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第十五章
黄岩寿在风陵渡后厢房坐了两个时辰才离开,走出后门的时候,恰逢一位喝得烂醉的嫖客不知怎么,从前厅走到后院去,张牙舞爪地呕吐不止,嘴里还说着含混不清的话,他吓了一跳,立刻用手遮着脸走了出去,骨碌着爬上了停在门口的黄包车,还顺手将那帽檐用力向下压了压。
忠叔将两包点心交给黄岩寿,站在门外端端正正做了个揖,他招呼着黄包车谨慎慢行,定要把先生好生送到家,拉车的小哥嘴里道着“先生坐稳”,便起步动身了,夜深人静,街上并无过路人,黄岩寿却仍弓着身子将自己缩进车里去。
“先生不要拉那雨棚,天晴无雨,过路的见了更要多看两眼了。”
黄岩寿听罢一怔,缓缓抽回了手。
“你也是唐老板的人?”
“先生尽管放心,咱们自家的人和车用着便宜,绝不会乱讲话。”
黄岩寿长舒了一口气,心中也轻快了不少,街景走马灯似的从眼前闪过,明的暗的晃着眼,他窝在座位里,竟有些隐隐的困意了,黄包车在安阳路停下的时候,平安将黄岩寿唤醒,他迷糊着一脚蹬到了车外去,嘴里还咕哝着,这就到了。
“先生,这是安阳路南街口,距离府上还有几步路,这几步就劳驾先生自行走了,”车夫小哥又道,“先生,别忘了您的点心。”
黄岩寿点了点头,伸出手接过点心,抬脚走出去又折回来,才想起市长府是在这街心以南方向,他趿拉着脚步走过街心,才像想起什么似的回头望了望。
那小哥已拉着黄包车走了,街上只有一只野狗叼着物什走过去。
黄岩寿看了看手里的点心,摇着头叹了口气,自取其辱,自作聪明,既说邱济泽,也说自己。
“老爷回来了。”
齐管家从府里迎出来,身后跟着的人向黄岩寿匆匆行了个礼便跑出了大门。
黄岩寿摘下礼帽递给齐管家,随着走进院子,朝书房走过去。
“三更半夜的还跑出去干什么?”
“说是少爷打发出去办事的,”齐管家推开书房的门,把黄岩寿迎进去,“好像是会朋友。”
“他能有什么朋友?”黄岩寿将外衣脱掉,“我看是狐朋狗友,豺狼虎豹罢。”
“老爷,”齐管家道,“您实在该敲打敲打邱家这位养尊处优的少爷了。”
“我何尝不明白你的意思,”黄岩寿叹了口气,“可我毕竟不是他的亲生父母,这人只怕比喂不熟的狼还没良心些。”
“老爷说这话是见外,”齐管家道,“当初他父母不是说尽了好话,什么打骂由您,权且当作亲生的,难不成他邱家有求于人,还要来咱们家做祖宗么?”
“话是这么说,”黄岩寿喝了一口茶,“你又不是不知道他的德性,一块豆腐掉到地上,拍不得打不得,好赖不明,远近不分,表面上还叫我一声姑父,背地里不知道怎么骂我,他是个踏实的人也就算了,偏偏是正道不走,正事不做,你是没看见今日司令府寿宴上他那番举止,装模作样的,我都替他害臊。”
“现在咱们要打发他回徐州更是难上加难了,”齐管家道。
“劳什子民俗研究会,吃空饷的职位,汪总督当初怎么就送了这么个顺水人情给我。”黄岩寿叹了口气,又压低了声音道。
“难不成是想拿捏老爷?”齐管家向黄岩寿做了个“汪总督”的口型。
“我有什么好拿捏的,”黄岩寿道,“我本本分分做官为政,一不渎职,二不犯法,难道他还怕我效仿孟津韦这位前人的罪行?”
黄岩寿突然噤声看向齐管家。
“老爷,”齐管家摇了摇头,“我倒觉得是有人想搅浑水。”
“这是什么意思,”黄岩寿纳罕,“谁还能搅得动天津政界的水?”
