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再临相府
那边是十九路玄素交锋，而这边是明修栈道暗度陈仓。在慕容昭的引荐下，贺一一正式成为相国府的一个庖厨。
翌日，慕容昭专程把她接到相国府。知道的人，都知道是新的庖厨来了；不知道的人便以为是慕容昭把心仪的姑娘带回府上，尽管对于慕容昭而言，两者皆是。
他与下人介绍贺一一的时候，都是这般说：“这位阿贞姑娘是我的好友，从今日起，她将作为我们府上的特厨，帮忙照料大家的饮食。你们都要多多关照，我这位好友哦！”
这句话听起来，总觉得，要是把“好友”两字，用“红颜”、“知己”，甚至“未婚妻”去替代，也能说得通。因此，慕容昭每每介绍之时，贺一一嘴边只能挂着友好且不失尴尬的微笑。
在后厨迎接贺一一的，除了慕容兴之外，还有也是初来乍到的药膳师冯麟。
这个冯麟本是一个医官，但因为得罪了太师冯道，被他参了一本，于是被郭威贬了官，还终身不得再从医。慕容昭在宫里对他为人尚算了解，恰好他想着有个懂医术又会烹膳的人留在府中照顾母亲留妤汐，便聘了冯麟做相国府的药膳师。
他的长相不算出挑，但五官端正，眉宇间流露着一丝清高。他对慕容府的佣人尚算恭敬，但贺一一仍能感受到他那份心高气傲。毕竟医官与药膳师之间，也是隔着鸿沟的。
慕容兴在荷花宴上就对贺一一的印象深刻，这次贺一一能够成为后厨一员，他内心亦是欢喜。接着，慕容兴又热情地向贺一一介绍了负责后厨的几个佣人，分别丫鬟苓华和碧环，以及家丁水目和溪客。
贺一一听到这些名字，便猜到肯定是留妤汐起的。她低声问慕容昭，道：“你们家的丫鬟和家丁，是不是都是从菡萏里长出来的？”
慕容昭忍不住噗嗤一笑，他觉得贺一一这话说得既风趣，又文雅。“你能想到的都有，想不到的也有。我娘都快把古今上下的荷花雅称搬到家里来了。”
“那你名字怎么不与荷花相关？”贺一一突然问道。
慕容昭愣了一下，琢磨片刻，一本正经地回答：“因为我的名字是相国大人取的！”
两人相视，忍俊不禁，掩起嘴吧，咯咯地笑起来。
慕容昭领着贺一一走到相国府的花园。荷花宴的时候，贺一一只能在后厨活动，充其量就在内院行色匆匆又胆颤心惊地转了一圈，都没能好好看看这个可以媲美皇宫的相国府。走在花园里，贺一一发现除了荷花，这里还植了好些名贵的花种。比如代表相国的花中宰相芍药。它与荷花竞相开放，妖娆繁锦，贺一一突然觉得，这与荷花的清新雅洁，显得有点格格不入。
贺一一未进过宫，不知宫深，但在相国府转了半圈，她已经有点迷失方向。真不愧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府邸。贺一一觉得自己也算是话多之人，没想到慕容昭与自己竟然不相伯仲。一路上，慕容昭兴致勃勃，手舞足蹈地把他的家介绍一遍，让贺一一感觉自己不是来打工的，而是来参观的。
走着走着，他们来到了内院的竹林。这个地方对于贺一一来说，一点也不陌生。荷花宴那日，她与赵元长在这里装神弄鬼的情景历历在目。想起赵元长乔装的罗米，那个故作傻呆的样子，贺一一的嘴角忍不住地微微上翘。
慕容昭刚好兴奋地说到这里种上竹子的渊源，他转过身来，发现贺一一笑了，便问道：“看来你已经猜到了。”
猜到什么？
