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送礼
次日一早,叶大夫又入府来看诊,肩上挎着个木药箱,熟门熟路走到梁执玉房里来。
她先前昏睡,现在醒了看到人,就发现对方有些面善,不由开口问道:“我昏过去前,好像在哪里见过大夫一样。”
“的确如此。那天晚上小娘子被热水烫伤了,我记得还是你家丫鬟抱着你来医治的。”他又问,“怎么没见着那姑娘?”
梁执玉愤愤:“锦月姐姐受训去了。之前我受伤,娘一生气就罚了她,昨天才同意让锦月姐姐回来照顾我,可又说她太粗心做事不细致,让她以后每天早晨天不亮都得去娘的大丫鬟那儿学整天的规矩。在得到大丫鬟称赞之前,都只能做杂活,不能在我院里伺候。”
有了缺口,自然是有人要来顶上的。新调来照暖院里伺候的丫鬟叫春序,年纪不大,只比执玉长两岁,见大夫已经起身要走,立刻走过去,朝他行过礼,又轻声说了几句,将人引到了花厅去。
两把黄花梨交椅上,分别坐着英国公夫妇二人,虽是人至中年,却都不显老态,反而双眼有神,背脊挺括。
两人正饮茶,听到响动便直起身,走到门口来,亲自将叶大夫迎进去。
一阵寒暄过后,英国公见对方不经意间抬手时,那衣袖上竟然还打着补丁,心中惊诧,问道:“叶大夫医术高明,为何要屈居于城西的小医馆?那地方三教九流,人物混杂的,不论钱财这等身外之物,即使于精进专业上,也是无益的。”
“劳大人关心。只是大人有所不知,叶某出身卑微,父母又早早亡故,若不是幼时有乡邻救助,恐怕活不到今日。所谓饮水思源,结草衔环,既然受过百家恩惠,如今又尚且有一门手艺可报恩,某自然不能推脱。”
“原来如此,倒是我思虑不周。叶大夫能有如此德行,实在令人钦佩。”
到晌午时分,梁徐氏要留他用膳,他拒绝了,连原本想送他的一套文房四宝也都不要。这人空着手来,也还是空着手回去。
梁伯延只觉得莫名其妙:“这叶大夫怎么倒跟咱们有仇似的,我是知道他们那些远离官场的大约是瞧不上银子俗物,才特意备的这份礼,可他竟然连这都不肯收?怪哉怪哉。”
梁徐氏朝他碗里夹了片鹿肉,笑着说:“食不言寝不语,怎么连这都忘了”
待到用过膳,又拿茶水漱过口,二人便结伴去水榭中歇息,梁徐氏一边拿罐子里的鱼食往池子里撒,一边道:“你要备礼,怎不提前与我说说?依我看,倒还不如送些银子,兴许他就收下了。”
“前几日我派人查过这叶大夫,被他看过诊的都说叶大夫不仅医术了得,还是个视钱财如粪土的大善人,平时看病只收药钱,若是药材也太贵,甚至还会自己贴钱进去,帮穷苦人治病。这样的人,咱们送金银珠宝过去,岂不是太俗气?”
“何必要将名士那一套虚无飘渺的东西硬扣在人家小小一个医馆大夫头上?夫君且想想,名士本是权贵,自然不必在意钱财,可他出身卑微,行医又是不求回报,多年下来,恐怕并没有积攒下什么银两。可即使他自己无欲无求,要帮到那些病患,不也还得花钱买药材之类的吗?”
英国风一听觉得有理,又与夫人商量片刻,决定今日就先让人送一百两银子到甘苦医馆,等女儿好全了,再另外封三百两的赏银过去。
果不其然,那位叶大夫并没有推辞,不仅大大方方收下,还回送了两支赤芝和三支紫芝来。
当时英国公正在书房中习字,夫人在一旁研墨,仆人叩了门,走进来,把盒子打开。两人看了看,这几株灵芝品相都属上乘,是有市无价的珍品。
梁徐氏将东西放到边上,又说起自家女儿的事:“再吃个两三天药,我看小六就能好的差不多了。但是赵府那边的先生似乎还没回来,要不先让孩子在家里看书?”
