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迷·语
天拂晓，那边的月宵草刚把花蕊收起，这边的晨光便浸透了嫩薄的竹叶。那些穿过叶隙打下来的细碎光点，悬浮着微漫的尘埃，一颗颗，轻轻地飘落在了贺一一的襦裙上。
她早就为要入宫早朝的慕容震翾准备好早点，自然也包括魏皖那一份。通常，慕容震翾进宫，魏皖都会陪同。但魏皖不入宫，只在宫门等候结束早朝的慕容震翾。这一天，也不例外。而慕容昭也在丑时之前就赶回宫中，为参与早朝的大臣准备廊下茶点。
趁着那三人都不在府上，后厨的工作量也不大，贺一一借采购为由外出。
到相国府当庖厨这件事，贺一一只告诉了章正春一人，并让他保守秘密。她又与章正春约好指定的日子和地点，向他提供相国府的动向。
贺一一按照约定，来到了酩悦酒铺。她与这个酒铺的老板郭霜林颇熟，平日也没少来此当活招牌，帮郭老板卖酒。酒铺的后院，有一小间，那是郭霜林平日招呼朋友的地方。贺一一在这里已经等了一个时辰，但依旧不见章正春的踪影。
章正春不是一个善忘的人，更何况是答应了贺一一的事。他迟到的最大可能就是，他临时出任务，来不及通知自己改期。贺一一看时候不早了，也不能耽搁相国府的事，正欲离开，就撞上了匆匆赶来的章正春。
只见他换了一身便服，但却一脸烟灰。贺一一看出，他刚刚去了某个失火现场，只换了衣服，还没来得及洗把脸就赶了过来。
“对不起，一一，来晚了！我……”
“哪里走水了？”
“周隼的住处……”章正春把声音压低，然后把事情的来龙去脉一五一十地告诉了贺一一。
“迷迭香？”
“嗯。”章正春点点头道。
贺一一陷入了沉思之中。迷迭香，迷迭香，除了产地，花语，还有什么呢？
“查过其他香铺、还有沙陀人的香料铺没有？”贺一一问道。
“放心，这些我们都会派人去查。”章正春道。
“不过，这些都太过明显。如果被发现，再笨的凶手怎么着都从他喉咙里抠出来了。当然，也不排除上述可能，你们还是去查查比较稳妥。”
“嗯嗯。”
“我这边没有什么头绪。不过，谢谢你，正春，告诉我案情的进展。”
“你我之间就不用客气了。倒是，晋王，说要进宫找你，万一……”章正春再把声音压低道。
贺一一淡定一笑，“以他们的智慧，知道都是迟早的事。反正现在我一切顺利，他们爱怎么责骂就怎么责骂吧，我不在乎！”
“我日夜为你提心吊胆，你，你说你不在乎……一一，你，我都不知道怎么说你好了。”
“不知道怎么说，就不说呗！反正，万事有你兜着！”
“一一，要不还是算了……”
“不！我好说歹说，才住在了冰魇（他们给魏皖的代号）的对面屋，天天监视他，你要我现在退出，那是绝对不可能的！”
“什么？你……你吃了豹子胆了你！”章正春脸色一下子变青，音量不自觉地提高两个度。
“小点声！”
章正春立马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连忙把声量降低，道：“一一，你，你这是送羊入虎口啊！”
“但，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呢？”
“……”
贺一一拍了拍章正春的肩膀，道：“放心！虎穴也没你们想象可怕！更何况，我贺一一也不是羊！好了，我真的不跟你说了，我出来超过一个时辰了。下次见面，我再跟你汇报最新的动向。”
“……”
贺一一的一脸从容，反而让章正春更加担心起来。但他又能如何呢？
“郭老板！”
