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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第五章


孙癞子□□着醒过来时,青肿的眼缝向外只瞧见一轮模糊的红日高挂在头顶,强光晒得人浑身又痒又疼,他骂骂咧咧地四下摸着,竟随手摸到一把死人骨头,惊恐还未来得及从嘴里跳出来,先意识到自己已被剥得精光了。

        “他妈的,谁把爷爷当成死人扔在乱葬岗子上了?”

        孙癞子嘴里骂骂咧咧,艰难翻着身,脑子里却过电影般将昨晚之事想了想。自己虽爱耍些泼皮无赖,但在偌大的天津卫却并未结什么仇家,左右不过是些赌桌上的烂债,况且小赌怡情,桌上桌下也与人立了规矩讲了道理,从不曾有赖账不还的时候,总不至于有人桌上看人不顺眼,桌下趁人不备下黑手胖揍自己一顿。

        何况这架势也不像是冲钱财而来,被剥去的那身所值无几的破衣烂衫不过是只有贫民窟老百姓才稀罕的物件,拿回家好歹算有件换洗裤子,不至于三四口人逢有外出挣苦力的,剩下的便都光着腚瓣等米打牙。既不是债主,也不是治自己罪行要拿人入狱的执法警员,究竟是谁至于给人蒙上麻袋大半夜来了顿棍棒伺候。

        孙癞子捂着心口直骂:“狗日的黑了心下这么狠的手,真要把你爷爷打死了。”

        “有没有在这附近见到个半死不活的女孩子?”孙癞子脑中忽然飘过一句话。

        莫非是那女孩子的父母兄弟或是仇家来寻人,听了消息找到自己头上来?孙癞子脑壳直犯晕,回忆起昨晚发生的事来。

        “爷爷,这一片我就没见过什么人。”孙癞子跪在地上,麻袋还蒙着头。

        “不说实话,”为首的人在孙癞子面前站起身来,“伺候伺候。”

        为首的人话音刚落,拳脚便雨点般落在孙癞子胸腹腰背各处。

        “爷爷饶命”,孙癞子双手护头,“这一片是乱葬岗,别说女孩子,连他妈孤魂野鬼都没有,尸首都是些犯法枪毙的无头鬼和背井离乡的倒霉蛋,要不就是穷人家渴死、饿死没钱收殓,裹了草席扔这的,天地良心,我真没见过什么女孩子。”

        “哦,”那人道,“既然没有我要的人,那就算了。”

        孙癞子听罢喜不自胜,还没来得及磕头谢恩,那男人又道。

        “乱葬岗子,孤魂野鬼多一个少一个也没人知道。”

        这句话毕,动手的众人便是拳拳到肉的狠辣,孙癞子的瘦弱身子扛不住打,三下两下便求了绕。

        “爷爷,我说,我说,女孩子我见过,被人从卡车上扔下来,我捡着的时候早断了气了。”孙癞子吓得话都说不清楚,自救之外仍带一份鸡贼心思,没想到对方并未顺着话头追问下去,两方倒是短暂地沉默了一会儿。

        离他最近的人蹲下来一把扯掉孙癞子的裤子:“啧,可惜了这二两肉了。”

        孙癞子冷汗直冒,□□处已有凉刃擦身而过的感觉,他腿一软便尿了裤子,四周顿时传来嘲笑的声音,命根子已危在旦夕,他也顾不得这许多了。

        “爷爷饶命,我说,我说,我他妈全说,”孙癞子哭道,“我是捡着这么一个女孩子,捆在麻袋里头,前几天叫我老孙卖到窑子里换钱喝大酒了。”

        “卖到哪个窑子里了。”

        “窑子,哪个窑子,”孙癞子磕着头,“我忘了,爷爷,我就把这姑娘扛到大街上去,头上随便插了根儿草,不知道哪儿的老鸨子闻着味就来了。”

        孙癞子实在不敢道出风陵渡的名号来,他知道,凭唐九霄跟付队长的交情,再加上那笔甲子号的账目,一旦他过了河拆了桥,自己再甭想有活命的机会了。

        “兄弟,对不住了,你非要寻死路,我也没有办法。”

        为首的人话音未落,孙癞子便感到短匕已沿着脖子的纹路划开一道口子,他惧从心生,赶忙大喊,“风陵渡,我把这姑娘卖到了唐九霄的风陵渡。”

        “你用她换了多少钱?”

        “甲号账,十块大洋,我花了点钱把那姑娘身上带着的一块玉赎了回来,给我老娘抓了药,剩下的叫我吃了赌了一大半,再往后这姑娘的事我就不知道了。爷,亲爷,亲爹,我把剩下的钱都给您老儿,我求求您高抬贵手饶我一命。”

        “那姑娘身上的玉什么样?”

