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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第三章


莺歌从唐九霄房间退出来时,甫一关门便瞧见了秋白少爷,秋白当时做了个噤声的动作便拉着自己下楼去了,只说不要打扰九娘休息。原来只一转眼的功夫,竟就在这里和唐九霄说了多时的话了,什么刚从南京回来,什么我与九娘有要事谈,骗十几岁的小姑娘倒不违心,连哄骗奉承两句都懒得做了,不知道秋白何时也这么滑头起来,莺歌撅着嘴看正在说话的两人,眼睛却黏着桌上的一包点心。

        一路风尘,秋白自是难掩疲色,可眼下他坐在唐九霄对面说着此次南行的事,偏偏是藏不住的眉飞色舞。秋白偶尔瞧一眼唐九霄的脸色,趁舒缓些时便从随身的小箱子里掏出些稀奇的小玩意儿或者包装好的小食特产拿到对面示好,偏偏对方就像看不见似的放在了桌子上,堆成一座花花绿绿的小山。

        “秋白,说说那些姑娘。”唐九霄眉头一皱,她闻到空气里的酒气,淡淡的,遮掩过的,绕着鼻尖若有若无,她看了一眼秋白搭在椅背上的西装外套。

        “好,”秋白收敛起了喜色,“这次带来的总共五位姑娘,均是从山东卖到江浙一带的,年龄约莫十三四岁,有姨太太的抱狗丫头,也有穷苦人家里童养的媳妇。”

        “把她们叫进来罢,“唐九霄道,“秋白,这一路你舟车劳顿辛苦了,早些歇着。”

        秋白沉默了一会,终于点了点头,走到门边又转过头来。

        “从南京带回来的梅花糕,桃源村的蝴蝶酥和麻油豆糕你都尝尝,汤包我捂了一路,虽还是温的,口味怕是不佳了。”

        唐九霄低垂着眼眸,若有所思,她看着秋白道。

        “秋白,你先留下罢,咱们一同看看这些姑娘。”

        秋白点了点头,便立刻就着唐九霄的话坐回原位,像是生怕对方反悔似的。

        莺歌朝门外轻喊了一声,忠叔便带了五个女孩子进来。几人怯生生地挤在一处不敢抬头看人,虽是一屋子青的灰的黑的颜色,唐九霄也觉得这屋子多少有些人气了。她再定睛一看,五个女孩子衣着都是破破烂烂的,身上窟窿补丁数不胜数,有两三个发育快的,前胸后背的身材已有了样儿,竟也都衣不蔽体。

        “把头抬起来,叫我看看。”

        几个女孩子犹疑着抬起头,看着眼前这张脸一时愣住。

        “挨个报名字。”莺歌随手一指,“从你开始。”

        “小叶子。”说话的正是一个发育快些的女孩,身量也比其他女孩要高。

        “小叶子,你无名无姓吗?”莺歌问道。

        “我生下来就没有名字,娘死了以后我爹把我卖了,我也不跟他的姓。”

        “你娘叫什么?”莺歌道。

        “别人都叫她二丫头。”

        “下一个。”唐九霄拿水笔在纸上划了几笔后说道。

        听到无人应答,唐九霄便抬起头来,看着剩下的几个姑娘都瑟缩着不敢答话。

        “她们都怕生,姐姐,我替她们说,”小叶子直勾勾地盯着唐九霄的脸,道,“她叫凤儿,是我们当中最小的;她叫招娣,上头有五个姐姐,她排老六;这个最矮的叫屁股,他爹老骂她娘没用,屁股不争气;这个叫刘丫头,和我娘一个名儿。”

        小叶子说完,发现唐九霄正盯着自己看,两只眼睛如无波古井,看不出喜怒波澜,可小叶子却觉得自己无故犯了错误,脸色难看起来。

        “她们怕生你便替她们说,将来她们怕见男人你岂不是也要替她们伺候,”唐九霄道,“我这里不是施粥送饭的修道院,张不开嘴的,甭想吃一口饭。”

