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阴差阳错的“稀罕事”
要说高学历的大好青年,跑到荒山野岭去当护林员,这也是个阴差阳错的稀罕事。
苏望的爹妈在另一个城市,上世纪末下岗后做点小生意,没日没夜辛劳,只求他进入体制内,找个稳定工作娶妻生子。
高考成绩不俗的他考进了985大学,凭着一腔理想和热情读了个法学专业。因遭到小人算计,他不但错过司考,失去了保研机会,还错过了公务员考试。
眼看着身边的同学朋友出国的出国,考研的考研,连他最瞧不上的刘明泉,都去了私企当法务助理,整日吹嘘能拿上万的高薪。
迷茫的他一咬牙,听了爸妈的劝:“先去体制内落脚吧!”
别人削尖了脑袋都考不进去的事业单位,苏望只当是随便落脚的地方。
他也确实有说这话的底气!谁叫他从小就聪明,记忆力强,是老天爷赏饭吃的学霸呢。
附近几个城市都发布了事业编招聘简章,苏望查了半天,发现不限专业的都要求研究生学历,专业对口本科可报的要么是定向,要么要求党员。
只有驼山林场的行政管理岗位招2人,不限专业,高中学历就能报。
“去国有林场写写文字材料也不错,混两年做跳板,争取入个党,再考个公务员……”
他打着如意算盘报了名,第二天,当地报纸的头版大标题是:《900人争一个职位,林场成了香饽饽!》
苏望底子好,当期笔试成绩达到95分,全市最高分,又过五关斩六将通过了面试,成了林场的正式职工。
只是也不知道为什么,林场的人事部门对他不太待见,不冷不淡地接见了一下后,走完培训流程后,就大笔一挥把他发配到了将军岭。
您要说这是新入职员工下基层历练吧,也不是那么回事,就说和他同期进林场的小王吧,就分到办公室,过着每天跟着领导拍照片,对着电脑写材料的舒坦日子……
苏望一想起这事儿就闹情绪,自己论考试成绩、论身材样貌、论毕业学校,哪方面都碾轧那个小王,为什么待遇却天壤之别?
他去林场办公室找了两趟,总被人不咸不淡地打发了。
第一回是:“领导出差不在,改日再来吧。”
第二回是:“记下了,会转达,请回吧!”
苏望在场部大楼里转悠了两天,没见到一把手,却收到一纸通知,让他立刻去将军岭报到,否则视为自动弃岗。
苏望没奈何,只好先同意上岗,想着等稳定之后再要求调岗。
可他哪知道将军岭那么远!
深秋初冬交接的驼山,大自然打翻了调色盘,飞赤流丹色彩斑斓,染尽群山层林。
苏望用新奇的目光四处打量,贪婪地呼吸着凉爽清新的空气,心却一点点沉了下去。
牛东生开一辆7手面包车来接他,沿着盘山公路开了快20分钟,直到路尽头才停下,下车又爬了两千多个台阶才到。
苏望一边爬一边后悔,这要是自己下山走着回场部一趟,还不得跋山涉水大半天啊!
一路上,热情的牛东生还不断向他道谢,说自己申请调离将军岭的报告打了16年,领导终于想起来了。
若不是苏望来接班,他还不知道要在山上再过几个春节呢!
