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蒲公英
七
孟熠睁开眼睛,入目皆白。孟焕守在妹妹病床前,一夜未眠。他发现妹妹清醒过来,立刻按铃叫来医生。他满眼血色,轻声问妹妹要不要喝水,孟熠闭上了眼睛。手腕上的伤已经缝合包扎,没有血液汹涌而出的感觉,只剩隐隐的疼痛。
医生过来后询问孟熠的感觉如何,孟熠没有说话。医生给她进行了一些常规的检查,叮嘱孟焕,她的身上有冻上、烧伤、鞭伤还有外力所致的淤青,要小心照顾。说完后便走出病房。这是孟太太所在的医院,孟熠知道,过不了多久,妈妈就会过来了。她闭上眼睛,昨晚的一幕幕盘旋在她的脑海里挥之不去。
随着两千元现金一起散落的还有一张宣传单,上面是一双新款运动鞋。红色加粗的1999元明晃晃的印在上面,孟熠看到后,肆无忌惮的笑出了声,笑声尖锐而悲凄,还带着一股北方雪后的苍凉。
孟淑瞪了身后的儿子一眼,讪讪的向弟弟解释“小洪,今天的事就是个误会,你别打孩子了,也是以前这孩子总是翻来翻去,我这才误会的。”
孟熠用手撑着地板,站了起来,身体摇摇欲坠。她扶住一旁的桌子,站稳。孟先生神色复杂,垂在身侧的手微微抬起又落了下去。
孟熠端来放在一旁的铁盆,把里面的水直接倒在地上。孟淑尖利的声音响起,哎呦,你这孩子,这是干什么呀,大过年的,怎么这么不懂事。孟先生看了姐姐一眼,她立刻闭上了嘴。孟熠一粒粒解开衣服上的扣子,把衣服脱下。她的身体微微战栗,身上只剩一件吊带背心,裸露的皮肤上斑驳陆离。孟先生看着女儿,没有说话。她把秋裤外面的裙子从腿上褪下,跟衣服一起扔进铁盆里。她拿过桌上的打火机,打开,火苗窜出,慢慢靠近脱下来的衣服。铁盆里的衣服瞬间被火吞噬,火焰灼烧着孟熠的皮肤,她浑然不觉。升起的缕缕黑烟,遮住了孟老太太他们,影影绰绰,看不分明。
有人说世界上最可怕的是杀人犯,因为他随时会剥夺人的生命。但其实,最可怕的是人不容分说的恶意,它像细密的针,刺破皮肤。但因为后果不严重,所有人都不以为意,甚至不觉得棉花里的针会伤人。这种恶意,像是秋雨,不知不觉间便到了冻死人的数九寒天的季节。
春节晚上没有出租车,孟熠就这么一步一步走回自己的家。
殡仪馆的工作人员对孟焕讲述下面的流程,孟焕却心不在焉。他总觉得心里不安。他打开和孟熠的对话框,看着久久未回的消息,心乱如麻。匆匆跟工作人员交待几句就去了孟老太太家。
孟老太太在和女儿一起包饺子,孟淑的儿子坐在沙发上玩手机。他没有看见妹妹。他问孟老太太,妹妹在哪。孟淑讪笑道,有点误会,妹妹脾气大,回家去了,爸爸跟在后面,不会有事的。孟焕瞥到一旁的铁盆里未燃尽的灰烬里的白色细纱,这是妹妹的裙子。他急忙走出孟老太太家。
每一次父母打骂她后,都会说爱她。她对此深信不疑,看着身上的伤痕,感觉到嘶嘶的疼痛。她的疼痛,正是父母爱的渊薮。她想:原来不是只有拥抱亲吻是爱,歇斯底里地叱骂、毫不留情地毒打也是爱。她可以选择温柔的爱,父母也可以选择暴虐的爱。反正,父母子女之间,生来就该爱的,不是吗?那样恶毒的咒骂、那样用力的踢打,如果不是爱,怎么忍受下来?一个没有爱的孩子,又怎么活的下去?毕竟,一个你爱又爱你的人对你做什么都可以。可是这份爱,让她原本芬芳满地的心变得一片荒芜,龟裂的罅隙深不见底,黑暗中,她甚至不知自己身在何处。
看着遍体鳞伤的身体,孟熠顿悟:原来不只父母可以摧毁我的童年,我也可以摧毁自己的童年。破碎的童年,不会更加破碎。如果没有爱,就不会有人以爱之名实施伤害。如果没有生命,就不会感觉到心里的荒芜。