        “我实在是不懂行啊,我是猪油蒙了心了,瞧见金玉伍的(北方方言,之类;等等;什么的)就转手卖了!”

        “问你那玉什么样?”

        “有只长腿鸟儿,不知道是什么鸟儿,后来叫风陵渡的人拿走了。”

        “看来是她没跑了!”为首的人恶狠狠地说。

        孙癞子竹筒倒豆子一般将来龙去脉交代清楚,双手胡乱抓着不知谁的脚腕,头直往地下磕,额头也流下血来,随即后脑吃了一闷棍便再不醒人事。

        现下孙癞子赤条条地躺在尸首堆里,顿时哀从心来。人都说祸福相生,他前几日还以为自己行了大运广进财源,把个尾巴翘到天上去,不想这么快就被人找上门来,如今得罪了不知何方神圣险些丢了性命不说,又把风陵渡这位金主儿出卖得一干二净,这天津卫从此再没法混了。

        孙癞子摸着自己的宝贝,又想到不知在此处躺了几天,瞎眼在家的老娘无人照顾,一时百感交集,涕泗横流,竟想起律法铁条来。

        “活人躺在乱葬岗里头,这天津卫还他娘的有没有王法啦!”

        “务求津门百姓安居乐业是政务要事,更是我等职责所在,我发言完毕,请天津市市秘书长殷世安先生主持讲话。”

        “各位同仁,今日殷某受天津市总督汪夷危先生委托,谨代表天津市政府及津门百姓,对黄岩寿市长的上任表示热烈祝贺和衷心欢迎,汪夷危先生虽远在南京,要事在身,却时刻心系津门政务,启程前特此留下寄言,希望此后诸位同僚齐心协力共建津门繁荣,务求为津门百姓谋求福祉。”

        殷世安一席话毕,与会众人皆鼓掌。

        “请黄岩寿市长讲话。”

        殷世安看向黄岩寿,市长其人正略带拘谨地站起,显然未曾适应这样的场合。

        “黄某谢过殷秘书长致辞,我谨向公务繁忙的总督汪夷危先生表以敬意,总督先生在我到任前后曾多次亲切致以书信,不仅对我来津之事表示热切欢迎,亦将津门近年市政要闻详细告之,黄某虽不胜惶恐,仍对津门有这样一位体察民情、关爱下属的父母官员喜不自胜。另,何司令、殷秘书长等在座诸位同僚也为黄某来津之事排忧解难,多有助益,鄙人实在感激万分。想到此后能与诸位共建津门繁荣,黄岩寿与有荣焉,必为一方百姓鞠躬尽瘁。初到津门,若有失礼之处,还请各位同僚多多见谅,不吝赐教,黄某在此谢过诸位。”

        黄岩寿说完,一双诚挚眼睛向桌上众人致意,殷世安倒是向他笑了笑,其余人却喝茶的喝茶,打盹的打盹,茶杯里的茶叶倒是比他还更受人瞩目些,他尴尬地坐下,掏出口袋里已经攥皱了的一方手帕,小心翼翼地擦了擦额上的细汗。

        殷世安知道汪夷危回津在即,照例问了要务,众人无事要谈,便散了会议。

        黄岩寿在门口站定了会,又见何宗昌先他几步出门去,后头的人都陆陆续续跟上去,竟无人走上前来与他搭话,他自讨没趣地摇摇头准备回家去。

        “黄市长,还没走?”殷世安整理好手里的文件正好看见黄岩寿站在门口。

        “正要走,正要走,”黄岩寿心虚地点了点头。

        “总督不日就会回津,黄市长若是有何意见到时可向总督直言无妨。”殷世安笑了笑,半晌又接上一句,“津门市长实是要冲之职,诸位同僚也是心有余悸,你我同侪来日方长,还请黄市长多多见谅些。”

        黄岩寿心下憋闷,前市长孟津韦倒卖鸦片私开暗娼祸害青春女子与现市长有何关系,难不成张冠李戴把个搅得天津卫民不聊生的罪行安到无辜身上,反倒使清白蒙冤,此后这冠以市长名号的岂不都成了一丘之貉?黄岩寿不知去何处讲理,又想起方才何宗昌出门前那眼乜斜,这位司令莫不是想重演历史,枪毙了自己。

        黄岩寿气不打一出来,真成了六月飞雪的活窦娥!

        “黄市长,什么时候有空,赏个脸给我,我老何做东为你接风!”

        黄岩寿正出神时,却看何宗昌虽已走到了市政府大门,又转过身来对他喊话。

        黄岩寿向他摆了摆手,却听得殷世安一声笑。

        “何司令做东,诸位同僚看来要沾黄市长的光了!”