齐管家皱了皱眉,做出一个口型来。
“何宗昌,”黄岩寿疑惑起来,“他有那么大的本事?”
“老爷不知道,昨儿司令太太的寿宴结束后,您已经回家来了,咱们家这位少爷可是由何司令的副官,那位姓于的长官亲自送回来的,老爷想,他一个虚头巴脑的会长,无权无势,怎么这么快就与司令攀上了关系?”
“难道何宗昌是想拉拢我?”
齐管家摇了摇头,“他若存心想拉拢您,随意打听打听,便知道邱济泽既不是老爷的亲生少爷,还是生过过节的,这不是吃力不讨好么?”
“你的意思是?”
“老爷知道么,天津卫前市长孟津韦生前曾收过一把万民伞的,”齐管家见黄岩寿摇了摇头,一副不解的样子,又道,“他任上第二年时,海河决堤发大水,淹了下游的几个村子,他安抚好村民后,又亲自带人修河道,建河坝,后来这几个村子的村民便做了一把万民伞送给他。”
“这倒是稀奇,他后来竟会做出那些丧良心的事情来。”
“何司令罗织罪状时,这天津卫谁也不敢多说一句话,这位市长,早上起来还是爱民如子的父母官,第二天便成了走私犯和淫贼了,孟市长给抓起来的那天半夜,他住的地方便起了场大火,一切都给烧得干干净净,还连带烧死了几户人,老爷对此不觉得奇怪么?”
黄岩寿陷入了沉思,疑惑地看向齐管家。
“这天津城的水太深了,老爷,”齐管家摇了摇头,“我说句大不敬的话,老爷是一支笔杆子打天下的,这一路上又有贵人相助,吃得苦中苦,才成了这人上人,可咱们在这天津卫却是无亲无故的,府上有一尊佛,可还跟老爷隔着肚皮。”
黄岩寿看着齐管家殷切的眼神,缓缓点了点头。
“我明白你的意思,明哲保身,明哲保身最好,横竖不能叫他们拿住把柄。”
“老爷说的是,”齐管家又道,“我再多句嘴,您从此不要再管姓邱的了。”
“这是为什么,若是他被何宗昌算计了,岂非一并算计到我头上来?”
“您身正不怕影子斜,旁人的脏水便怎么也泼不到咱们身上来。”
“齐管家,这些年你跟着我真是费了不少的心。”黄岩寿叹了口气。
“老爷性情纯洁,官场却不是,现下这世道不平,咱们虽无害人之心,旁人却有害我之意,实在是举步维艰,”齐管家殷切道,“还请老爷千万小心。”
黄岩寿点了点头,又思忖起来,他看着齐管家要走出门去,又忽然叫住他。
“齐管家,”黄岩寿欲言又止,又摇了摇头,“你下去吧,早点歇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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邱济泽看着齐管家的身影从门前经过时,低声咒骂了一句“老狗”,他姑父虽是块中看不中用的朽木头,这齐管家却是心眼如莲子的精明人,好在为奴为婢,尚且在他这位主儿家少爷头上掀不起什么水花来,况且邱济泽如今已有更重要的事情筹划,眼下委身的市长府现在看来也不过区区的栖身之所了。
“好孩子,别熬坏了眼睛。”邱怀璧在外头轻轻敲了几下门。
邱济泽看着门外的身影,面色不悦,“知道了,姑母,我还有公务要忙。”
“你每日这么熬,身子会受不住的。”
邱济泽不再应声,门外的人站了一会便叹着气走了。
“等我混出名堂来,必再也不过这种处处受人掣肘的污糟日子。”
邱济泽发泄完,便将目光聚到他手里的那份小报上来,他看着小报标题,不由得想起昨日后晌与何宗昌在司令府书房里的那番交谈来。
于濯缨和何宗昌急匆匆赶到后院时恰与邱济泽撞了个正着,邱济泽见两人神色匆匆,竟以为是来抓人的,毕竟自己这番偷窥之举是无论如何也登不得台面的,便先发制人道,“司令恕罪,邱某耽搁了。”
何宗昌却抱拳道:“不妨事,不妨事,邱兄见谅,今日府上有些事情,恕我实在不能作陪,请邱兄自行方便罢,敏钊,送邱会长先行。”
邱济泽正纳罕着,何宗昌又转过头来。
“邱兄,算了,邱兄还是且先留步罢。”
邱济泽不明所以,只好跟着何于二人走进何宗昌书房去,直到于濯缨将沏好的茶端到他面前,何宗昌才终于慢悠悠开了口。
“邱兄,我何某人遇上麻烦了。”
“司令这是什么意思?”邱济泽将手中的茶杯放下,脸上露出焦急的神情。
何宗昌摆了摆手,于濯缨便将一份报纸放在了邱济泽面前。
“这份小报怎么了,”邱济泽打眼一看,正看到关于阿片那篇文章,“这是哪家吃了熊心豹子胆的报社,怎么敢宣传起大烟来了?”