孟焕回到家里,屋内一片漆黑。孟先生不在家。他走到孟熠的房间,推门。门被反锁了。孟焕用力拍着房门,喊孟熠的名字。耳边除了自己的呼吸声一片静寂。
他后退两步,用力踹开房门,入目一片暗红。他看到了躺在床上的孟熠和她无力垂下的手臂。
孟太太请姐夫把自己送回苏山。当她被同事带到女儿的病房,看着伤痕累累的女儿,这个素来坚强的女人不禁泪流满面。如果,不是孟焕及时发现,那女儿……孟太太心有余悸,不敢再想。她看着难掩疲惫的孟焕,心下感激,女儿的命是他救回来的。她曾怨恨这个孩子的到来,也曾不平不得不为他花费金钱,可他,却是女儿的保护神。一次次把女儿拉出险境。险境?孟太太收起眼泪,走了出去。
孟熠不见了。正在婆婆家撦鼓夺旗的孟太太听到消息,立刻返回医院。孟老太太听了,也急忙跟了过去。
孟熠走在路上,北风猎猎,她感到了刺骨的寒。路边,有人在卖羊肉。一头头待宰的羊被绑在一旁的桩子上,它们趴在地上,静寂、绝望。案板上摆满了待价而沽的羊肉,林立着颗颗羊头。羊眼半合,孟熠从中看到了自己,呆滞、死寂。被血染红的雪混着黑色的脚印,被踩成了暗棕色,仿佛通往地狱的幽冥路。买家在案板前挑挑拣拣、讨价还价。
一个男人把尖刀插进羊的脖颈,它发出了最后一声悲鸣,血液喷溅,旁边有人急忙拿过铁盆,接住流出的羊血。他把刀上的血随意擦了擦,瞥了一眼面前的孟熠,显然,他并不认为眼前这个瘦弱到近乎憔悴、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的小姑娘能够增加他的进项。
他熟练的把死羊肢解、开膛破肚,孟熠仿佛透过这一切看到了自己。原来,把武器握在自己手里是避免伤害的最好方式。她转身离开,踩到了光滑的冰面,摔了一跤。她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雪,走了。
孟老太太被儿媳冷嘲热讽回到家里,却差点被眼前的一幕惊的怛然失色。地板、墙壁,沙发、床都被泼上了鲜血,地上一片狼藉,烧成灰烬的衣服、钱币,碎了一地的碗盏,被利器划破、棉絮纷飞的沙发、被褥,墙壁上被斧子劈砍留下的刻痕……
孟熠在公园里的湖边被找到,孟焕背起妹妹,回到医院……
“我把我的全部人生清算,我还来不及长大,便夭折在这个寒冷的除夕夜。但是,死亡是初叶。”孟熠在日记中如此写道。
没有人责难她的丧心病狂。漂亮的衣服、奢侈的饰品、源源不断的零花钱、撒哈拉的自由……一夜之间,她得到了从前想都不敢想的一切。孟先生很少回家,却把钱全部打在银行卡上。他不愿意见女儿,害怕近乡情怯,孟熠也再没有叫过他父亲,父女二人形同陌路。
出院后的孟熠很少说话。总是独自一人静静坐着。每一个看到她手腕上包裹着的纱布的人,都小心翼翼的同她讲话,除了孟焕。
孟熠的手腕留下了疤痕。伤口太深,直至心底。如同树上的年轮,随着时间的流逝愈加致密,颜色愈深。
日子照旧过,孟熠依然经常到访叶熠纹的家。叶熠纹是她唯一愿意开口与之说话的人。
“阿熠,还记得玛格丽特·米切尔吗?”
“当然。”
“瑞德说‘你有没有想到过,我爱你已经达到了一个男人爱一个女人的极点。即使是一种最忠贞不渝的爱也会被消磨掉。我对你的那份爱,早被艾希礼和你那股疯狂的固执劲给消磨没了。如果你能在半道上出来迎接我,我一定会跪在地上亲吻你的脚。’你觉得呢?”
