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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第9章


昨晚失眠,直到天际泛出了鱼肚白,兰佩才沉沉睡着。醒来时,日头已高,她轻声唤了声“阿诺”,没有人应。

        兰佩觉得冷,从衾被里探出头来,发现炭火早已熄灭。洞里阴气森重,她赶紧穿上阿诺帮她备好的镶狐皮夹袄,跑到洞口向下望去,见阿诺正在溪边支架烧烤。

        夹杂着林间青草的浓郁香气扑面而来。

        “阿诺!”兰佩大叫了一声。

        “小主醒了?快,下来吃烤鱼!”

        阿诺仰头,一束阳光穿过密林间的缝隙投在她身上。她被阳光刺得微微眯眼,指着洞口石崖上她今早新绑的十二股藤编绳梯:“踩这个,会好走很多。”

        果然,结实,稳当,不用再飞檐走壁了。

        兰佩很快下到地面,席地坐在阿诺身边,鞠一捧溪水洗了把脸,顿觉神清气爽。

        阿诺翻动着手里的鱼叉,三条钉在鱼叉上的青鱼在炭火中均匀受热,已经变成了焦黄色。

        她又凑近看了眼鱼肚里的颜色,然后用备好的铁钎扎下一条,递给兰佩:“都熟了,快,趁热吃吧!”

        兰佩早已唇齿生津,迫不及待地接过,上来就咬了一口。

        “怎么样?”阿诺不安地等着她的评价。

        “太好吃了!”兰佩毫不吝啬地赞美:“外酥里嫩,鲜美异常!赶紧,你也吃!”

        阿诺这才放心,剥了两块鱼肉放进嘴里,边吃边说:“要说这在溪涧里叉鱼的本事,我还是和冒顿太子学的。”

        “哦?”兰佩倒是第一次听说,显出些好奇。

        阿诺嗤嗤笑了:“是小主你总吵吵要跟太子学捕鱼,太子也不知教了你多少回,你又想捕,又怕水,到了都没学会,我在一旁看着都看会了!”

        “好啊,阿诺,我看你是胆肥了,等在这笑话我呢!”兰佩佯怒,作势要用油手捏阿诺圆鼓鼓的腮帮子。

        “好了小主,我错了,错了,再不敢了!”阿诺嘴上连连告饶,可一想起兰佩跟着太子学抓鱼时的拙样,不禁又笑不可抑。

        “还笑,你还笑!”兰佩恼她,自己也觉好笑,跟着也咯咯笑起来。

        打闹了一阵,两人渐渐收住,阿诺想了想,轻声试探着问道:“小主,你躲到这里来受苦,其实还是为了太子吧?”

        是吗?兰佩幽幽看向那湍流向前的澄澈溪水噤了声。

        在阿诺看来,应该是的吧。

        ……

        右贤王的封地距离单于庭足有千里。

        彼时,兰佩六岁。一开始听到兰族部落要回到封地时根本不知道是什么意思,还以为父亲要带她去很远的地方玩几天,等到她玩够了,还会回到单于庭。

        可当她发现族人,特别是母阏氏和哥哥开始收拾所有的衣服、生活用具,就连毡帐都全部拆了之后,隐隐觉得不对。

        这不是出去玩,这是在搬家。

        大人都在忙,谁也没工夫搭理她无休止的提问,她便跑到大阏氏的毡房里,鼻孔哼哧哼哧喘着气,断断续续地说:“大阏氏,他们那些人在干嘛?封地是什么?我们为什么要去封地?”

        大阏氏正让冒顿帮她打下手,缝制一双牛皮靴。见她跑进来,搁下手里的活,摸了摸她红扑扑的小脸蛋,笑盈盈地说:“封地是你的新家,我们蓁蓁要有新家了!”

        “我不要新家,我就要住这里!”

        兰佩一听,急了。她才不要去什么新家,她一出生就在单于庭,这里有山有水,有草场有密林,还有……她看了眼难得那么安静地坐着,没有凶她的冒顿心想,这里还有教她骑马射箭的冒顿哥哥,她才不要离开。

        “好,好,就住这里,蓁蓁不走。”

        大阏氏哄着她,把她抱到自己腿上,将那双已经差不多快要做好的皮靴在她的小脚上比划了一下,嗯,稍稍做大了点,可以穿到来年的春天。

        “喜欢吗?”她问兰佩。

        “喜欢。”兰佩看着皮靴子上暗雕出的一匹小马纹饰连连点头,想了想,又说:“我不要去新家!”