“这份小报如今传到总督那里去了,”何宗昌揉了揉太阳穴,“一个快要散伙的烂摊子,不知从哪里找来的写手,作了这篇文章,一时闹得满城风雨的。”
“这事怎么会怪到司令头上来,要怪也是怪那文章作者,还有出版的报社,我看干脆先将他们抓起来,审问审问再说也不迟。”
“这个叫纱秋的,已经被抓住了,”何宗昌轻蔑地笑了笑,“这人竟然还是个惯犯,付队长一查才知道,他还用过谈剑柄、伏虎等笔名发过许多文章,写的尽是些为烟土之事,还有为前天津市长孟津韦开脱的话。”
“烟土一事在总督那里本就是大忌,这篇文章竟然还公然叫嚣,称什么鸦片强身健体,销毁实为下策,这不是公然寻衅么,难怪总督要大发雷霆。”
邱济泽皱了皱眉头,又偷瞄了一眼何宗昌的表情。
“付队长后来用了些手段使这个人招供,他才承认自己确实是故意造出些噱头来引人注目的,没成想竟然把事闹大了,这才慌了神,”何宗昌摇了摇头,“可我没想到,一手捏不死个臭虫的小虾米,背后竟然还藏着一条走私烟土的大鱼。”
“此话怎讲?”邱济泽将茶杯放下,露出疑惑的表情。
“这人动了刑后,吐出些人名来,据说都是和他有过往来交易的,”何宗昌道,“估计也是被警署折磨怕了,供出来真真假假的,竟有二十多个人,邻居、菜贩子、酒肉朋友,还有曾托他代笔作文的人,有关的、无关的一并卖了,其中一位拐弯抹角地和我手底下的人攀扯上了关系,总督便降了我个治军不严的罪。”
“原来是这样,”邱济泽点了点头,“横竖总督是一时生气,总不会真治您的罪。”
“你是不知道咱们这位总督的脾气,”何宗昌叹了口气,“宁肯错杀,绝不放过,鸦片一事又是他老人家的心头患,我也实在是怕受了连累。”
“要真是这样,那可是哑巴吃黄连了。”邱济泽道。
“谁说不是来,没想到那个人疯狗一样胡乱攀咬,竟然也敢咬到我身上来,对了,敏钊,那人本名叫什么来着,”何宗看了看于濯缨,又转过头来看着邱济泽,“我想起来了,叫高两乙,两乙难争一甲,不伦不类的,谁知道是真名还是假名。”
邱济泽一惊,嘴上脱口而出道:“高两乙?”
“怎么,邱兄认得他?”
邱济泽立刻摇了摇头,又道,“司令,这高两乙供出来的人会怎么处置?”
何宗昌比了个抹脖子的动作,“我看总督这次是铁了心杀鸡儆猴了。”
“司令,可曾看过高两乙供出来的那份名单么?”
“我向付队长讨了个人情,才好歹看上一眼,”何宗昌摆了摆手,于濯缨便退了出去,“邱兄,实不相瞒,这也正是我要你留步的原因。”
“司令,”邱济泽登时抻开长衫,跪在何宗昌面前,“请司令救命。”
“邱兄,你糊涂哇,这要是个普通老百姓也就算了,枪毙了,冤亲债主也不敢找上门来,你一个有头有脸的人,怎么敢与这种人有了交情?”