        黄岩寿听罢这话,心里对殷世安竟厌恶起来,早就听说天津市秘书长殷世安是个长袖善舞的人,这下果然百闻不如一见。他明白,何宗昌并非善类,自己也不打算与之深交,可你殷世安若也心存党同伐异之念,整个天津卫果真就没有一处冰清玉洁之地了,黄岩寿叹了口气,与殷世安告别后走出政府大门去。

        “司令,何必给一个外人面子?”于濯缨关上车门。

        “总好过让殷世安拉拢去,又来了一号孟津韦当替死鬼,阎王的生死簿上不就又少了你我两笔?”何宗昌揣了揣腰里的枪。

        “司令深谋远虑,”于濯缨紧跟上去,“司令,殷世安果真敢查咱们的事?”

        “他表面上不查,背地里小动作可是一套又一套,你忘了,他与孟津韦两个人读书的时候可是焦不离孟的同窗好友,如今孟津韦死得不明不白,他殷世安这位焦赞能袖手旁观,估计早就恨得想咬碎我了。”

        “凭司令如今的地位权势,殷世安难道不懂明哲保身么。”

        “你不懂他们读书人,最好些什么情啊义的,功名利禄倒是身外之物,殷世安夫妻与孟津韦感情甚笃,不是一句明哲保身就能撒手不管的,孟津韦一个寒门贵子,说难听了就是乡巴佬、穷小子,死了还有人给他鸣冤叫屈,也算没白死。”

        “殷世安平日里倒装得老实。”于濯缨道。

        “装死也行,装老实也行,只要不挡我的路,要不然就送他去见他那位好朋友,”何宗昌沉思片刻,又道,“那群女学生送到金销玉醉了吗?”

        “送到了,”于濯缨看了何宗昌一眼,“不过,路上死了一个。”

        “死了一个?”

        “说是风寒受了凉,浑身烧得滚烫,再去摸的时候已断了气了。”

        “从前出过这事吗?”何宗昌疑问。

        “从前教会学校还在,女学生也多得很,半路害病死了三两个都不作数,这次南京要开会,一带几个省便早早戒了严,安防工作做得密,我的人不好下手。”

        “死人呢?”

        “快到化肥厂的时候扔进了乱葬岗。”

        “再派人去查,这事马虎不得,”何宗昌表情严肃,“上次鸦片的事总督已经对我起了疑心,金销玉醉也推到孟津韦头上了,以后做事千万不能叫他抓住把柄。”

        “我明白。”于濯缨道。

        “敏钊,我对你是一万个放心的,”何宗昌笑道,“我知道你是实心实意跟我的,我也绝不会让你吃亏。”

        “敏钊明白,谢司令。”

        何宗昌的军车从利民北街驶过,何宗昌正看见鬼鬼祟祟摸进风陵渡后门的邱三。

        “逛窑子不走前门儿走后门儿,这我倒是头一次见。”何宗昌嗤笑道。

        “司令不知这人是谁?”

        “谁,难不成还是市长的亲戚?”何宗昌开玩笑道。

        “此人正是黄岩寿的亲戚,跟着从徐州老家来的堂侄邱济泽,几天前在风陵渡搞民俗研究出了洋相,连唐九霄都惊动了。”

        “什么时候的事?”

        “二十六号。”

        “二十六号,”何宗昌沉思道,“那天我也去了风陵渡,怎么没碰上这事?”

        “许是怕扰了司令雅兴,不然唐九霄也不会从中周旋,给他开这个后门。”

        “民俗研究专家邱济泽,有意思,派人查查他的底细,”何宗昌摸了摸下巴,“他姑父虽是块不中用的木头,这邱公子可说不准是只择木的良禽。”

        殷世安脱下外套挂在衣架上时,饭桌上已摆好了饭菜。

        “怎么开会开到这个时辰?”阮恩静问道。

        “跟黄市长多聊了两句,又去查了查君璞留下的东西,没想到抬眼一看天都黑了。”

        “坐下吃饭罢。”

        殷世安看了一眼饭桌:“怎么今日做了这么多菜?”