贺一一才回过神来，又被怔住，她发现慕容昭这句话显然是有上文的，但自己刚刚也显然是走了神。她眼睛转了转，把尴尬的神色藏起来，然后徐徐说道：“我，猜不到。但这小竹林的景致却让我想起了王维隐居辋川时写的诗，独坐幽篁里，弹琴复长啸。深林人不知，明月来相照。相国府处处华丽辉煌，唯独此处，清幽宁静，淡泊安谧，致远悠长。”
慕容昭的眼神变得深邃起来，他的嘴唇微张，欲言又止，几近哽咽。“你还说你没猜到。”
猜到什么？贺一一再次疑惑。
“这就是我在这里种下这片竹林的原因。王维是我最喜欢的诗人。这首诗，也是我钟爱的一首。”话音刚落，慕容昭便把贺一一拉到了竹林一边的一处阁房。
噢！原来，他刚刚要问我，为何要种下这片竹林。
这算是，瞎猫碰上死耗子，胡说一通也猜中吗？
只见那处阁房的牌匾，只用草书写着一个字，“简”。字里神韵飘逸洒脱，如竹影斑驳，妙趣横生，颇有怀素之风。
贺一一莞尔一笑，轻轻说道：“竹间里的阁房，这是就是你的竹里馆吧！”
“你真懂我！”慕容昭笑道，“这是我的琴室。走，进去看看。”
“好！”
这“简”室的结构，分成了三部分。从正门进去便是中部，一张花梨木琴机，上面是一张精致的云杉瑶琴。它的承露有两三笔轻描淡写却栩栩如生的鱼形雕刻。
琴机两边，各放置了一张矮脚方机。左边的方机上摆了一樽青窑花瓶，淡雅大方，这与李唐色彩斑斓的瓷器很不一样。因为慕容昭有喘疾，所以房间里并没像其他文人士大夫那样放置时花，他只在青窑里面搁了两片新鲜采摘的荷叶。右边木机上，是青铜色的香炉，香味正正是慕容昭身上香囊挂着的末利香，余香绕梁，沁心宁神。
琴机的背后，是一块半透的屏风，屏风上只用淡墨寥寥数笔，勾勒出陡缓有致的山峰。白昼的时候，刚好能映衬着后面月洞空窗的淡竹数枝，在清风的摇曳下，斑驳了屏风，如同置身幽雅的深林竹海。
简室的右边，只用纱隔分开，那里放了一张床榻。床榻的颜色并不华丽，冰丝淡蓝，很是清雅。榻尾也有一张屏风，与相连的一处飘台隔开。从这里走出去飘台，也能观赏到室外的竹林。至于简室的左边，是用了一张三扇镂空屏风相隔，屏风之后，是一张矮脚茶几。这显然是一个品茶会友的地方。
“那香炉的香气，很特别。”贺一一道。
“阿贞姑娘好嗅觉。这是末利香，是进贡的香料。对喘疾有平缓的功效。”慕容昭回答道。
贺一一诧异地看了看慕容昭，“你有喘疾？”
“嗯嗯，很小的时候就有了。一直治不好。后来我娘便请了很多名医，给我制作各种草药香包，携带身上，才能缓解。不过那气味不怎么好闻。后来见识了末利，才发现这香气不仅宜人还有平喘镇静之用，所以我索性从琴室到香囊都用这香味了。”
“原来如此……”
贺一一走到正门前，向外望去，正是一片竹林，淡淡的竹叶柔香，沙沙的细叶清音，摇曳的清疏横斜，舒心惬意，抚灵安魂。名为简室，确实也是大道至简，室内没有一处多余的摆设，就连颜色的搭配都很清雅淡致，质朴素然。与奢华的相国府相比，这里更像一处远离冗烦的隐世之地。
“这里，很是高雅。”贺一一轻轻地说道，仿佛声音大一点，都会破坏这里的景致。
慕容昭尔雅一笑，道：“我性格随我母亲，喜欢驰马试剑，又喜欢书画音律。以前我有想过，是要像霍去病那样马甲裹尸，还是像嵇康那样歌以酒哉，但现在，好像，都没有我可以选择的机会。”
“公子可以选！”
“哦？怎么选？”
贺一一伸出手来，闭上眼睛，感受着夏风穿过竹林的流动，然后轻轻地回答道：“人生在世，短如朝露。所谋必有所烦，所执必有所缚，所得必有所失。既然如此，问心即可！”
