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家法
暗室之内伸手不见五指。本就是五黄六月,流金铄石,这逼仄的空间四面无窗,只有扇供一人入的窄门。
柳煜在这里暗无天日地忙活了三天三夜不曾合眼,汲水、煎药、筛漏、蘸火、浸淬,此刻他又热又累,鬓边汗水汇成一道,直流入颈中。
犹如冥夜中的一豆微光,室中一处陡然生出抹亮意来。他的视线被牵引至正中放置的铜盆,将一团浸透药汁的丝状物用铁棒小心地捞起。那团东西在这黑暗之中竟然在莹莹生光。
终于成了。
柳煜松了口气,将反锁的窄门打开,屋外的空气和光照瞬间扑面。他微眯着眼,让自己逐渐去适应这光亮。
小丫头胧夜端着白瓷盅正站在不远处朝这里张望。
柳煜低头看看自己,月白单衣被汗水紧黏在身上,已经成了透明色。他挽着袖,露出半截手臂,内摆绞起塞在腰带里,赤着脚,散着发,整个人如同刚刚从水里被捞起。
“等我一会儿。”
他有些不好意思,转身去屏风后想稍稍拾掇拾掇。
“二少爷!”胧夜忙叫住他。
柳煜听出这话里的急躁,他随手抓过一件衣服披着,对胧夜说道:“什么事?”
胧夜语气微哽:“二少爷,我等了你快两个时辰了。丁肃哥哥不知怎么得罪了大少爷和夫人被抓起来了,前面我听说他们要对他动用家法。老爷和老夫人都去了萧家堡未归,我本来想去找小姐,可她锁着门不出声,所以我就只能在这里等你……”
她话未说完,柳煜已向无事堂飞奔而去。
在他进暗室之前,天上已然阴云密布,现在浓如墨汁的黑云更是在低空翻滚不息。看来蓄了三天三夜的势,这雨始终没下。当前虽无烈日当空,但那闷热还是把人生生滋出薄汗来。
柳煜轻功极好,发足奔跑之下,没多久便到了无事堂门前。这无事堂的名头听来闲适,其实却是灵焰山庄执行家法之所。现任庄主夫人孙丽淑曾因琐事在此严刑拷打过几个丫鬟,其中两个都因伤重当场死去。
及近门口,柳煜放慢脚步。他将汗水擦干,拢了拢散发,把衣衫上的褶皱捋平,这才摆出气定神闲的架势走了过去。柳炽的近仆方煦生守在门口,见到他一礼道:“二少爷来了。”
柳煜边走边道:“是你告诉胧夜的吧。”还没等方煦生答话,他很快地轻轻地说了声“谢谢”,便踏入门去。
听到动静,无事堂中几人的目光一同向他射来。
孙丽淑插着腰正面打量他片刻,低头对跪着的人说:“哟,你主子来了。”
地上跪着的那人一身粗布玄青短打,闻言蓦地转头。他的脸上趴着几条红痕,嘴角一边已经肿起,血渍未干,让他原本俊秀的脸看起来有些骇人。柳煜和他双目相接,很快收回了视线,向孙丽淑一礼:“给二娘请安了。”又对旁站着的柳炽致意,“大哥好。”
柳炽的目光上下逡巡,隔了一会儿才道:“阿煜,你的新暗器是练成了吗?”
柳煜走上前去,没有再看跪着的人一眼:“多谢大哥关心,已经练成了。”
“能不能赏脸让我也看看?”
柳煜微笑:“大哥说笑了,只是低级的小玩意而已,没什么好看的,淬炼也简单得很,当然,你想看的话请便。”
虽然柳炽有心相问,但见他答得如此干脆随意,兴趣反而大减。他身边一个奴仆正握着条长鞭,这时开口问道:“大少爷、夫人,还打不打?”
孙丽淑率先开了口:“打!当然打!”她对跪着的人说,“你主子来了更好,免得说我们是越俎代庖。当着他的面,我今儿就要给你做做规矩。”
柳煜问道:“丁肃是我的近仆,这几日我闭门练器,不知他哪儿得罪了二娘和大哥?”
孙丽淑冷哼一声:“这小子目中无人,毫无教养,也不知是谁教出来的,竟然藐视我和炽儿,还差点要和我们动手。我罚他到这儿受家法,煜儿你说二娘我做得对还是不对?”