梁伯延手中不停:“我倒也想让那丫头乖乖待在家里,可你瞧她那个性子,叫她一直待家里,哪天你我一时不察,只怕她就要上房揭瓦了。”
“你这样执着要送她去,可曾听说赵家那几个孩子与小六不对付?先生不在,把她们送去勤思堂,免不得又要起争执。”
“小孩子打打闹闹的能是什么大事,夫人且放宽些心吧。再说了,以咱们家小六的本事,同她差不多岁数的,还有谁能欺负得了她不成?”
执玉还不知道再过几天自己又要被押到勤思堂,正待在屋里和表姐玩儿推枣磨。先是绮鸢转了一圈,轮到执玉时,也不知是不是因为她使的力气太大,木片颤颤巍巍只璇了一半,一颗枣儿就咕噜噜滚到桌子底下去了。她不服气,拉着表姐又玩了好几回。到晚膳时间了,两个人还是平局。
春序端着药膳立在旁边许久,执玉却像是压根没瞧见人似的,并不理会她。倒是绮鸢先起了身,说这游戏玩久了难免腻味,不若再过几天,等她身体痊愈,再去郊外的猎场玩个爽快。
与表姐告过别,她又掏出话本看起来,一旁的婢女忽然一板一眼地开口道:“烛光昏黄,对眼睛不好,姑娘还是等白天再看书吧。”
“我想什么时候看就什么时候看,关你什么事?”执玉看她一眼,撇着嘴,又要赶她走,“出去出去,我这儿才不要你伺候。”
春序颔首低眉:“等姑娘用过饭,奴婢就走。”
然而两人都没想到饭已经凉了,春序就只好让厨房重做了几道菜,呈上来,给六姑娘用过。
等春序掩上门,执玉就把书放到一边,两只手撑在下颌,目光渐渐有些涣散,似乎是在思考什么。
原来她昏迷这几日,又做了噩梦。仍然和之前一样,是在不知名荒山上的场景,只是这次梦里的自己并没有呆呆站在原地,而是一路弯弯折折地朝着山下走。奇怪的是她明明是朝下走,最终却来到了山顶。这座光秃秃的铺满黑色石头的山,在山顶处长着一株巨大的槐树。比她曾经在灵台寺见过的千年银杏还要壮观,槐树浓绿的树冠几乎遮盖了目光中所有的天空。
树干中间是空的,里面放了什么东西,她从缝隙处钻进去,看到地上有个盒子。盒子打开,里面放着的,是一颗有些陌生的女人的头颅。她凑上去仔细看地看,却发现那陌生女人的头颅有点像自己。
都醒了那么久了,她一记起那个画面来,还是满身满心的不适。这梦不是个好梦,身边有人陪着时倒还好,如今一个人待着,她就有些害怕。
不过那个叫春序的占了锦月姐姐的位子,实在可恨,她即使怕一个人待着,也绝对不想见到对方。
她拿出几叠薄薄的仿纸,翻出毛笔与墨来,难得地开始练起字来。
写了大约两个时辰,手腕酸得很,她也困乏了,春序就像是在屋子里安了双眼睛,不多时便进来,后面还跟着两个丫鬟,三人沉默地将纸笔收好,又打了热水给她洗脸洗脚,替她更衣。
到了已是很晚的时候了,她躺在床上,怕又做噩梦,于是左左右右翻来覆去,横竖都睡不着觉。窗外不知何时下起雨,滴滴点点的声音,也叫她更清醒了。她索性披着外衣下了床,刚想要推开门,就看到门边候着的春序恍恍惚惚点着头,仿佛下一瞬就要栽倒在地上。
执玉怕这人忽然醒了,嘴上又是千不该万不准,于是翻出沉香来点上,又费力将她挪到椅子上,见春序皱着的眉毛渐渐舒展开,才放下心,悄悄出了门。
大雨夹着狂风斜斜吹来,走廊上挂的木骨八角绢纱灯打着圈儿旋转着,烛火飘摇,绢纱上绘着的花鸟剪影就也转动起来,模模糊糊照着在风雨中形状有些狰狞的花木。
现下廊上除了她,连半个人影都没有,也不知道那些值班的侍卫都去哪儿。
她琢磨着,不经意间转头,就看到一道黑黢黢的人影,正立在不远处的柱子旁,仿佛是暗中窥探的妖魔。
执玉自认胆子大,当时却也慌了神,被吓得连叫都叫不出来了,只是捂着嘴慌慌张张要往后跑。
可惜动作太急,一个不注意,左脚就绊了右脚,直接摔地上了。
执玉浑身发冷,可很快,就有什么更冷的东西贴上了她的脖颈处。
有人问:“你是谁?”