        “我做完这一桌子菜才想起小九说今晚不过来了。”阮恩静笑了笑。

        “也许是风陵渡最近忙得很,抽不开身罢,”殷世安看了一眼阮恩静,笑道,“小九,小九,你们姐妹现在倒是亲密无间了。”

        “你少阴阳怪气,”阮恩静给殷世安夹了一道菜,“我与小九有过误会,便教你钻了空子,你如今是得了便宜还卖乖了。”

        殷世安笑道:“那当初是谁左一个唐九霄姑娘才华卓然,若是殷先生心下有意,我们便离婚各自奔前程去,右一个我阮恩静也不是心胸狭窄之人,殷先生顾念夫妻恩情请尽早分手,待你与唐姑娘礼成之日我必上门亲贺大喜。”

        “若不是你把小九祖父救你父亲,你又替她找到亡母遗冢的事解释给我听,我们如今怕是真的离婚了,”阮恩静道,“我才知道,小九的命竟这样苦。”

        “她亲生父亲是个十足的混蛋,她与母亲又孤苦无依,十二岁,花一样的年纪,”殷世安皱着眉头,不忍再说,“她本不该受这些罪的。”

        “咱们当她亲妹妹疼她好么,”阮恩静的眼睛涌出泪来,“我只怕疼她不够。”

        殷世安点了点头,“咱们替她鸣不平,报她的愁,雪她的恨。”

        阮恩静擦了擦眼泪,又问:“君璞的事查的怎么样了?”

        殷世安摇了摇头:“遗物我都找了,不过是些政要笔记,书札评议伍的。”

        “难不成他真的不留一点线索,”阮恩静摇摇头,“君璞是聪明人,肯定会把线索留在什么地方的,他平日喜欢的书,或许藏在字里行间的标注中也未可知。”

        “我下次去,再看得仔细些。”殷世安点了点头。

        “那位黄市长怎么样?”阮恩静问。

        “倒是正直,只是过于优柔寡断,如小脚老太来,又恐怕难独善其身,做个庸官为上,不是铁肩担道义之人,倒有点遗老遗少之风了。”殷世安道。

        “哪怕是这般人品,明哲保身不作恶已算是忠良了。”阮恩静道。

        “哪怕是这般人品,至少不会为人所用,也算难得,日后若真是不幸遇险,我能搭救自然也会搭救一把,”殷世安突然冷笑一声,道,“可惜,黄市长那位从老家一同来的堂侄邱济泽却并非善类。”

        “我听说了,他姑父还未在天津卫站稳脚跟,这位邱公子倒先大摇大摆跑去风陵渡逞威风了,里里外外闹了个鸡犬不宁,明面上竟然还打着研究民俗学问的旗号自鸣得意,真是荒唐!”

        “何止是荒唐,这位邱公子简直是蠢到家了,”殷世安忿忿道,“黄市长治家不严,将来怕是要被他这位侄子拖累了。”

        “我看倒与黄市长无关,能把民俗研究专家这样的冠冕顶在头上,还跑去风陵渡招摇过市,只能证明这邱济泽缺根筋,就算不是善类,也是没脑子的人,总比那满腹奸计的小人好对付。照你所说,黄市长若是那样的性子,得知侄儿做出这种事,还给自己吃了个茶壶倒饺子的哑巴亏,不知要气成什么样子了。”

        殷世安听罢阮恩静的解释,无可奈何地笑了笑,三两声后便觉得无趣,又忍不住叹起气来。

        “或许真的改朝换代了,恩静,”殷世安看着阮恩静的眼睛,“当年天津卫头角峥嵘的孟津韦市长,如今竟然成了众人口中过街喊打的鼠蚁之辈,就连生前痕迹也被人抹得如此干净,倒像是不曾在这世上活过似的。”

        阮恩静沉默不语,殷世安仍旧自说自话。

        “当年你我三人同窗共读,立下不为良相便为良医的志愿,那时君璞少年侠气,每□□气蓬勃与同学师友讨论国事,教授常道他有将帅之能,将来定有指点江山的命数。”殷世安说到此处已无语凝噎。

        “人皆是世间烟尘,久而俱散,可是对于那些重要的人,只要还有人记得,他就不算真正离去。关于君璞,你记得,我记得,所有不相信孟津韦市长是淫邪之辈的天津百姓都记得。总会有真相大白的那一天。”

        “真相大白,会吗?”殷世安迷茫道。

        “会的。”阮恩静坚定地点头。

        “恩静,”殷世安看着阮恩静的眼睛,“我若日后也落得君璞的下场。”

        阮恩静听到这话并无异样,只是任凭殷世安那炽烈目光看着自己。

        “你记得么,我们还在学校时,有一次从外头借了书翻墙回来,被管教的老师抓到,他说我们不成体统,不讲纪律,又说,年轻人的血一整天都是热的,脑子里只装两样东西,理想主义和对抗权威,若奉贼父,便要做孽子,若事恶主,便要做孤臣,迟早要后悔。你我那时不以为然,心里想,将来要做的是兼济天下之事,笑骂由人去,九死亦不悔,你如今呢,后悔了么?”

        殷世安看着阮恩静的眼睛,摇了摇头。

        “我也不后悔,”阮恩静笑笑了,“孤臣孽子的故事,总要精彩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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