柳煜心里明白这是他们故意挑事儿。他爹灵焰山庄庄主柳长天和年老夫人受邀去了萧家堡,一时半会回不来,孙二娘这是趁机作威作福,给他颜色看。
他不动声色,假装没听懂这指桑骂槐:“他当然应该受罚,不过这都怪煜儿管教无方,平日礼数也不周,所以上行下效,才惊扰了二娘和大哥,在这里煜儿代为赔礼了。”
孙丽淑道:“煜儿心存仁厚,但就是你平时待这些下人太好,惯得他们无法无天,个顶个的都不把主子放在眼里了,今日我不给点儿教训,以后还怎么管理这灵焰山庄上上下下五百多号人?还有谁会把我这个夫人放在眼里?”
柳煜掂量孙丽淑这番话,料想今日是无法全身而退了。他故作轻松道:“二娘说得是,煜儿不敢造次。”至少她名义上是他的娘,他没办法正面去顶撞她。
孙丽淑对身边奴仆道:“还不行家法,等什么呢?”
“慢!”奴仆还未回答,柳炽走到孙丽淑身边提醒说,“娘,金欢和银欢那次,您使的可不是这条鞭啊。”
柳煜目光一闪,倏然握紧了拳头。
金欢和银欢是孙丽淑最早以前的贴身丫鬟,两人都颇有姿色,因为被柳长天看上,遭到她的嫉恨,前两年找了个由头把她们活活打死在这无事堂里。再以后,孙丽淑给庄里找丫鬟的第一要求就是必须长得丑,现在服侍她的捣星、踏月便是千里挑一的丑女。
孙丽淑恍然:“对呀,既然是给教训,就得深刻入骨才行呗。”转头道,“换凌血鞭。”
奴仆愣了愣,随即答应着去了后室,一会儿工夫,手中换了一条鳄皮软鞭,外面嵌着一溜铁倒刺,刺头泛黑,那是干涸的血迹。凌血鞭虽柔却劲,还淬着灵焰山庄特制之毒。金欢和银欢当年各受了三鞭,死前毒药浸体,全身肿胀、伤口快速腐烂,嚎叫数个时辰倒地气绝。柳长天被孙丽淑特意拉过来看了她们的惨象后曾告诫这凌血鞭刑太过残忍,除大奸大恶之过不可乱用。
“二娘,丁肃无礼,但罪不至此。”柳煜沉声说道,“我是他的主子,归根结底这是我的错,我替他向二娘和大哥赔罪。”
柳炽饶有兴致地看着柳煜:“阿煜,终于绷不住了?你这是心疼了吗?”他慢悠悠踱到丁肃面前,“一直听说阿煜和这丁肃私交甚好,简直情同手足,我还不信。门第出身,朱门竹门,切不可乱了等级,你可是下任灵焰山庄庄主,和下人如此交好,让我们这些做主子的以后怎么管教他们?难道我们也要学你一样和这些下贱东西做朋友不成?”
丁肃抬起头与他对视,眼神中尽是不甘。
孙丽淑见他对儿子充满仇视的眼光,又想到那柳煜处处都要压过柳炽,顿时气不打一处来:“哟,怎么,说你你还不服是吧?”她顺手抢过奴仆手上的鞭子就向他劈头盖脸抽了过去。
电光火石之间,只一道白影在眼前闪过。“啪”地一声,凌血鞭打破声障,与血肉撞击发出脆响,那道白影瞬间斜印出一道血痕。
孙丽淑一发狠,将凌血鞭用力撤回,倒刺立马刺背而出,顿时一片血肉模糊。
“阿煜!”
丁肃冲了过去,将柳煜拢在怀里。
这凌血鞭三鞭下去能打死年轻女子,绝非一般鞭子可比。丁肃望向柳煜的后背,鲜血迅速凝结发黑,显然中毒不轻。
“真是反了天了,一个下人,居然敢在大庭广众之下直呼你主子的名讳,这私底下还不知道有多少鸡鸣狗盗的猥琐行为呢。”柳炽冷冷地说。
“我没事。”柳煜轻轻说着,挣脱他站起身来,面向孙丽淑道:“二娘,你现在消气了没?”