“说出来不怕司令笑话,”邱济泽面露难色,又叹了口气道,“司令知道,邱某初到天津时,自知才疏学浅,津门耆老鲜少有瞧得起的,我也是急火攻心,总想着做出些成果来服众,便一时糊涂走了捷径,我实在是猪油蒙了心了。”
“我明白,邱兄不必再说了,”何宗昌道,“这事我来想办法。”
“邱某还有一事,”邱济泽吞吞吐吐,“是关于司令的家务事。”
“你我都到了这个份上,还有什么话不能当面讲的?”
邱济泽心一横,便道,“邱某方才如厕出来,在司令后厢房听见些动静,我本来以为是府上的下人闲聊,细听下去字里行间却尽是些什么大烟、码头之类的,我心里又急又怕,怕是下人们瞒着司令行些不轨事,又怕是我一个外人平白操心,不知道如何是好了,今日听了司令所说高两乙之事,这才敢与司令交个底,实在是怕司令叫手底下的人给耽误、连累了。”
“妈的,”何宗昌气急败坏地将手里的茶杯扔了出去,“这家里是出了吃里扒外的王八羔子了,若不是邱兄,我还不知道我何宗昌的后院子也烧起火来了。”
“司令息怒,可别气坏了身子。”邱济泽道。
“敏钊,”何宗昌喊了一声,于濯缨便走了进来。
“一间厢房一间厢房地给我搜,一个人一个人地给我审,把家里头这些吃里扒外的狗杂碎都给我找出来!”
“是!”于濯缨说完又走了出去。
“邱兄,”何宗昌怒气稍息,“邱兄莫慌,你帮了我的忙,我自会想办法把邱兄从这趟浑水里捞出来。”
“多谢司令,”邱济泽如蒙大赦,“多谢司令。”
“邱兄,”何宗昌犹豫道,“话已至此,何某人也想请你帮个忙。”
“司令救我于水火,我自是感激不尽,若有我邱某人帮的上忙的,司令但请吩咐。”邱济泽抱拳道。
“高两乙的事,我在总督面前立了军令状,说我手底下被攀扯出来的人绝未参与走私买卖,谁成想这些狗娘养的东西不但糟蹋了我,还在我眼皮子底下存了一批货,何某腆着脸向邱兄求个援手,可否借邱兄的手,将这批烟土从码头运出去,这块烫手山芋离了身,我也好和上头交差,这顶乌纱帽才能保得住。”
“总督眼下不是严查这事吗?”邱济泽颇有些犹豫。
“邱兄有所不知,总督现下正在气头上,付队长也只顾着查处名单上的那些人和高两乙身后的小报窝点了,现如今这事倒是灯下黑,还算是安全。”
“这,司令,此事可否容邱某思量思量?”邱济泽又道,“邱某也是怕没见过世面,笨手笨脚的,倒误了司令的事了。”
“当然,”何宗昌端起那茶吹凉,“邱兄若是坦然应下此事,我倒是要愧疚了。”
“承蒙司令体谅。”邱济泽讪讪道。
“邱兄不必为难,落我的款签我的名,这事旁人办也是行得通的,虽说终究是关系疏远些,我不过是怕有人趁这个时候落井下石罢了。”
“邱某实在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邱济泽拱手行礼,“愿替司令分忧。”
“邱兄放心,我是不会让你难做的,这月十五我家三姨太会坐船回娘家,这批货就伪装成她随身带的行李包裹,例行检查的人自不敢找司令姨太太的麻烦,邱兄到时候只管盖上我的戳,签上我的名就是了。”
“货单上若是留了司令的印,不会给司令添麻烦么?”
“这些箱子打开装的也是海螃蟹,随三姨太一道回娘家,不过走货运罢了,”何宗昌又支支吾吾道,“顾徇齐老,邱兄可还记得?”