        “好,不去新家。”大阏氏笃定地说。

        她这才放下心来,转而将水汪汪的大眼睛凑到冒顿眼皮子下面,眨巴两下:“冒顿哥哥,我们出去玩吧。”

        “……”

        咦,奇怪,今天的冒顿哥哥怎么这么闷呢?

        居然一点也不凶。

        “去吧。”大阏氏若有所思地看了自己儿子一眼,催促他。

        冒顿这才放下手里钉鞋掌的小锤,和兰佩一起走出毡房。

        很久以后,兰佩都能记得,那天,冒顿哥哥对她格外好,教她骑马射箭,还和她玩打水漂的游戏。

        要知道,以前他嫌她笨,总是和其他哥哥玩,每次他都是最厉害的那个,手里的小石子能在水面上连着蹦上好几下,可惜她数数不行,最多数到四,再多就数不过来了…

        第二天兰佩才知道,大阏氏是骗她的。

        大部队出发时,天都没亮,她还在睡梦里,就被母阏氏抱在身上坐进了牛车。

        等到她醒来的时候,单于庭早不知跑哪里去了。

        兰佩就这样撕心裂肺地哭了一路,任母阏氏怎么劝都不好使,最后还是哥哥兰儋递给她一个牛皮包裹,她抽泣着打开一看,正是昨天大阏氏和冒顿在毡房里做的小皮靴。

        一边刻了一匹小红马。

        “好了,别哭了,我们很快还会回去的。”兰儋被她吵得头疼,好言劝她。

        “真的吗?”兰佩这次被骗惨了,表示不信。

        “真的,等你什么时候穿这双靴子大小正合适了,咱们就回去!”

        兰佩把哥哥的话当了真,到了新家后天天把靴子搁在床头,每天早上醒来的第一件事就是套在脚上试试大小,偏她一双小脚长得慢,一直到第二年五月,才穿得大小合适。

        这次,哥哥没骗她,父亲让大家收拾东西,很快,他们就要启程回单于庭参加祭祀大会了。

        距离上次离开,她已经有大半年没见到冒顿哥哥了。

        一晃,她已七岁半,母阏氏总夸她长高了,可当她再次见到冒顿时,才知道什么叫长高。

        兰佩先是飞奔着冲进大阏氏的毡房,给大阏氏问好,然后急呴呴地问冒顿哥哥现在哪里,听大阏氏说冒顿去了白鹭泽,她又飞奔出毡房,朝单于庭南边跑去。

        白鹭泽,因每年春季都有成群白鹭飞来此繁衍生息,单于庭的大人们便为那片一眼望不到边的湖面取名白鹭泽。

        已是五月,白鹭基本都已飞走。眼前,如镜般的水面上,倒映着蓝天白云,芦苇青青,芳草依依,兰佩一袭红装,围着湖边跑了两个来回,也没有找到冒顿哥哥的影子。

        正在懊恼之际,兰佩忽然看见水中央有个小点,正一升一降地朝岸边游来,修长的手臂在水面划开道道波痕,掀起的阵阵涟漪一直漾到岸边。

        兰佩定睛看了一阵,直到那人又往近前游了些,才确认:“冒顿哥哥!”

        水里的人分明听见了她脆生生的童音,加快了速度,兰佩高兴地一边蹦跳一边挥手,又大叫了声:“冒顿哥哥!”

        很快,水里的人游到了岸边,双手撑岸一个猛蹿,从水里一跃而出,带着一身哗啦啦的水珠,像落雨似地往下滴答。

        他抹了把脸上的水,使劲甩了甩头,冰凉的水滴顿时溅了兰佩一身一脸,问她:“你怎么来了?”

        冒顿拾起藏在芦苇荡里的衣服,一件件往身上穿着。

        兰佩使劲仰着头,一双眼珠子木愣愣地瞪大,樱桃小嘴半张开,惊讶地忘了说话。

        不过半年没见,在小小的兰佩眼里,从前那个冒顿哥哥已经长成了顶天立地的巨人,光着的上身全是一块块整整齐齐的,像铁块似的凸起,腿和胳膊那么长,说话的声音也变了,嘴唇上还密密地长出了一层绒绒的胡子。

        不,这个人不是她的冒顿哥哥!

        她不在的这些时间到底发生了什么?谁来把她的冒顿哥哥还给她!

        “怎么傻了?问你话呢!”

        他不说话还好,一说话,嗓音粗粗哑哑的,兰佩根本接受不了,扭头就跑。

        她盼星星盼月亮地盼了大半年,盼来得绝不是这样的冒顿哥哥!