        那话中自有寒意,小叶子低着头不敢看唐九霄的眼睛,冷汗从额头流了下来。

        “重新报名字,”莺歌说道,“都把嘴张开。”

        几个女孩乖乖顺着莺歌的话自报家门,不过是照小叶子的话依样画葫芦,虽有那声如筛糠或细若蚊呐的,总算张开了嘴,到底先迈出了第一步。

        “你们知道这是什么地方么?”莺歌问道。

        女孩子们听罢这句话头便紧着低下了,似乎要把脑袋缩进那破破烂烂的衣服里去,叫凤儿的女孩哆嗦着说了声“窑子”,唐九霄便笑了一声,将她们吓了一跳。

        “没错,是窑子,”唐九霄又问,“你们这里头最大的,虚岁也有十五了罢?”

        小叶子顺着唐九霄的目光看回去,乖乖点了点头。

        “到了懂人事的年纪便该知道窑子是什么地方,谁家的男人还没嫖个一两回叫人撞见过,我先把话说在前头,你们要做的营生就是这号伺候男人的营生。”

        “我娘说,那是下贱营生。”穿青灰小衫的女孩几乎要抽泣起来。

        “这话不错,自然是下贱营生,好人家的姑娘谁又会跑到这里来,我今日把你们养得白白净净,也不是做善事,”唐九霄喝了一口茶,“无非是养肥了把你们当摇钱树接客的,到时候乖乖脱了衣服张开腿往床上一躺,任人折腾使唤就是。”

        唐九霄看着女孩们瑟缩的脸,慢悠悠地开口道,“第一回是有点不舒坦,过了那一遭,以后就是金不换的神仙境界了。我像你们这个年纪,早就是园子里的老人儿了,现如今颠鸾倒凤的快活滋味都觉得没趣儿了。”

        女孩子们听不太懂,莺歌却听得心痛,眉头也紧紧皱着,她抬起头来时无意间瞥到秋白,这人脸上红一阵白一阵,一双红眼睛竟泛出泪来。

        “我虽管你们吃喝,但千万别把我当成什么好人,有那不听话以下犯上的,打骂自不会少了你的,若是乖乖做这营生,我倒也能管你这辈子吃喝不愁。”

        “我害怕,”一个瘦弱的女孩战战兢兢地说,“我要回去。”

        “我花钱买你们时,便有一句话说在前头,只要自发自愿之人,那样使唤起来也顺手些,今日到了这里若是有想反悔的也晚了,”唐九霄看了那女孩一眼,“不过若是愿意叫我打一顿,明日我也能发发善心给些钱,你走出我这门自寻出路去便可,但我丑话说在前头,自此以后生死不论,自求多福,你再甭想踏进我这园子里一步,我唐九霄最见不得马吃回头草,人吃回头食儿。”

        “若是觉得这营生下贱,不想做的,害怕做的,做了再要后悔的,明日便走,”唐九霄吹着杯中的茶,缓缓道,“姨太太的抱狗丫鬟,使使劲儿说不定能当上个通房,童养的媳妇到底也能吃饱饭,怎么着都是比混在下九流里强。”

        叫小叶子的女孩却突然看着另外几个女孩子,摇了摇头道,“我不走。”

        唐九霄却笑起来,有的是刚从水火之地离开,乍被风陵渡这处金玉其外的安乐窝迷了心智的,等到用兵之时若想再走可就不是那么好收场了。

        “明日不走便没有这机会了,若是以后再拉拉扯扯要走,我便打折腿戳瞎眼卖到谦德庄、赵家窑这种地方去,三毛两角跟拉胶皮、扛大包的睡一晚,伺候那黄水直流的野男人不说,还得提防妈妈的柳条藤和皮鞭子。”

        几个女孩还不知道谦德庄和赵家窑是什么地方,便被“黄水直流”和“柳条藤”这样的话吓傻了。

        “那,那就更不能走了。”叫刘丫头的女孩吓得直哆嗦。

        “狗屁的老爷少爷通房丫头,土埋半截的糟老头子还想着摸半大姑娘的胸脯子,我只恨没把杀猪刀剁了他□□里那二两肉,”小叶子的嘟囔声渐渐大起来,“投胎到好人家的姑娘将来八抬大轿明媒正娶也不过是换个院子伺候男人,伺候一个当老妈子也是活受罪,伺候十个八个又有什么分别,我小叶子还不如留在这里舒舒服服地伺候。”