“来咯！”郭霜林笑着道。他长了一张和蔼慈善的脸，虽然已是中年发福，但仍能看出，郭霜林年轻时也是一个英俊小哥。“怎么样，想好要哪瓶了吗？”
“你私藏那瓶啊！别以为能瞒住我的鼻子哈！我现在的掌柜，可是一个挑剔的主。”
“嘿！就知道瞒不过你！不过不得不说，你识货！这瓶‘洛神’昨日才到，以洛水酿制五年，可谓是……”郭霜林边说，便把“洛神酒”从柜台下面取出。
一道灵光，忽然从贺一一的脑海闪过，串联了从爱静阁到马舍的全部线索。
“就要这瓶了！”贺一一扔下银子，就拉着章正春离开了酩悦酒铺。
“给！”贺一一把洛神酒递给了章正春。
“哈？这不是你买回去交差吗？给我干嘛？”章正春一脸茫然地问道。
“不是给你，是给糯米！”贺一一道，嘴边露出耐人寻味的笑容。
“啊？”
贺一一凑到章正春的耳边，嘀咕了几句。“你就这样跟他说，他自然会懂的。”
章正春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贺一一看着章正春，心里十分踏实，她也相信，赵元长定能解开这个谜语。
“啊，对了……”章正春样子看上去有点犹豫羞涩，脸上不禁泛起红晕。
贺一一很了解章正春，虽然他嘴笨，但这种犹犹豫豫又脸色通红，她猜测，接下来的问题，定是与感情有关。
果然，这心事，不只是少女的专属，少男，也有心事！
“四娘，哦不，是四公主，她……”章正春突然扭捏起来，涨红的脸就像熟透的柿子，轻轻一戳，就会爆开。
贺一一面上屏气凝神，但内心已经翻起波涌。她的嘴角控制不住上翘，眼睛睁得大大的，俨然一副姨母在等待喜讯的样子。
“她……”
快说呀！贺一一的心脏都快跳出来了！
“她前几日，到北辰司来，说，想嘉奖北辰司告破恶银案，邀请我和大人，进宫出席七夕宴。”
贺一一激动得当场跳起，不断地挥动双手，兴奋得像个孩子一般，拍打着章正春的手臂。
这哪里是嘉奖破案，分明就是公主对章正春有意思，才在七夕邀请他进宫呀！这真的是天掉下来的公主，突如其来的姻缘呀！
“啊啊啊啊啊啊……我不行了！正春，你可以啊！”贺一一脸上挂着比太阳还要灿烂的笑容，上排的牙齿都清晰可见。
章正春傻愣地站在原地，任由贺一一拍打自己，惹得路人侧目。
贺一一突然语塞，都不知道说什么好。她绕着章正春走了一圈，又忽而严肃起来，问道：“那你答应了没？”
章正春苦苦一笑，支支吾吾地说道，“我不就是不知道该不该答应，才问的你嘛。”
果然！贺一一就猜到，章正春这个愣头青，是永远不懂女孩子的心思。她有点恨铁不成钢地双手叉腰，道：“你必须答应！”
“可我何德何能，司里还有其他弟兄呢……”章正春眼睛微垂，始终有些犹豫。
贺一一就知道章正春迟疑的原因。她眼睛一转，偷偷一笑，然后咳咳两声道：“那可是公主的懿旨！你居然不去，到时候公主不高兴，牵连九族，还有北辰司，怎么办？”
只见章正春瞪大双眼，一副瑟瑟发抖的样子。他结巴地问道：“啊？那那那……咋办？”
“去，就能拯救全村！不去，就等着凉拌吧！”贺一一“威胁”着说，“正春啊，你现在可是全村的希望啊！”贺一一那古灵精怪的眸目闪着姨母催婚一般的亮光。
“哈？好好好，我去，我去，为了大家的安危，我去！”
贺一一忍住了笑，她太知道章正春的心地，纯良简单，耿直忠义。如果以功之名，让他进宫，估计九牛二虎都拉不动，但以这个理由，保证管用。
“正春，”贺一一笑得像桃花一般，小声地凑在章正春的耳边问道：“你喜欢四公主吗？”
章正春吓得立马退后了两步，甩手摇头矢口否认。