        “你去哪?”

        见她一句话也不说,撒腿就跑,冒顿怕她又出什么意外,胡乱穿上剩下的衣服,紧跟着追了上去。

        兰佩听见身后的脚步声,跑得更快了,岸边芦苇蓑蓑,高过人头,她的小个子隐在其间,只可见偶尔闪出的一点红。

        她现在一心只想去找大阏氏,问问她原来的那个冒顿哥哥究竟去哪了,是不是被她藏起来了!

        “你站住!”

        冒顿没想到,不过大半年没见,原来跑两步铁定摔跟头的那个小丫头片子怎么突然变得这么能跑了,像是生了翅膀,跑得像风一样快。

        就在兰佩即将穿出芦苇荡的一瞬,她的小细胳膊被他一把紧紧攥住,兰佩被迫停下,一低头,看见他粗大的手掌正捏着自己的胳膊,好似轻轻松松,就能嘎巴一声捏断。

        她的视线顺着那只大手慢慢看上去,眼前这个与芦苇一样高耸的人,脸上明明还有冒顿哥哥的影子,却是那么的陌生。

        变了,一切都变了。

        第一次,她是如此深切地感觉到他和自己的不一样,她从不知道,被她自小叫做冒顿哥哥的那个人,会突然变成另一番模样。

        半个月前听大阏氏说兰佩就要回单于庭了,当时大阏氏似有意问他,兰佩回来,你高不高兴?

        有什么可高兴的!

        冒顿意兴阑珊地怼了一句,看起来,像是真的一点都不高兴的样子。

        从前兰佩在单于庭的时候,不喜别人,独独黏他,不管他对她有多凶,多厉害,她都跟结结实实长在他身上的小尾巴似的,怎么都甩不掉。

        被她黏得烦躁时,他就想,太阳神啊,要是能她在他面前消失该有多好!

        大概太阳神真的听到了他发自内心的呼唤,很快,他便听到了右贤王兰族即将迁往封地的消息。

        奇怪的是,当他得偿所愿时,并没感到特别满足和开心。

        真到她们一族离开单于庭的那天,他早早醒来,天不亮便爬上望楼,目送那蜿蜒的牛马车队缓缓向西进发,眼角竟会有丝酸涩。

        这多半年来,身边一下没了兰佩的聒噪,没人再黏着他教骑马射箭,他终于有了自己的时间,可以在秋日一整天和拓陀策马奔腾比试射艺,夜晚入林间狩猎,可以在冬日立于冰面跟单于庭顶尖的摔跤手们挨个切磋,将那已经封冻的白鹭泽摔出道道裂纹,之后在泽中央砸出一个冰眼,于猎猎寒风中孤坐冰雪间悠然垂钓,可以在春日浸泡在单于庭外密林深处的冶炼坊、木工坊、烧陶坊、制毡坊里跟着工匠们学手艺,亲自打制出一些小玩艺……

        如此满满当当,做着他喜欢的事,反倒觉得日子一下慢了许多。

        当他渐渐适应了这样的生活后,那个总与他抢时间的小人儿突然回来了,他有何可高兴的?

        如今看起来,竟是她再见到他后,一副很不开心的样子,气鼓鼓的。

        究竟怎么了?

        他闹不清,只是单纯地想逗她笑,她笑起来,嘴角两边会显出两个浅浅的小梨涡,特别可爱。

        一着急,他从衣服里摸索出自己在木匠坊凿磨出来的一只小木马,木马的腹部带着一根皮绳机关,轻轻一拉,腿和尾巴都会跟着动起来,像是真的在跑一样。

        这是他跟着木匠坊里的一位老爷爷磨了许久,他才同意教他做得,从选料,开凿,矬磨,拼装,足足用了一个多月的时间。

        “给你!”

        兰佩的注意力迅速从冒顿的脸转移到面前的这匹小木马上,她从没见过这么好玩的东西,小心翼翼地接过来,学着冒顿示范的样子轻轻拉了一下皮绳,小马果真动了起来。

        “哇!太好玩啦!”

        刚刚那阵莫名的小情绪,很快被这匹带着魔力的小马驱散,兰佩重又扬起了如这五月暖阳般灿烂明亮的笑容,忽然觉得长大的冒顿哥哥也不错啊,不仅不凶她了,还会送她这么好玩的小东西。

        “喜欢吗?”

        看着她的笑靥,冒顿的嘴角也不觉微微上翘。

        兰佩激动地扑上去一个猴抱:“嗯!很喜欢!谢谢冒顿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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