        小叶子话已说完,本还犹豫要走的女孩子便皱起了眉,打定主意不走的更是彼此拉着袖子摇头。

        唐九霄看着刚得一顿教训的小叶子,张嘴说话虽老练泼辣的很,神情却仍是稚气未脱。她忍不住轻叹,这点年纪,又能懂些什么苦乐呢。

        “我话已说完,没有要走的,便再无机会了,”唐九霄见女孩们都无反应,便道,“好,今日我便嘱咐你们两件事,第一,这个礼拜过完,你们便要学起读书写字来,先养成个大家闺秀的模样儿给我看看,若是有不听先生话的,学问学不进脑子里的,我不管你十五还是十二,照样脱光了扔到客人床上去。”

        莺歌看着几个女孩子没有反应,立刻厉声问道,“都听见了没有?”

        “听见了,听见了。”几个女孩子瑟缩着回答。

        “第二,除了我的吩咐,不得踏进前厅半步,更不得与园子以外的人讲话,”唐九霄朝莺歌挥了挥手,“莺歌,你带着她们把园子各处和咱们的人认全。”

        莺歌点了点头,唐九霄又道,“若是犯了我说的任一件事,我会立刻打折你的腿,扒光了衣服扔到乱葬岗子上喂野狗去。”

        “是。”几个女孩子答道。

        “桌上有点心。”唐九霄舒了口气,努了努嘴示意几个女孩。

        莺歌看着那盘糕点,两眼瞧着秋白皱了一下眉。

        几个年纪略小的女孩早已是腹中空空,又不敢当着唐九霄的面轻举妄动,只看着那糕点咽口水。莺歌叹了口气,将那装着点心的瓷盘捧到她们面前,逐个给一块,她们这才敢狼吞虎咽地吃起来。

        唐九霄心一软,“忠叔,明日叫温婶儿拿新买的衣料子先给她们做几套衣裳出来,这一身忒寒碜。”

        忠叔张了张嘴,却没说话,只当应了。他知道,这位他从小看着长大的九姑娘是又动了恻隐之心,做肮脏行当容易,在肮脏行当里挣一副菩萨心肠却难。

        “天不早了,各自去歇息吧。”

        唐九霄话一出口,忠叔和莺歌便带几个女孩走了出去。

        秋白却坐在原地不动,唐九霄面色微愠,又不好发作,便搪塞道,“待会我和几位姑娘还有事情谈,你也劳累了许多天,早点去歇着罢。”

        秋白却不响,只是走到窗边将房屋东北角的窗户泄开一丝缝隙。

        “怎么,你今晚是要住在我这里不成?”

        “人一多起来这屋里便有了灰尘,灰尘入了鼻子里,你便要不舒服了。”

        “秋白,”唐九霄语气平静,“这些事自有莺歌来做,无需你费心。”

        “莺歌那丫头总是毛手毛脚的,我怕她照顾不好你。”

        秋白自从南京回来后便举止古怪,唐九霄自然明白他是何意,只是不愿将窗户纸捅破,图得便是他自行开窍,不在此事上执着,没想到他竟固执起来,话里话外好像硬要将她逼到墙角,解释个一二三出来。

        唐九霄立时拉下脸来,“你若是善心多得没地方用,去庙里给自己塑一座金身像,专做那扶老携幼成人之美的事去,兴许香火一旺,下辈子还能位列仙班。”

        秋白望着唐九霄的脸,又怯起来,僵直地坐在她对面。

        “你生气了?”秋白试探着问。

        “秋白,我不愿将话翻来覆去地讲,”唐九霄叹了口气,“你是聪明通透的人,何苦在这种事上冥顽不灵。”

        “小九,你我自小一起长大,也算是有青梅竹马的情谊。”

