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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第3章


金帐内,紫檀羊脂玉包金的王座向北,上铺虎皮衾毯,后部是一面巨大的太阳神青铜饰牌。

        头曼端坐正中,神情威严,见右贤王入帐,一脸关切地问:“小女伤势如何?”

        右贤王右臂叩胸屈膝行礼,如实回禀:“叩谢大单于关心,小女已无大碍。”

        “那就好!右屠耆王,婚期既定,便不好更改。兰佩既无大碍,婚礼宜照常进行。本王招你进帐,实有另一事相商。”

        头曼料到兰佩属意冒顿不愿改嫁才整这一出落马昏迷,他说这话就是要敲打兰鞨,回去转告你的好女儿,她嫁也得嫁,不嫁也得嫁。

        兰鞨岂会不知,事实上,就连头曼接下来所商要事,他也已猜到了十之八九。

        自从冒顿被头曼送去月氏,兰鞨就已看穿,头曼独宠伊丹珠,欲废长立幼,冒顿已经成为头曼的一颗弃子,不可能再活着回来。

        之后头曼软硬皆施要他同意女儿改嫁,不过应证他的推测完全正确。

        同为父亲,头曼冷血,兰鞨却爱女心切,眼看冒顿已被头曼放弃,自己的女儿总不能这么日复一日的等下去,为了族人和女儿的将来考虑,权衡大势,他只能点头。

        如今乌日苏即将大婚,只要能顺利地解决冒顿,被头曼推上太子位只是时间早晚。

        今天头曼突然找他来,多半就是为了这事。

        “单于请讲。”兰鞨垂目恭听。

        “本王得到线报,月氏国最近正在密谋对我匈奴开战。本王欲先发制人,出兵讨伐,右贤王意下如何?”

        果然。

        他还是要对自己的儿子动手了。

        兰鞨做沉思状,稍倾,微微顿了顿首道:“恕臣直言,臣以为不可。”

        问答皆在双方掌握,头曼明知故问:“为何?”

        “我匈奴国太子冒顿现正在月氏为质,若突然出兵,恐对太子不利。”

        头曼的老眼闪过狭促的光,他呵呵干笑两声以掩心虚,胸有成竹道:“右贤王所言极是,不过你大可放心,太子那里本王会派人提前通报,助他逃出,必不会因两国战事而伤他分毫。”

        头曼既如此保证,兰鞨自知多说无益,遂顺势妥协:“如此便好,单于考虑周全,臣无异议,只是……”兰鞨沉吟片刻,无奈回道:“臣因嫁女诸事繁杂,精力有限恐不能协助大单于出兵,不过大单于放心,我军粮草辎重臣定当尽全力保障,以解大单于后顾之忧。”

        头曼甚是欣慰,连连点头:“好,好!如此便再好不过!”

        在匈奴各部中,除王族挛鞮以外,兰族、呼衍族、朴须族和丘林族是为四大世袭望族。

        匈奴自一个松散的部落联盟建国不过短短数十载,当年头曼只是其中一个部落联盟的首领,正是在四大部落的支持下,通过各种方式不断兼并其他松散的部落,统一了匈奴,形成了基于部落联盟的国家雏形。

        头曼的正统母族原为呼衍族,因呼衍大阏氏生头曼时难产而死,丘林阏氏上位,收头曼为养子,并将其侄女扶萝许配给头曼,生子冒顿,立为太子。

        兰族与头曼的关系,可上溯到头曼的父辈,当年头曼父亲最宠爱的小阏氏便是兰族长女兰媅。

        兰媅性温良,貌异美,对自小失去生母,寄养在丘林阏氏穹庐里的头曼十分怜爱,时常关照佑护,在头曼幼小的心里,种下了兰媅才是他母阏氏的种子。

        后头曼称王,父亲的几位阏氏相继离世,头曼独为兰媅进行厚葬,奉其为圣母阏氏,可见对其情深不比一般。

        兰媅的侄子便是兰鞨。

        头曼称王时,“撑犁孤涂单于”的称号还是兰鞨所献,意为天之子。

        作为曾经攻下赵国属地的河套以南地区,奠定了匈奴正式逐鹿漠北的坚实基础,在匈奴各部落均享有极高声誉的兰族部落长,兰鞨此意十分明显,头曼称单于,是天的旨意。天命不可违。