是活人,贴着自己脖子的似乎,是匕首?而且不是个成熟大人的声音,大概也就是十二三岁,哼,也就比自己大个几岁罢了。
她平白有了几分勇气,微微侧过脸去。
对方没料到这小女孩儿看着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胆子却这么肥,被人拿刀抵着脖子了,都还能好奇地要看自己长相,还好他连忙将匕首收回,仔细才没伤着这位大小姐。
执玉在大概看清不速之客后更加镇定了。
这人虽然蒙着面,也能发现其眉眼间还有些稚气,应该年纪不大。而他带着几分纤弱和单薄的身形也很好地印证了这一点。
“你居然蒙着面。”执玉皱着眉。
“那又怎么样?”
“只有书里打家劫舍的恶人才是这种打扮!”
“书里没说侠士也会蒙面的吗?”
执玉摇头,为了佐证自己的观点,从袖子里掏出厚厚一本《三侠五义》来,又上下打量他:“没有,而且侠士绝对不会像你一样拿刀对着无辜民众的。”
杀了许多人,却还是头一回遇见这样不怕自己的,他觉得这小孩有几分好玩儿,竟真蹲下来同她借着朦胧的灯火翻了会儿书。
封面还是新的,估计这丫头自己也还没看几页,就急着要在他这个陌生人面前显摆了。其实这书里有很多字他是认不得的,读起来很有点费劲儿,还好一旁那小孩估计是在私塾里养成习惯了,看书时总是不自觉念着字,倒是便宜他白听了回书。
不过她念书念的也不好,总是磕磕绊绊的,想来平时上课也是个爱开小差的。念到第三回金龙寺初救难时,她喉咙已经有些沙哑了,还接连打了好几个呵欠,直听得他也犯起困来。
“好了好了,快回屋去吧,以后晚上少看些话本,小孩子不好好睡觉,以后可是长不高的。”
他撵她回屋,她却仰着脑袋问:“还没说呢,你到底来我家干嘛的?”
“路过,避个雨。”
这真是个连七岁小孩儿都不会信的烂借口。
执玉已经八岁了,自然不觉得对方说的是真的,于是神情严肃地盯着他:“可是你避雨,为什么要把我家守夜的侍卫都弄不见了?”
“那些侍卫可不关我的事,这么久了,你都没闻到什么味道吗?”
“什么?”
“迷魂香。”
执玉伸着脑袋朝下用力嗅了嗅,恍然大悟:“原来这就是迷魂香的味道啊,有点像是坏了的荔枝,小说里常写这个东西,我倒还是头一回真正闻到呢。”
“……”也不知道究竟是谁的脑子出了问题,他稍微整理了一下差点被带歪的思绪,“迷魂香,顾名思义,是会让人神志不清,甚至陷入昏迷的。”
“咦?可我们不是都很清醒吗?”
他也陷入思索。
自己打小就混迹江湖,虽然只不过十三岁,可流浪这么多年下来,一具躯壳早已经被锤炼的百毒不侵。自己没感觉也就罢了,怪就怪在这位估计连顿打都没挨过的千金大小姐,竟然也能面不改色。
没想出个答案来,他索性也就将问题抛诸脑后。左右不过是在避雨时偶然落脚的一处宅邸里,偶然遇到的一个小孩儿,不值得人费心思。
雨水不曾断绝,反而越下越大,这本该清凉的夏夜,因这场突如其来的暴雨,而让人感到寒冷浸骨。
执玉又是最怕冷的,抱着自己胳膊,不由自主打了个颤,问他:“你知道那些侍卫在哪儿吗?”
不速之客摇了摇头:“不过肯定是安全的。你们家的侍卫据说是很厉害的,又受过训练,即使中了这种迷魂香,也不会和普通人一样陷入昏迷,最多也只是感到困倦无力。但是你看,这走廊上很干净,没有打斗的痕迹,更没有血污。”
她像是放下心,把新淘来的那册话本送给他,就走回去睡觉了。
他立在那里,看着她的背影。
这真是个奇怪的孩子。他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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