        “是,我念着那一点情谊。”唐九霄喝了一口茶。

        这话言下之意,若是不念这份情谊,凭她为人处事的作风是不是会找人大棍子把人打出去,判个不知轻重扰乱园子的罪行,秋白叹了口气。

        “后来家里生了变故,你又下落不明,我费尽心思从唐家逃了出来四处打听你,”秋白叹了口气,“都是过去的事了,我却总是耿耿于怀。”

        “旧事不必再提,”唐九霄喝了一口茶,“不过是徒添烦恼罢了。”

        “我知道,可是我偏偏忘不了,”秋白道,“我忘不了我从唐家逃出来找你,我忘不了你这些年受的煎熬苦楚,小九,你知道么,从唐家逃出来以后我便发了誓,若是找到你,以后无论是上刀山还是下火海,我都要替你去趟,不叫你被风吹着雨淋着半点,若是你遇到,若是你遇到喜欢的人,我便厚着脸在你这讨个兄长之礼,亲自敲锣打鼓抬轿子把你嫁出去。可这些年你始终是个孤身,我眼见你就像个陀螺似的,在这方寸之地周旋,步步留心,时时在意,逢人说话圆滑周到,人前人后都挂着一张笑脸,却将委屈憋在心里。”

        秋白叹了口气,“我真心心疼你。”

        说完这话,秋白的眼泪便涌了出来,唐九霄看过去时,发现秋白正定定地看着自己,两个眼眶红着,倒使得自己生出不少愧疚来。秋白是穷苦人家的孩子,自落地后不知吃了多少苦,后来又逃出唐家跟着唐九霄风里来雨里去,偏越发白净标致气质如松起来,倒一副落难贵公子的模样,一双含情目不知惹过多少小姐太太的青眼,连带着这风陵渡也干净了些,清白了些。

        偏偏这双眼睛里盛了不该盛的人。

        偏偏她最厌恶他总在此事上庸人自扰。

        “我不怕你耻笑,我也曾奢望过,若是你有意,我便替你将那些腌臜恶心的事全揽在身上,以后绝不让你吃一点苦头,”秋白叹了口气,“可你总是给我支得远远的,我知道,我是再没有这个机会了。”

        “秋白,我早同你说过,我已无意男女之事,”唐九霄道,“你又何必忧思至此。”

        “我知道,我知道你是心灰意冷的,”秋白突然有些激动,身子向前探了一下,“我,我只是后悔自己当年没能拦住那个疯女人,她掐死二小姐,她抱着二小姐走回自己屋里去,她说她只是找奶妈去喂奶,我信了她的胡话,我明知她恨你和太太,我明知她不怀好意,我后悔没能杀了她,为你,为二小姐,为太太报仇,小九,小姐,你现在的一切都是我害的,我误了你,我害了你。”

        秋白攥着拳头,眼睛里留下两道泪来,唐九霄想到旧事,眼神也黯淡下来。

        “这说到底只是我的家事,”唐九霄道,“你不必背上这个包袱。”

        “你呢,你的包袱又何曾少,我知道你的心结未解,”秋白道,“你惦念着二小姐,才会找来这些女孩子,从山东卖到江浙一带,疯女人不就是这样骗你的么?”

        “秋白,”唐九霄转过头冷冷地看着秋白,“你想听我说实话?”

        “我是怕你怨我,”秋白又摇了摇头,道,“不,你不如怨我,你恨我也好。”

        “好,话已至此,我便把我心里想的同你说明白,这心结你今晚若是解得开,便解,解不开,你就背着这个包袱过日子,以后这恨是你的,折磨也是你的,与我都无关系。”唐九霄呷了一口茶,静静地看着窗外的月亮道。

        “我知道,这些年你心里一直憋着一口气,你那位黑心疯子一样的表舅母害死我的母亲,我的妹妹,你怕我恨你,怕我恶其余胥,怕我觉得你虽手未沾血,但仍是杀人帮凶,你实在是多虑了,秋白,我并不是疯子,我只恨于凤君这个杀人凶手,恨唐家人,但不恨你,你若执意要我恨,可以,我从今日起便捎上你,好平你的歉疚和悔恨,你也不必因此执迷不悟了,你的心思么,我知道,你口口声声为我,我也知道,但在我看来,这些都并无太大用处。”