        他无意与头曼争王。

        头曼称王之后,旋即以单于庭为中心,将匈奴的领地按照正东,正西,正南,正北排序,对部落进行分封,统封地所有人畜捐税,闲时放牧,战时领兵。

        按匈奴惯例,左为上,左贤王即太子,封地居东。当时太子冒顿尚年幼,左贤王空置。

        右贤王封地居西,接月氏,氐和羌,其地理位置的重要性不言而喻。

        昆邪王挛鞮绛宾和休屠王呼衍逐侯封地分列匈奴王庭的正南和正北。南边延伸至秦王朝的长城脚下,接上党郡,北边接地广人稀的丁零。

        如此看来,最后竟是与头曼并无血亲的兰族排在身为王族的昆邪王绛宾之前,一跃坐上单于庭的第二把交椅。

        因而头曼若想出兵,必先过右贤王这一关,他不求兰鞨同意派兵,只要他不当众反驳即可。

        如今兰鞨既已点头,后面的事便好办许多。

        他甚至连领兵的人选都已想好——休屠王呼衍逐侯。

        伊丹珠总对他念叨,自己的哥哥伊古在休屠王的麾下任职,至今只是个百骑长。此次对月氏发兵,正好给他一个立功晋升的机会。

        和兰鞨商定后,头曼迅速召集各部族首领进帐议事,告知众人单于庭接到密报,月氏即将偷袭匈奴的消息。

        在座皆哗然。

        以休屠王呼衍逐侯为首的主战派,吵吵着要赶在月氏对匈奴偷袭前先发制人:“简直欺人太甚!冒顿太子如今还在他们手里,月氏耍这阴招,也太不把我匈奴放眼里了,大王,臣奏请领兵,定要打他个狗娘养的月氏落花流水!”

        呼衍逐侯越说越激动,须髯乱颤,唾沫星横飞。

        头曼按捺下心中喜悦,点了点头,沉声道:“休屠王所说正是本王心中所想。只是我儿冒顿尚在月氏,休屠王若要领兵,阵前作战需以太子安危为重。”

        见呼衍逐侯唇角翕动,略有犹豫,头曼忙道:“不过你放心,本王已差匈奴间向太子通风报信,并在两国接壤处派兵接应,定助太子顺利逃回,保太子绝对安全。”

        呼衍逐侯的脸色这才稍事缓和了些。

        他多年南征北战,领兵打仗眼都不带眨一下,可如若还要加上个保护太子的前提条件,他还真有点犯难。

        毕竟太子人在月氏王手里,他在两国边境作战,够不着也顾不上。

        不过既然头曼已经提前筹谋,以冒顿的英勇善战和聪明才智,顺利逃回匈奴应该不是问题。

        说不定他还没到月氏,冒顿已经逃回单于庭了。

        帐内,以昆邪王挛鞮绛宾为首的主和派却都默不作声。

        绛宾身为头曼族弟,实在拿不准自己哥哥得到的情报是否准确,如此仓促出战,其意到底为何。

        要知道自从被蒙恬打回漠北,匈奴各部均是元气大伤,三年来一直在苦寒边地艰难休养生息,全无再次对外出击的打算。

        况且冒顿身在月氏为质,如两国真要开战,人为刀俎,鞭长莫及,头曼又怎么能够当真如他所说,保证太子的绝对安全?

        就凭这个有勇无谋的呼衍逐侯?

        他不由地将狐疑的目光投向右贤王兰鞨,见他神色自若,不发一言,好似此事与他全无关联。

        绛宾眨了眨浊黄的眼,倏尔间顿悟。

        难怪兰鞨会同意让女儿改嫁,原来他不仅早早获知了此事,还提前为女儿做了打算。

        如此看来,月氏即将袭边是真的,对月一战,右贤王也是赞同的。

        既然右贤王已与头曼同心,他也就不便再多说什么了。

        一切都交由天意裁决罢。

        头曼唇角微翘,见帐内吵咂声渐弱,捻了捻白须,慨然道:“本王昨夜观天象,月盛壮,宜攻战。兵贵神速,本王即刻便请国巫占卜出征吉时,这次定要打他月氏个措手不及!”

        三个时辰之后。

        单于庭神祠前,土砌石堆的祭台已插上旗幡,献给天神的牺牲在猩红的血案上依次排开,巨大的青铜炉里香烟袅袅。

        国巫萨满身着挂满铃铛的巫衣,击打鼙鼓,摇头晃脑,口中念念有词,跪拜天地日月后以阳燧取火于日,灼烧牛骨。

        神祠四周廊檐上早已风干的虎、狼、马、牛、羊静静看着这神圣而隐晦的占卜仪式。

        只见萨满如被雷击后一阵抽搐不止,倒地昏迷,然后又突然瞪起铜陵般的巨眼,直立起身,从火中捡拾起牛骨,细细看过一阵后,扑通跪拜在头曼和诸王跟前,用尖厉的声音高呼:“大横庚庚,王为龙虎,日五色备,旦日午时,宜侵伐!”