邱济泽点了点头:“当然,承蒙司令引荐,顾老对我工作多有助力,研究会的各位,如今也算是以他马首是瞻了。”
“顾老有一位晚辈,在漕运上很能说得上话,我文化不多,与顾老没什么交情,邱兄却是顾老的忘年交,何某冒昧想搭邱兄这条人情,麻烦顾老说句话,叫这位晚辈在漕运上给些方便。”
邱济泽尴尬地笑了笑:“司令不是说,例行检查的人不敢找咱们的麻烦么?”
“漕运水深,邱兄也知道,一条船跟着来的,螃蟹是红螃蟹,鱼却是黄鱼,一箱子臭鱼烂虾,指不定下头藏着什么,一个拉纤的,说不准都是哪位贵人的眼珠子,这群人仗着有势力,横得很,我也是想求条万全之策。”
何宗昌见邱济泽面露难色,意味深长地笑了笑。
“若是邱兄实在不便,我绝不强人所难,不过何某答应了邱兄的事也不会出尔反尔,这点你尽可以放心。”
邱济泽听罢,心中纵有一万个不愿意,牙一咬,血一热,也要踏上何宗昌这条船了,又生出些项霸王背水一战的激越来,险些拉住何宗昌的手。
“邱济泽今日便与司令交付肝胆了。”
“邱兄,事成之后,我必有重谢。”何宗昌拍了拍邱济泽的背。
何宗昌目送邱济泽走后,于濯缨和景三洪便从拐角处走了出来。
“司令,这姓邱的小子真他妈磨叽死个人了。”
何宗昌掏了掏耳朵,“净显摆肚子里那点子墨水了,屁话连天的,听得老子耳朵眼里都要长茧子。”
于濯缨和景三洪正要离开时,何宗昌突然叫住两人。
“敏钊,你代我给付队长下个帖,总不能叫人家白当了冤大头,要是有一天邱济泽回过神儿来找付队长对证,教人家也好有套说辞,”何宗昌又指了指景三洪,“你床上那个娘们儿,你想办法打发了。”
“是。”景三洪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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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处几声稀稀拉拉的枪响将邱济泽拉回了现实,他跑到院子里瞧,枪声正是从东南方向传来的,打发出去的人这时候正慌里慌张地从大门外跑进来,邱济泽急忙拉住他问,“打听清楚了么,这是什么动静?”
“打听清楚了,警察在东郊乱葬岗子上枪毙了十好几个人,脸上都蒙着黑布,黑乎乎的血流了一地,可吓人了!”
“什么罪名枪毙的?”
“什么罪名?”这人挠着后脑勺问。
“啧,”邱济泽咂了咂嘴,“因为什么事儿枪毙的?”
“说是抽大烟,惹了当官的不乐意,犯了法,才吃了枪子儿。”
“哦,抽大烟,”邱济泽若有所思地点着头,“这么快就枪毙了?”
“你还没睡么?”