        秋白张了张嘴,却终究没有说话。

        “不过有一点你想得不错,这些年我费尽心力搭救这些女孩子,并不是积德做善事,而是悼念我小妹,悼念我母亲,人死了尚且要有座坟,有块碑来祭奠,她们却什么也没有。我母亲的骨灰被一把扬了,妹妹刚从娘胎落地便被掐死,有时候,我倒情愿我妹妹是被卖掉的,这样她的亲姐姐总一天能将她救回来,可惜人死了什么都没了,我救不了死人,只能靠活人来赎罪了。”

        唐九霄转过身来,秋白却羞愧地低下头去。

        “我是剜了你的心,”秋白低声说道。

        唐九霄心一软,道,“我从来都没有那么想过,你知道,我不是怨天怨命的人,你和忠叔肯留在我身边帮我,于我已经是大恩大德了。”

        这话在秋白听来多少有些生分得难受,他知道唐九霄面对这份感情是油盐不进,便干脆避而不谈或顾左右而言他,可秋白也早已把自己放在了兄长位置上绝不越雷池半步,只盼她有急有灾能最先知会自己,把自己当成个贴心的人,可幼时的那份亲昵到底是随着时间渐消,有时行事说话倒像是两个不认识的人。

        秋白叹了口气道,我明白了,你早些歇着,便转身要走。

        唐九霄站起来看着那背影,“秋白,我知道你永远是站在我这边的,我心里清楚,园子里什么要紧的事我不是交给你去办,我信得过,也知道你靠得住,只是我这辈子欠了别人太多债了,后半生能少欠些就少欠罢,我能松快些。”

        秋白在门边站了好一会,终于打开门走了出去。

        唐九霄倚在窗边向外看时,天际一弯如钩月,照得夜色凉如水。

        妙琴酒和闻折柳来到唐九霄房里的时候,她的心绪已略略平静,妙琴酒似是看出她心情不舒,故意说起些惹她生气的话。

        “人人都说好女怕缠男,我看倒是瞎子点灯白费蜡,这下好了,咱们园子里这对龙凤配算是彻底没戏唱了。”妙琴酒扇着扇子道。

        “你少嚼舌头,”唐九霄关紧了门窗。

        “这难道不是园子里众所周知的事么,秋白这么个心性坚韧的,就差在他自己脸上写上‘我爱唐九霄’五个大字儿了,幸亏他还是个拘谨脾气,但凡他性子再烈一点,恐怕就要去《津门时报》上登报示爱了。”

        妙琴酒说罢,闻折柳便偷瞄着唐九霄的脸色“咯咯”窃笑。

        “你说他是不是男人闹月经,每年这个时候都得撒撒癔症,”妙琴酒说罢撇了撇嘴,“说到底也是为了自己心安,男人么,最会说些‘我心疼你’‘我怕你难过’的场面话了,这种话,不痛不痒的,值几块大洋?”

        唐九霄道,“你明知道秋白是什么人,我只是希望他不在此事上执拗罢了。”

        “秋白么,真正经,和全天下的男人不太一样,倒和你一样,”妙琴酒道,“我看秋白是在咱们园子里泡透了,和女人打交道,也吃女人嘴短,自然更爱女人些。”

        唐九霄不搭话茬,故意岔开话题。

        “折柳,白日里邱济泽可有对你动粗么?”