贺一一不怀好意地端详着章正春，嘴上露出邪魅的笑容，“哦？那是谁悄悄把人家的手帕藏在箱子里，生怕被人发现的？”
“啊？你怎么会知道？”章正春的脸又红又烫，心砰砰跳动，响亮得连贺一一都听到。
“不告诉你！反正我就是发现了！”贺一一故弄玄虚。显然是自己在章家养伤时，章正蕾帮章正春收拾房间时发现，然后告知贺一一的。手帕上那个“婥”字，除了被章正春救过的公主郭婥姿以外，贺一一也没想到有什么其他姑娘的手帕能被他如此珍视了。
兴许章正春不奢求与公主之间有什么感情进展，但贺一一还是从少女的第六感感觉到公主对章正春这个傻小子有意思的。是不是命中注定，贺一一此刻不知道，但她愿意成为鹊桥，先让两人见个面。想到这里，她的嘴角又不经意地向上一勾了。
办完两件大事，贺一一心满意足地与章正春分别了。
……
（北辰司）
按照贺一一的指示，章正春拿着洛神酒去到天玑。他紧张地敲了敲门，然后战战兢兢地进去。
只见赵元长还在翻阅相关书籍，试图解开迷迭香的含义。
“大人！”章正春道。他双手拿着酒，放在了身后。
“正春，何事？”
章正春深呼吸，随后拿出洛神酒，放在了赵元长的案台上。照着贺一一的话，他故意把“洛神”二字，正对着赵元长。其实，贺一一已经把推理过程告诉了章正春，就连万一赵元长猜不到，应该怎么给提示贺一一都教了章正春。心细如此，也就只有她了。
“大人，这是我老家亲戚用洛水酿制的‘洛神酒’，卑职平日不喝酒，这好酒也不知道送谁，所以特地拿来给大人……”
章正春话音未落，赵元长便盯着酒瓶，怔愣一阵。
这酒瓶就像开启了赵元长思考的大门。他之前一直执着于迷迭香这种植物的本身，而忽略了迷迭香所延伸出来的信息。但这瓶酒恰恰为赵元长指了一个新的方向。
洛神……洛神赋……曹植……
“我懂了，周隼要说的不是迷迭香的作用或者寓意，他要说的是《迷迭香赋》……”
赵元长脑海里先把《迷迭香赋》过一遍，接着，他又把目前关于周隼的线索整合。一瞬间，他恍然大悟，谜底解开。
与周隼相关的，他想起了爱静阁。而那日，在爱静阁的角落，他发现了大理寺专用的剡藤纸。也就说明，大理寺藏有天道会的人。此人身份未明，但从烧毁的纸张，到搬空了的爱静阁来看，可见这个内鬼一直与这般造恶银的人通风报信。他与周隼之间，很大可能是互相认识的。而这次也许奉命灭口周隼的人，也是他。
而周隼临死前要交代的，是他所认识的这个人的身份。没错，迷迭香想要传达的是《迷迭香赋》。虽然很多人都写过《迷迭香赋》，但最具盛名的是曹植。谢灵运曾赞称，“天下才有一石，曹子建独占八斗”。
所以，周隼遗言的最后解读是“八斗”！他是要告诉赵元长和柴荣，那个杀害自己的人，是大理寺评事程八斗！
这个表面阿谀奉承，不学无术的草包程八斗，竟然是深藏的天道会使者。难怪，刘益秋暴毙的时候，他以强盗案草草了结；到了钟乙杨进的案件，他又武断钟乙是自缢。这些看似庸官判案，其实都不过是为天道会打掩饰。
赵元长突然想起，刘益秋横尸街头那日，贺一一说她嗅到程八斗身上有玉香瑶的香粉气味。当时只是以为这个草包去玉香瑶花天酒地，但如此看来，他是到天道会驻点办事呢。
再揪出一只老鼠，虽然依然缺乏实际证据，但也不阻碍赵元长内心的一丝激动。
周隼，最后还是兑现了他与柴荣之间的赌约，在生命最后时刻，选择了正义一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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