        头曼只听得最后“旦日午时”四个字,旋即面露喜色,对着头顶的日头看了一眼,欣然传令:“尊太阳神旨意,命休屠王领兵万骑,旦日午时,发兵月氏!”

        有了太阳神的天启,参加征战祭祀的诸王和将领们开始齐齐面向神祠里的金人叩拜。

        休屠王领命出列,跪行上前,割破手指,歃血滴入头曼所赐的一卮烈酒,祭天地之后仰脖喝下。

        紧接着,休屠王从头曼手中接过虎头青铜杖和兵符,举过头顶振臂高呼:“发兵月氏!扬我匈奴国威!”

        “发兵月氏!扬我匈奴国威!”

        震耳欲聋的呼喊声在旷野里久久回响不散。

        一场巨大的政治阴谋,就此揭开了序幕。

        。。。

        待父亲走远,不等兰儋说话,兰佩“噗通”一声,突然跪在了哥哥身前。

        兰儋显然吓了一跳,赶紧站起身搀她。

        “我有事求哥哥,哥哥若不应,我便不起。”

        兰佩的膝盖像是长在了地上,任兰儋怎么拉,就是不动。

        兰儋无奈,只得自己坐下,问:“什么事,你说吧。”

        “我不能嫁乌日苏,求哥哥帮我逃出单于庭。”兰佩急切恳求道。

        “我就知道!”兰儋冷哼一声:“哄过了父亲,再来求我。”

        兰佩不理会哥哥的讥诮,一字一顿道:“若要我嫁,除非我死。”

        听出兰佩不像在开玩笑,又联想起她昨日坠马,兰儋心头一紧。

        兰佩打小和冒顿一起长大,两岁骑羊,四岁上马,弯弓引射,都是冒顿所教,自然感情笃厚。

        冒顿被封太子后不久,头曼当即和父王定下婚约,待兰佩及笄后便嫁冒顿做阏氏,以求百年之好,彰棣萼情深,保匈奴王朝万万年。

        兰佩就在等待中一天天长大,期待自己成为冒顿阏氏的那天快快到来。

        不料眼看自己的大日子即将捱到,未婚夫竟突然被派去月氏国当质子,且归期不明。

        兰佩听到这个消息后整整哭了一夜,第二天顶着一对核桃眼,骑着马就要往单于庭奔。

        被兰儋找回来时,连人带马都已奄奄一息。

        回来后,兰佩好不容易接受了现实,打算就一直这么等下去,岂料头曼又突生变卦,让她改嫁小王乌日苏。

        兰佩自然不依,哭得死去活来,怎奈胳膊拧不过大腿,父王点头了。

        很快,国巫灼烧牛骨,依据裂纹占卜出她与乌日苏大婚的良辰吉时,正是十五日后的未时。

        听到这个消息的第二天,兰佩便从马背上摔了下来。

        兰儋如今听兰佩以死相逼,更加坚定了兰佩坠马就是故意寻死,不禁劝慰道:“大婚在吉,你要逃去哪?就算逃走,你逃得了一时,逃得了一世吗?头曼已在酝酿发兵月氏,他此时突然招父亲进帐,多半就是商议此事。蓁蓁,你和冒顿此生已再无可能了,为何仍是如此执意不悔,一意孤行?”

        蓁蓁是兰佩的母阏氏为她取的小名,“桃之夭夭,其叶蓁蓁”。前世兰佩很喜欢这个名字,却因福薄,没能担起茂盛其意。

        兰佩定定看着兰儋,知他是会错了意,敛容正色道:“哥哥,自幼母阏氏教我们学孔孟,子以四教,文行忠信。人而无信,不知其可也。如今头曼对冒顿无信,那是他们父子之间的事,本与我兰族无关,可头曼命我改嫁,这便是挟持我兰族做他无信的帮凶。这是万万不可的,在权利太阿前,你怎知少壮太子一定敌不过老迈昏君呢?到那时,我兰族一部便是第一个被卷入王室纷争的牺牲。我誓死不嫁,并非仍对冒顿有情,而是不愿在此情势未明朗之际,我兰族一部贸然与冒顿为敌。”

        见兰儋沉思不语,似是在思考她的话,兰佩顿了顿,继而道:“头曼老谋深算,为了不引起他的怀疑,折中的办法我已想好。但是需要哥哥你助我。”

        兰佩从小胆大,鬼主意多,在单于庭是出了名的。兰儋面色犹疑,低声问:“什么办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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