邱济泽听见黄岩寿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便摆了摆手示意下人退下了,又转过身去,毕恭毕敬地道了声姑父。
“这天津卫不太平,你以后行事做人也要多些小心。”
邱济泽知道黄岩寿接下来又要说些老掉牙的轱辘话,心中厌恶,脸上却仍要装出一出一副恭谨的样子来。
“我之前实在不该过分约束你,我既非你生身父母,倒怕委屈了你。”
邱济泽虽纳罕黄岩寿此话何意,仍不忘摆着一张笑脸,“姑父这是说的哪里话,姑父姑母对我视如己出,我也自当二位亲生父母一般。”
黄岩寿两眼盯着邱济泽走了神,忽然想起唐九霄送他离开风陵渡时说的话来,邱济泽被看得心里发毛,反倒心虚地摸起了自己的后脑勺。
“黄先生若是真关心这个侄子,便任打任骂,玉不琢不成器,吃了苦楚长了记性,歪脖子树也能往那直立上长,我知道黄先生是慈善人,侄子也视为己出,又下不了狠手,这才操起亲生爹娘的心,找到我风陵渡来。”
邱济泽仍是不敢动作,探着头向黄岩寿轻唤姑父。
“若是假关心么,做好表面功夫便足够了,不招人恨,还能落个贤名儿,”唐九霄附上黄岩寿耳边,“我劝黄先生不如放开手脚,邱会长是八斗之才,审时度势的事也做的来,你瞧瞧,如今在津门不是如鱼得水么。”
黄岩寿皱着眉头,思忖着唐九霄所说之话,又听她叹口气道,“这世道里,做人家爹娘的,若是有黄先生一半的父母心,子女便都要成才了,偏是掌上明珠似地捧着,骄纵着,骄纵,骄纵,自古以来做父母的便是只占一个‘纵’字,孩子再交些乱七八糟的朋友,毁了前途不是早晚的事么。”
唐九霄说罢回头便看了一眼黄岩寿,道了声慢走不送,推门走了出去。
黄岩寿这样想着,叹了口气,又伸出手去拍了拍邱济泽的肩膀。
“奉承的话就不必再说了,以后这市长府你自由来去,既无礼数,也无宵禁,”黄岩寿道,“你毕竟已成年,又有要职在身,许多事也不是我能管得了的,只要谨记,规矩做人,不丢你祖父、祖母和父母双亲的脸便是了。”
黄岩寿说完便转身回房了,邱济泽虽不知他是哪根筋不对头,心情却已如鸟跃出笼般自在爽快了,他随即向不远处站着的一个下人挥了挥手,道了声备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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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登瀛楼的包间走出来已是深夜了,何宗昌与付队长一顿酒喝到三巡尚有余兴,于濯缨却仍饿着肚子,他本想随意找个馄饨摊吃些夜宵,过路的五家里倒有三家不是已经收摊、打烊便是卖光了料,平日里热闹活泼的街巷今日倒如鬼市一般空不见人,等他再抬起头来,便是平安戏院门口一盏照得他眯住眼的大灯了,于濯缨忽然像想起什么似的,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票来。
“司令,梅鸳怕是要道别了,今日为太太祝寿,权当是见最后一面了。”
阮梅鸳说这话时,司令府的客人已三三两两地散了,于濯缨故意站得远些,好像这样就听不见她说话似的,何宗昌却笑着拍她的肩膀,一副彬彬有礼的样子。他突然生了气,觉得何宗昌虚伪,似乎阮梅鸳不是他的妓,而是他的妻,他的客,他的好友亲朋,他的官场之交,他总不会忘了两人是如何缠绵床笫的,男女之间说到底不过是那一件事,黑夜里鱼水相欢,白天却衣冠楚楚。于濯缨没见过,却清楚得很,他怕自己想到阮梅鸳那副样子,又总能透过阮梅鸳的衣服下流起来,白底蓝花,勾针蕾丝,方领盘扣,靛青的血管,嫣红的唇,细窄的足腕,凸起的乳,窈窕的髋骨,盈盈的腰,他胸口常因此燥热起来,便更厌恶她,何宗昌却壮士断腕,平原放马,彻彻底底将她视作大明星阮梅鸳了。
于濯缨这样想着,阮梅鸳却忽然走了过来,从包里拿出两张电影票放在他手心里。
“于副官若是不嫌弃,闲来无事也看看看影戏解闷儿。”
“阮姑娘抬举了。”
“于副官总是皱着眉,天晓得你有多少烦心事。”
阮梅鸳说完,冲他笑了笑便走了。
于濯缨的目光咬着她的踝骨走出司令府去,那倩影坐进黑色汽车里便消失不见了,等他再抬起头来,阮梅鸳便化成了眼前这幅巨大的影戏海报。
“天津一婦人”五个字排在海报右侧,“民心影業公司發行”靠左,阮梅鸳则站在海报中间,神色忧郁地倚着门边,这人像她,也不像,于濯缨想,好似家里常用的杯盏碗碟成了拍卖的文物,倒怀疑起杯口的描金绣彩用的是神仙手艺来。
“先生,要看戏么?”票务员从亭子里探出头来。
“阮梅鸳的《天津一妇人》。”于濯缨说着,将票递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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