过了一阵，贺一一再睁开眼睛，转过头来却发现慕容昭一直在看着自己。目光温柔流转，如遇知己，如诉倾慕。她并没有惶恐，也没有含羞，只是嫣然一笑。虽然她是带着目的入相国府，但慕容昭也算是难得的知音，她亦不忍慕容昭心有苦闷，无处排解。她也不过是，问心而已！
随后，贺一一与慕容昭离开了简室。就在竹林的一处转角，他们与魏皖相遇了。
对于贺一一而言，相国府再大，遇见魏皖也不过是迟早的事。所以她也已经做好的心理准备，这一次她并没有像上次那样惊慌。她冷静着，尽最大的努力克制自己对他的恨意。
她微微垂下头，眼睛一直注视着魏皖袖上的手带。显然已经换了一条新的，但依旧是黑色。
魏皖看见慕容昭，稍稍行了个礼，连半个字都没有说。让贺一一感到惊讶的是，慕容昭亦然。贺一一心里嘀咕着，看来这个魏皖并不受慕容昭待见。那也正常，一个冷若冰川，一个热情如火，这是冰火不容啊！
其实，慕容昭与魏皖的日常交流，基本如此。不过这日有点例外，毕竟慕容昭是带着贺一一熟悉相国府呢。他愿意为贺一一，破例一次。
“阿皖，回房呢？”
贺一一心里擦了擦尴尬的汗水，这真的是连聋子都听出这是一句“废”腑之言。但她也反应过来，这简室与魏皖的住所竟然如此靠近。
魏皖依旧冷如冰雕，连“嗯”字都没有，只是微微点头。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个哑巴。
慕容昭不大自然地呵呵一笑，看得出他有点受够了魏皖这种冷清高。
“跟你介绍下，这位是我的好朋友，从今日起，她会以特厨的身份，帮忙照料大家的饮食。请，多多关照，我这位好友！”最后一句话，慕容昭故意放慢的了速度，逐字清楚地说完。
这几乎是慕容昭这十几年与魏皖所说的字数总和。由是，魏皖也难得地，礼貌地，终于地，回复了一个字。
“嗯！”
嗯，证明魏皖确实不是哑巴或者聋子。
其实，对魏皖来说，他根本不会关注，他所在乎之事以外的事。谁谁谁，特厨不特厨，他真的一点都不在乎。因为他几乎不会跟府上的下人交流，除了水目和溪客，因为他们负责送饭，但也只局限点头与“嗯哦好”而已。
“对了，我这位朋友，叫阿贞。”慕容昭补充道。
唯独最后“阿贞”两字，像冬日里一撮射入万年冰窟的阳光，裂帛一声，冰壁上出现了一条细小的裂痕。只见魏皖身体微微一颤，眸里倏而波澜，像一个突然被唤醒的冰雪睡人，把冷清的目光投向了贺一一。
这次，贺一一并没有回避，她慢慢抬起头来，嘴角轻轻上扬，行礼道：“阿皖公子，安！”
直到贺一一的眼光落在了魏皖的眸波里。那撮微光似乎沿着冰壁的裂缝，再穿透了些，冰窟里仿佛有了一些生机。
“阿贞？”魏皖注目良久，破天荒地念出府上一个与他无关的人的名字。
但，却让贺一一倒吸一口寒气，背已结霜。
“怎么了，阿皖？”慕容昭也觉得魏皖有点反常，便紧张地问道。
“没！”魏皖瞟了一眼慕容昭，回答道。随后，他向慕容昭作揖，就走了。
贺一一那颗提到喉咙的心，终于可以稍稍放下了。但，才第一天，就那么难吗？
看着魏皖离开，慕容昭轻轻叹了口气，然后一脸轻蔑地摇了摇头。贺一一看出，慕容昭对魏皖的间隙也不是一般大。
“阿贞姑娘，我们走吧。”
贺一一“嗯”了一声，再回头看了看那片竹林。她的眼珠子转了转，嘴角微微上扬，突然有了一个大胆想法。她把慕容昭叫住。