孙丽淑微怔,她没想到柳煜能为一个下人做到这地步,但转瞬她脸色转晴,微微笑道:“煜儿,你还是让开吧,我要打的是这个下贱货色,又不是你,我可不想让人嚼了舌根说我虐待继儿,更不愿家主回来有人跑去告状。”
柳煜一动不动,丁肃扶着他站在一旁。
“二娘要教训下人,煜儿没有说不是的资格,但我是丁肃的主子,他的错也就是我的错,罚他不如罚我。”
孙丽淑柳眉一挑:“煜儿这话就说得不对了。奴才就是奴才,奴才的错让他自己领罚去,打死也只不过是烂命一条,包了草席直接埋了黄土干干净净。我作为代家主,难道对一个奴才行使家法的权力都没了?但煜儿,你不同,你可是金枝玉叶,我可不敢动你分毫啊。”
柳煜静静看她,孙丽淑状似张狂,他知道今日无论如何她都不会放过丁肃了。
孙丽淑还想着再出言揶揄几句,没想到话音刚落,柳煜已施展轻功,等她回过神再定睛细看,手中凌血鞭已被夺走。她勃然怒道:“庄主和老夫人不在,我就是家主,你这是要以下犯上是不是?还是以为自己的下任庄主是当定了,所以不把我这个二娘和你这个大哥都放在眼里了?!”
“阿煜……”丁肃扶稳他,面带疑问。毕竟在这等级森严的灵焰山庄,“逆上”的罪名是谁也担不起的。
柳煜知道这女人斗筲之器,他淡淡一笑,将凌血鞭对准了自己:“二娘教训得是,但事至如此,都是我的过错,若不是我放任不管,丁肃也不会失礼惊扰了二娘和大哥。我的人,我之责,由我一力承担。”他右臂运力,鞭子凌空甩出,正对着自己的脸劈了下去!
这次丁肃就在旁边看得真切,他双足借力一点,扑向半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凌血鞭的鞭势截下。倒刺如吸血之蛊,刺破他手掌的皮肤,顺着指缝滴在青石板上。
“你快放开!”
丁肃大声道:“该放的是你吧。”他扯了扯凌血鞭,柳煜担心这样一来他掌中伤口更要撕裂,连忙放开了鞭把。
丁肃就这样倒握着凌血鞭,转眸看向孙丽淑。不知为何,孙丽淑被他这眼神震得后退了一步:“你要干什么——”
柳炽走上前来打圆场:“好了好了,娘本来也只是想小惩大诫而已,犯得着吗?阿煜,为了个下人而已,你又值得如此吗?”他边说着,边向旁站着的奴仆努了努嘴。那奴仆会意连忙迎了上去。
“天上麒麟,人间豚犬,各有各命。阿煜,话说你作为灵焰山庄少庄主也委实对下人好得过分了吧,再往下可以直接结拜兄弟得了。你二娘教训他,也是让他知道分寸,奴才就是奴才,永远是低贱的命,别妄想和主子平起平坐。”他睨了丁肃一眼,“怎么,你还不想交鞭?是真的要造反不成?”
丁肃握鞭的手已经发抖。他见柳煜对他微微点头,于是沉着脸将凌血鞭放置于奴仆端着的托盘之上。
“炽儿……”
“娘。”柳炽打断孙丽淑的话,“今天就这样吧。”他走近丁肃,“阿煜都奋不顾身地护他了,我们还能怎么着,难道连着阿煜一起打吗,等爹回来怎么交代?”
这话让孙丽淑立时气结。
默了半晌,柳煜先向孙丽淑和柳炽行礼:“二娘、大哥,让你们操心了,抱歉,今后我定会严格管好下面人的。”他抬起头来,“现在我可以走了吗?”
孙丽淑和柳炽交换个眼神,这才道:“煜儿既然做了保证,二娘也不愿落得个不通情理的评断,下次把你的人教教好,你们出去吧。”
柳煜得了赦令,心中终于松了口气,再是一礼,便与丁肃匆匆地走了。
孙丽淑看着他们的背影,咬牙切齿地说:“要是真能打死这个小杂种也好啊。”
柳炽屏退奴仆,这才回答道:“打狗也要看主人,爹和奶奶都不在,如果娘在这时候对他动私刑,出了什么事,可是有理也变无理了。”况且,他们本来就是鸡蛋里面挑骨头,故意找丁肃的茬,他犯的这点事儿根本不至于动用家法。
“这我知道。”孙丽淑泄气,“我只是说说而已,所以你叫停,我也就顺着给个台阶下了。本来我也只是想教训那个下人而已,谁知道他那个倔,横竖不认错,柳煜居然也有胆跳出来替他挨了一鞭子。”她唇角上扬,“不过这一鞭子,他可是受得不轻,我看不在家里横个七、八天应该都下不了床。”
柳炽向着门外的方向眯细了眼睛:“看来,我得到的情报果然是真的,这两人的关系果然如兄如弟,这么个来历不明的奴才,没想到柳煜还真不嫌弃。我们就当试探成了这一次,以后握着这个把柄再想干些什么也更方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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