“听听,16年的调岗申请!”苏望一边费力地爬山,一边悔得肠子都青了。
有些人被生活磨平了棱角,他苏望是被这大山的台阶硌坏了脚。
一想想上山下山那些路,他是真不想动弹了。
那天,牛东生收拾了自己的一点儿家当,午饭都没吃就下山了,看着他飞也似的跳下山路台阶,苏望恍惚间仿佛看到一个犯人出狱了。
而他,则被这一道道台阶关在了山上。
不过有时候苏望也会暗自庆幸,如果不是一起搭班的老耿,他极有可能会饿死在工作岗位上,成为林场60年的光辉历史中最大的污点。
58岁的老耿是个勤快人,在林场工作了30多年,大部分时间都在瞭望台上度过,人送外号“山杠子”。
日复一日,杠上了岁月年华。
老耿长得矮小精瘦,皮肤黝黑,左眼有问题,黑眼珠浑浊发白,视力很差,导致他总是侧着头用右眼看人。
因为脱发露出了“地中海”,他一到秋冬天就戴顶灰色毛线帽子。
几十年的岁月风雨侵蚀了他的面容,刻画出纵横沟壑的皱纹,时光伴着一捧捧老泥,钻进他满是粗茧和裂纹的手掌、指头,总也洗不干净。
他就用这双手,每天执掌锅碗瓢盆、菜刀砧板。
苏望第一天来报到时,正看见他在切菜,那黑黢黢的指头按在白菜帮上,格外扎眼。
半小时后老耿招呼他吃饭,他怎么都不肯动筷。
大约饿了两顿,吃光了随身携带的零食之后,他才对这双大黑手选择性地失明了。
其实主要是老耿炒菜的手艺好,单调的四季时蔬也能炒出餐厅大师傅的滋味,每一餐他都狼吞虎咽扒拉干净。
于是,两人很默契地分了工。老耿负责一日三餐的伙食,苏望负责观测记录、收听上级通知和应付检查。
苏望挨处分那天,老耿唉声叹气替他抱不平,对于这个平安打卡的制度也是一肚子苦水。
苏望一听说他几乎坚持了20多年,内心都快崩溃了,这才动了走歪门邪道的念头。
头一个星期,他还装装样子,捧着手机出去溜达一圈,后来因为和老耿熟络了,也看厌了石头山林,他就懒得再动弹。
对于苏望偷奸耍滑,总是赖在床上玩游戏,老耿是看不惯的,他没事就在二楼待着,捧一个老旧的收音机,替苏望值了班。
他不去责怪苏望,其实是有一点小小的私心。
苏望和他不一样,是正经有文化的大学生,还是正式的事业编,说不定就是来这里历练几个月,很快就会提拔到场部。
“到时候,凭着这几个月的交情,还不能帮我说句话?”
这些年“正式编制”几个字如同一根卡在心头的刺,时不时撩拨起他的期待,又总是戳得他彻夜难眠。
再有一年半他就该退休了,据说上头发了文件,像他这样的“老奉献”享受正式工人的待遇,能拿到全额退休金。
只是到现在还没有谁明确地通知他这个消息,他常常琢磨着:“不能把我忘了吧……”
他又不敢去场部问,也不知道找谁问。
林场干了三十年,分管将军岭的林区区长换了一茬又一茬,他早就淡了巴结攀附的心思,现任区长他只见过两回面,知道名字握过手,仅此而已。
之前的搭档牛东生和自己一样,也是不会巴结领导的临时工,虽然提拔了工队长,但铁定是指望不上的。
现在,大学生苏望来了,让他看到了希望。这才把一腔心思都用在了这小子身上。
他也不会来事,除了闷头做饭给苏望吃,至今也没想出其他套近乎的方式。
曾经有一天,两人坐在炕沿上说闲话,他说到前两年林场书记曹庆余新上任,曾经心血来潮,大年初一要去各瞭望台给值班员拜年。
其他瞭望台都是米面油肉送到屋里,还得嘘寒问暖拍个照片上报纸。
唯独他们将军岭观察哨上,老耿是被对讲机提前叫下去的,那办公室主任说将军岭太陡太高了,不能让领导累着。
老耿说起这个事的时候,有过这么一句评论:“笑话,林场的领导怕累不愿爬山,还领导个锤子?!”
本来他以为能靠骂领导博得同伴一次大笑,可苏望让他失望了,这小子正精神紧张地跑毒圈呢,压根儿没听见他说了啥。
那天,58岁的老耿看着23岁的苏望,眼睛里全是期盼和欲言又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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