“过甚其辞。”
“为什么?”
“爱,是要在那个人面前,剖开胸膛,捧出心脏,□□裸的放在阳光下。瑞德把他的心脏装进了密封的木盒里,埋在了仙人球下。即便自负如思嘉,从一开始,也没有想过瑞德会死心塌地地爱上她。被爱是一种幸运,瑞德从没有让思嘉相信她能拥有他给予的幸运。他说‘如果你能在半道上出来迎接我,我一定会跪在地上亲吻你的脚。’可是,每一次思嘉想要收起刺的时候,瑞德都会用自己的刺刺痛她。思嘉在半路迎接他时,他早已把半路毅定成了终点。其实半路与否,全由瑞德予夺。”
“你觉得瑞德还会回来吗?”
“不会。”
“为什么?”
“因为他从不回头。而且,对于那时的瑞德来说,思嘉是上限,媚兰是下限。”
“上限?”
“其实,在我看来,喜欢思嘉的男人中只有两个男人是清醒的。一个是瑞德,一个是艾希礼。可是瑞德只醒了一半。”
“醒了一半?”
“思嘉是水,媚兰就是山。”
“温柔的媚兰不是水?”
“山再高,就立在那里,总会登顶。可是,水却是流动的,时而潺潺轻流,时而飞流直下。艾希礼选择了成熟男人都会选择的媚兰,是因为他懦弱,他选择龟缩在一个钻石打造而成的房子里。他的痛苦在于他深知自己的懦弱,一个自怨自艾却不去改变的人是懦弱的、无能的。可他的懦弱来源于清醒,他知道温室的花朵无法承受风雨,可花朵已经养成,强行走出温室,只会零落成泥碾作尘。况且,不能因为花的柔弱而否认他的美丽。”
“那瑞德呢?”
“瑞德是勇敢的,也是极其自负的。他确实爱这个自私自利、浑身带刺的思嘉,但他从一开始就希望思嘉成长为媚兰一样的人。他是很贪心的。他喜欢水的变化莫测,又想要它偏安一隅,这是不可能的。而且,他的逾闲荡检其实是叶公好龙。”
“叶公好龙?”
“瑞德表面上张扬叛逆,骨子里却依旧是一个贵族公子。他们的妻子,必须是媚兰或者艾伦式的人物。瑞德流连芳丛却一直没有娶妻,无非是传统的大家闺秀他觉得刻板无趣,而风尘女子又难登大雅之堂。而思嘉不一样,她出身良好,正如作品一开始就提到的:她如花一样令人赏心悦目的外貌和言谈是后天培养出来的,而不安分的小手和眼睛是属于她自己的,是与生俱来的天性。作为出生在大庄园里的小姐,思嘉接受的教导给了她文雅的外表,亦步亦趋地遵循淑女风范,骨子里的反叛火花却不时地迸发出来,她爬树、掷石子、拒绝像淑女一样吃东西。她兼具有趣的灵魂和良好的教养,符合瑞德刁钻的胃口。与其说邦尼的死造成了他们婚姻的破灭,不如说是压死瑞德的最后一根稻草。他之所以在邦妮身上倾注了全部心血,就是因为邦尼像极了十六岁的思嘉。经过战乱的思嘉,她身上的贵族教养已经所剩无几,只余市侩的精明狡黠。变的不只是思嘉,还有瑞德。二十几、三十岁的瑞德可以与这样的思嘉同行,不再年轻的瑞德却不可以。他与思嘉的感情注定是不公平的,他注定要先一步衰老。他要求思嘉跟上比思嘉年长许多的他的脚步,其实,瑞德也有其懦弱的一面。所谓坚强不是无所畏惧,而是在面对自己深深恐惧的东西的时候还能迎难而上。这一点,瑞德和艾希礼都没有做到,但,思嘉和媚兰做到了。”
“那阿熠更喜欢谁呢?”
“我会成为思嘉,爱着媚兰。我会像思嘉一样,勇敢、坚韧,钟爱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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