“阿昭公子……”
“怎么了，阿贞姑娘？”
“我有一个不情之请。”
慕容昭的眉毛动了一下，好奇地笑了笑，道：“嗯？说来听听。”他觉得，贺一一提出的请求，想必也跟她的一些想法一样，很有趣。
“我可以住在简室吗？”贺一一开门见山地说道。
这个请求，在慕容昭看来，是意料之外，情理之中。也确实，很有趣！
“哦？”慕容昭的表情变得俏皮起来，带着一点调情的语气道：“你，就，那么喜欢我……的简室吗？”
按常理，这样的话，被其他小姑娘听到，肯定都是面红耳赤，羞答不语或口是心非。可慕容昭对着的是不按常理出牌的贺一一呀！
“是啊！一见钟情，势在必得！”贺一一理直气壮地回答道。干净利落，没有一丝扭捏和拐弯抹角。脸上也没有丝毫害羞和隐晦。
慕容昭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他见在宫里见的女人多了，各种姿态，但多矫揉做作。贺一一这般豪爽的真性情，还真让慕容昭陷入爱慕，不能自己。
“如果我不答应呢？”慕容昭试探性地问道。
“你会答应的！”
“你就那么自信？”
“你怎么不问问，为何我喜欢简室？！”
“为何？”
“你给我住下了，我就告诉你！”贺一一调皮一笑地说道。
慕容昭拍了拍自己的额头，大笑起来，他终究还是进了贺一一的圈套。也不知道是贺一一的套路深，还是单恋之人的智商为零了。
游了一圈相国府，慕容昭最后把贺一一带去净心堂，见了自己的母亲留妤汐。净心堂是相国府里一个小佛堂。自得知留寄晗去世的消息之后，她每天都在净心堂为留寄晗念经，闭门不见客。
这是贺一一第一次见留妤汐。她一身素雅，肤白如雪，和慕容昭一样，眉目开朗，鼻梁高挺，一看便是两母子。她脸容略显哀伤憔悴，只有在见到慕容昭的时候，才提起一点精神。
她从手里拿着念珠，缓缓地走向慕容昭，用细腻温柔地声线，唤了一声“阿昭”。
贺一一看到留妤汐，不禁羡慕起慕容昭。自己自幼就失去双亲，总被邻家的孩子说自己是爷爷贺年从垃圾堆里捡她回来的。她一直渴望父爱母爱，但可笑的是自己对父母双亲的印象淡薄得连样子都记不得了。
要是，自己也有这么一个温柔慈爱的母亲，那该多好！
“娘，”慕容昭把手轻轻放在留妤汐的手上，道：“这位是阿贞姑娘，是我的朋友，也是阿姐在荷花宴上请来的糕点师傅。“
留妤汐对贺一一的甜点记忆非常深刻，除了因为是留寄晗安排的之外，更重要的离不开贺一一的手艺与用心。
“孩儿知道您喜欢阿贞姑娘的手艺，也想念阿姐，所以我特地把她请来府上，以后您只要你想吃什么，跟她说就好了。”
“能为相国，相国夫人烹食，是我的荣幸！”话音刚落，贺一一便露出一张笑脸，彷如阳光一扫哀愁的阴霾。留妤汐她把贺一一招到自己旁边，又仔细看了看，嘴角终于微微翘了起来。要知道，这是这些日子以来，留妤汐第一次微笑。
“好，好……你们都是好孩子。”留妤汐边说边把贺一一的手紧紧握住，一副慈眉善目的容样。这一刻，贺一一五味陈杂。她感受到了久违的母爱，同时她也不知自己潜入相国府调查魏皖和慕容震翾，会对留妤汐和慕容昭带来多大的影响与伤害。
情与义，到底是一体，还是割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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