        闻折柳摇了摇头,“只是推了我一把,我便就势装样子倒在一边了。”

        “你还不够聪明,”妙琴酒捏了捏闻折柳的脸,“该大哭一场吓吓那个邱公子。”

        “那个邱济泽分明就是个伪君子,还研究民俗学问,呸!我长这么大没听说谁跑到窑子里来研究学问的,我看研究姑娘的花肚兜还差不多,九娘,你别看他穿着裤子什么仁义道德之乎者也的,我猜脱了裤子肯定是满口宝贝心肝儿地叫着,早把什么夫子先生的话忘到屁股后头去了,想想就让人恶心。”闻折柳忿忿道。

        “小八还真猜对了!”妙琴酒笑道,“我就撩拨了他一下,那邱三便跟丢了魂儿似的,屋门都没进,便急慌慌地搂住我,要上我的身子,一边往我身上摸一边还不忘脱裤子,不过我看他那副肾虚样儿,想必也是雷声大雨点小。果然,还没等我施展开二分的功夫,他整个人便软成一滩水似地趴在我身上了,足像条烂带鱼,就这点本事还厚着脸皮在我那磨了半晌,临走倒问我厉不厉害。厉害,这位邱公子是真厉害,不是床上功夫厉害,是演戏的本事厉害,扮上西门庆的行头拍着老娘的屁股让我叫了一下午,把个嗓子都喊哑了。”

        妙琴酒喝了一小口茶润嗓,“唐九霄,我看咱们别开窑子,改开戏园子罢。”

        妙琴酒说完又喝了一大口茶,闻折柳已经笑得直不起腰来。

        “好姐姐,你也实在不该叫那么实诚。”折柳上气不接下气地说。

        妙琴酒听罢,一口茶从嘴里喷了出来,两人笑得更厉害了,连唐九霄都微微弯了下嘴角。

        “咱们两个,明日就去戏园子里说书,我来逗,你来捧,”妙琴酒看着闻折柳道,“这一段儿该叫什么,白面郎独占窑姐儿,俏书生风流会妓。”

        “不对,”闻折柳道。“应该叫白面郎竟是獐头鼠,俏书生脱衣变色鬼!”

        “小八最得我真传!”妙琴酒大笑着,用手肘碰了碰唐九霄。

        “这话是说给你听,也叫折柳心中有数,横竖咱们做的是赚钱的买卖,与这张嘴无半点关系,若是像今天这样背后多议论两句被谁听了去,传到人家耳朵里,得罪了人,以后都别想在天津卫出头冒尖了。”

        折柳认真道,“九娘,这不是咱们自己人关起门来说私房话儿嘛。”

        “折柳,论资排辈你也算是园子里的老人了,不是不知道咱们姐妹里头有多少因为一张嘴惹祸上身的人,早先杨妈妈教你的那些为人处事的规矩道理,你都忘了,”唐九霄看向妙琴酒,“你做的是姐姐,不教做姐姐的道理。”

        “杨妈妈的好也就你还记着,”妙琴酒嗤笑道,“娘姨出身的人,受了多少罪,便学了多少下作手段,我可没少挨她的打,吃饱了撑的记她。”

        “我难道就受她疼了,无非是对事不对人,杨妈妈有些话还是有道理的。”

        “我知道,九娘,”折柳摇了摇唐妙二人的胳膊,“我以后长记性。”

        “我看你是记吃不记打,”妙琴酒道。

        唐九霄不响,闻折柳却撒起娇来,“我看九娘还是偏心,七姐乱嚼舌头也不见你生气。”

        “嘿,小娘皮,你惯会咬人一口,属狗的!”妙琴酒作势要撕折柳的脸。

        “七姐,好姐姐,咱俩合该是一伙呀,”折柳卖乖道。

        “别叫我姐姐,我是你妈,我看你是忘了刚进园子谁带着你的了!”

        “五姐带的我,”折柳故意惹妙琴酒生气。

        “我带你一年,你不记我的情,她带你一天,你就记了,忘恩负义的东西!”

        “她的事情她心里有数,”唐九霄看着折柳道,“折柳,你回去歇着罢,以后也要多学会谨言慎行,见风使舵些。”

        “对付这种小浪蹄子就得像杨妈妈一样拿小皮鞭子抽着,知道疼才长记性!”

