“爹爹不高兴。”
长生的眉头轻轻一动,棉铃虽然只有三岁,还从小没了娘,但她从来不哭不闹,还能看懂他的情绪,乖得出奇。
他浅浅牵起嘴角,说:“爹爹没有不高兴,你看,爹还在笑。”
棉铃小口微张,却笑不出来。
她总是呆呆的,分明那般贴心,却不知怎的,就不爱笑。
“好了,别苦着脸了,把脸洗洗干净,咱们回家和小羊玩好不好?”长生晃着棉铃的小胳膊,逗弄她道。
“嗯!”棉铃重重点头,溜圆的眼睛里总算有了一丝亮光。
这可爱的模样实在戳中了长生的心窝,他洗净了手,又去擦拭她的脸。
凉凉的水让棉铃忽然一哆嗦,长生失笑,道:“怪你玩花了脸,小脏猫。”
棉铃撇撇嘴,顶嘴道:“爹爹不也是。”
她蓦地弯下身把两手浸在冰凉的水里,长生吓了一跳,唯恐她脚滑摔进河中,忙扶住了她。
棉铃直起身,叭地将湿漉漉的手按在长生脸上揉揉。
“我是小花猫,爹爹就是花狗狗。”
小小的手又凉又软,像是沾水的棉花一样。
长生心里暖,微笑着让棉铃随意糊弄。
大树弯曲的枝干和叶片倒映在水中,河面像是融了一个深色的世界,层次分明,只有蜉蝣划过水面时,那个静谧的世界才有了鲜活之态,仿佛要与现实相融。
长生怜爱地抚着棉铃的脑袋瓜,他直起身来,背着惨白的天光,望着身后宽广的田景,温柔的眼神中露出难解的落寞。
初至二月,天气还寒凉得很。
山间蒙雾,青黄交错,稀稀白鹭鸣。
只是,该是麦苗返青的日子,田中却见不得多少绿。
不只是他家的田地,别家的也是如此。
这三载,一年不如一年,怕是明年就要颗粒无收了。
棉铃停下了动作,垂着手安静地看着长生,长睫轻落,眸底的光悄然黯淡。
她的虎头帽有些歪斜,银白的鬓角从帽檐泄了出来。
长生默然给她戴正了帽,将漏出的发丝都塞了回去,动作熟练,仿佛已经做了很多次。
他抱起棉铃,一路走回家中,还没给她换上干净衣裳,棉铃就已经扑向了羊圈。
圈里只有一只刚成年的黑山羊,棉铃手中抓起秸秆,打开羊圈将它引诱到了场院里。
一年前有家的母羊生了崽,村里的小孩儿都像看热闹似的围过去看羊,长生也将小棉铃带了过去,只是那些小孩儿见到棉铃,当即羊崽也不看,撒溜着就跑了。
小孩们不待见棉铃,长生早就是知道的。
天生白发,瞳孔幽绿。对他们而言,她是无法融入的异类。
而且,村里不少人家,都在背后对他的女儿指指点点。
故长生时常让棉铃伴随左右,避免她与村民解除而受到伤害,但这终究不是长久之计。
当时的小棉铃没有在乎那些跑走的孩童,她指着羊崽里唯一那只纯黑的,又喊“爹爹”又喊“想”。
长生便用苞谷种子买下那只小黑羊,等它断奶就接了回来。
棉铃对它爱不释手,每天都要亲自喂它一顿,小黑羊像是把棉铃当成了后娘,见到她就撒欢求食。现在,黑羊的体型甚至比棉铃还长。
后来长生才知道,棉铃当时见到幼崽喊“爹爹”,并非表示她想让他买下羊,而是在说它长得“像爹爹”。
他就不明白了,他是人,它是羊,它哪里长得像他了?
但看着棉铃那么高兴,长生也感到无比满足。
棉铃轻轻抚着山羊角,目光专注,仿佛透着某种不明缘由的信念。
一位略带佝偻的老妪拄着木杖出现在围栏外,她一边走来,一边唤道:“长生,长生啊。”
长生的注意力从棉铃身上挪开,他走上前迎道:“王大娘,你怎么来了?
说着话,他却掩着唇咳嗽了两声。
棉铃耳朵微动,转头去看长生,眼里露出担忧。
老妪打量着长生,道:“你这病,还没见好啊?”
长生淡笑,轻松道:“没事,小毛病,过不久就没了。”
不是小毛病,棉铃心想道。
她能感觉到长生的身体渐不如前,就像作物的收成年年衰败,就像……她自己。
甚至有一回,长生卧在床上下不来地,嘴唇都没血色了,还笑着哄她他只是贪睡。
老妪又侧过身子看向地上的棉铃,目光微妙地停顿了片刻,道:“还真是喜欢和羊玩耍啊。”
“它像我爹。”棉铃都没看她一眼,她收回了落在长生身上的目光,呆呆翻动嘴唇嘟囔道。
“呵呵,像你爹。”老妪凉笑,毫无意义地重复着她的话,又将木杖向长生挪了一步,对他道:“有些话,要单独同你说。”
长生见老妪神色有异,心中已有了不好的预感。他叮嘱棉铃莫跑远,将老妪请到了屋中。
老妪盯了窗户一眼,长生透过窗户,见棉铃还在两丈外背对着他喂羊,好似并未关注他们的样子,他轻轻关上了窗。
屋内的人压低了声音,隔了墙盖了风,传到场院,就只剩了如飞虫扇翅般的窸窣声,连字眼的开合都听不清楚。
棉铃却垂下了喂秸秆的手,眸光黯淡,听得明明白白。
老妪将家家户户农田涨势欠佳的事向长生细细说道,到长生也掩盖不住忧虑之色时,她忽然话锋一转,说:“你可有发现,自从你家棉铃降生,收成便年不如年,此前土地丰饶,何时遇过这种灾。”
长生倏地抬起了眸,失态道:“大娘,你这是什么意思!”
他眼神锋锐,语气激动,好像她说了什么他十分抗拒的事。
老妪抬手示意他莫要高声,因年迈而铺满阴翳的眼睛略有飘忽。“你家棉铃白发碧眼,虽说面容喜人,可那哪像是个常人模样。乡亲们觉得,她是妖邪降生……”
“棉铃她才不是……!”放大的声音被长生硬生生压了下去,他双手紧捏着膝盖,胸腔起伏,因血气上涌而又咳嗽了几声。
老妪面色惊忧,忙顺着他的背,叹道:“你瞧瞧,你这哪里还是小毛病,想你曾经身强体健……你娘子也是在生下孩子后就……”
“您别说了。”长生闷声地打断了老妪,他脸上难得显红,却是因愤怒和压抑而涨红的。
老妪望着他沉默,惋惜地摇了摇头。“我来就是知会你一声,乡亲们正筹谋着把她献给河神,以求平安。”
“谁要动我女儿,我和他拼命!”长生握拳锤在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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