        “七姐这下又和九娘同声同气了,我白挨骂了,”退出门去的闻折柳探头进来。

        妙琴酒举着茶杯作势要打,闻折柳的身影便立刻消失在了门外。

        “这邱济泽到底是块烫手的山芋,你不要招惹他。”唐九霄道。

        “又来了一位惹不得的衣食父母,”妙琴酒笑道,“这下好了,你方唱罢我登场,咱们园子以后可要越来越热闹了。”

        邱三醉后天南地北地吹了些牛皮,妙琴酒便听了一耳朵,这邱三本是江苏徐州人士,祖上几代也算耕读传家,父亲往上几辈都是有些学问在身上的,日子也算富足。偏到了邱三这一辈,从小学问胆识样样半瓶醋,旁门左道倒是钻营了不少,却又自视甚高,不成不就,读了些酸诗旧戏便日日慨叹起“欲济无舟楫,端居耻圣明”来。邱三父母却是最知道不孝子的,眼看着门庭败落将尽,便后悔不该一时糊涂溺爱幼子,又意外得了堂妹夫黄岩寿调任高升的消息,便拉下脸来求人办事,话倒也说得好听,既不提替人谋个一官半职,也不提兄妹姑侄情分,只说黄岩寿有拔萃之才,只求其能将邱三带在身边耳熏目染,以盼早日回归正道。

        “这邱三公子,只怕和这位堂姑父并不亲近。“妙琴酒玩味地笑了笑。

        唐九霄看了一眼妙琴酒,轻轻点了点头。

        唐九霄打听得知黄岩寿大器晚成,早年没少因为行伍出身受兄嫂二人的气,幸得夫人和老泰山是知书达理之人,夫妻二人拜了高堂后黄岩寿便带着妻子离开了徐州。如今河东河西三十年,一切都像是掉了个儿,邱氏夫妻二人不肯放任逆子自流,只把个黄岩寿当成救命稻草,好说歹说,将身段放得极低,把个儿子夸得天花乱坠。可他素来知道自己这位堂姑侄不是本分之人,嘴上说着之乎者也仁义道德,背地里干的却都是些偷鸡摸狗拉皮条的勾当,在徐州城早已是臭了名声令人嫌恶的末日黄花。黄岩寿素有容人之量,虽难免感慨人心不古,邱三不善,却又可怜天下父母心,顾及夫人的面子,一时左右摇摆,叫个兄嫂搬出老泰山从旁言语了一番,待回过神来时,邱三已跟随自己入了津。悔之晚矣。

        “黄市长不好推脱,便带了侄子入津,又给了闲职,怕是只求这人少生事端,日后找个理由随意把人打发了,谁能想到他这位贤侄屁股还没坐热,便跑到咱们这里来托大拿乔,黄市长怕是心里比吃了老鼠屎还恶心了。”

        “叔侄尚且隔着血缘,”唐九霄若有所思,“这闲职恐怕也非黄市长之意了。”

        忠叔打听来消息后只与唐九霄和秋白二人碰了头,又提醒了小武注意来往人群里这些老相识与新面孔,内情便再无人知,她本想,邱济泽这号人毕竟是不碰为好的人物,便不与众姑娘交代,妙琴酒自是聪明剔透,邱三一番折腾也叫大伙心中有了数,人人便都把他在风陵渡的恩客簿上分门别类登记在册了。这点唐九霄并不忧心,她知道,下九流行当里讨生活的素来都是些心明眼亮的。

        “你暂且受些委屈,我想办法尽快将他打发了。”

        “用不了你打发他,这人也是兔子尾巴长不了。”

        “这是什么意思?”唐九霄疑惑起来。

        “你不是对邱济泽说我这些年从未棋逢对手么,”妙琴酒笑道,“银样蜡枪头一个,再这么折腾下去,油尽灯枯也是早晚的事,又是个好钻营的主儿,闲不住的。”

        唐九霄愣了一会神,恍然大悟地点了点头。

        “你有你的打算筹谋,我不管,”妙琴酒道,“别把自己逼得太狠,否则这么大的园子一家老的小的,谁当来这个冤大头?”

        唐九霄心中明白,便点了点头。

        “走了,“妙琴酒站起身来,“你这屋子太冷清,我呆久了觉得冷,养些猫猫狗狗的也有些生气,要不然就找个人来暖暖被窝罢。”

        唐九霄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的衣服,竟也莫名其妙地打了个冷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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