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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千三百九十八节 杂家官僚(1)


“卿说的有道理……”刘彻点点头,他很赞同朱买臣的这个说法。

        事实上,即使朱买臣不提,他也会开始调整少府和大农的力量部署,将更多资源向南方倾斜。

        原因很简单。

        在如今,北方的冬小麦种植,已经出具规模,相关技术也基本达到了目前技术条件下的瓶颈。

        接下来要做的事情,无非就是推广和宣传。

        但在南方,却不是如此。

        南方的稻米种植业,在如今,依然原始而落后。

        而且,由于南方是水田,是以,大部分少府针对北方农业设计和制造的工具,在南方根本派不上用场。

        北方先进的耕作技术在南方也完全无用。

        毕竟,你不能指望把种小麦和种水稻混为一谈。

        这也是历史上,为何强如汉唐,南方的开发程度跟不上来的缘故。

        当帝国的核心是北方时,资源、人力、物力以及关注度,就全在北方了。

        南方地区,则成为了次要地区。

        假如刘彻没记错的话,在宋代以前,南方的水稻种植,一直就是粗耕。

        技术落后到什么地步?

        稻苗的移栽技术,是东汉发明的,稻田排水,要等到南北朝才被人民知晓,至于完整的水稻栽培种植技术,要等到南宋才开始成熟。

        换句话说,在现在,南方的水稻种植,没有移栽,没有育秧,没有排水,没有除草。

        老百姓种下水稻后,基本上就不怎么管了。

        稻田之中,杂草丛生,一亩地产出,还没有北方的小麦高。

        也就是前几年,三越臣服汉室,打开了通向了中南半岛的道路上,来自中南半岛的优秀稻种开始流入中国。

        这种历史上被称为‘占城稻’,在如今号为‘南稻’的水稻品种,迅速展现了其强大的生命力和抗杂草能力。

        但可惜,引入时间太短,至今只在江都国和淮泗一带有推广。

        颜异临行前,刘彻倒是让其努力去推广了。

        只是,时间太短,现在还看不出效果。

        “假如,朕命卿为吴越一郡之责,卿会如何改变吴越当前的局面?”刘彻站起身来,问着朱买臣。

        事实上,刘彻已经动心了。

        因为,朱买臣一则在历史上证明过自己,二则,他如今在安东证明过自己,三则,刘彻需要通过朱买臣再次给儒家施加压力。

        他要告诉儒家——离了你儒家,朕想吃猪肉,还是有很多人愿意效劳的!

        是以,此话一出,儒家各派的巨头,纷纷色变。

        南方郡国,汉兴以来就是儒家的自留地,就是儒家的基本盘。

        尤其是吴楚之地!

        当年,鲁儒给项羽披麻戴孝,固然激怒了刘氏和长安,以至于儒生长期受到打压。

        但,儒家的这个举动,却给其在南方,尤其是江东地区,攒了大好声望。

        江东的旧楚贵族、吴楚的项羽遗老遗少,还有那些不肯服从的豪族,纷纷对儒家另眼相看。

        兼之,楚元王父子,亲自给儒家站台,儒家力量,在当地迅速就占据了上风。

        在如今,在广大的吴楚地区,儒家力量是有压倒性优势的。

        本来,在齐鲁地区他们也是如此。

        但奈何,一场章丘之变,让四王谢幕,也将鲁儒打落尘埃。

        鲁儒一系在齐鲁数十年的经营和整个生态链,被廷尉和执金吾连根拔起,数百个家族被株连,数万人流放。

        鲁儒这一倒下,立刻就让法家跟闻到血腥味的鲨鱼一样迅速渗透进去。

        甚至,就连已经日渐老迈的黄老派也难得的积极了一次,在当地重建了稷下学宫。

        今日齐鲁,已然是儒法黄老并起的局面。

        其中,法家攻势凌厉,不断攻城略地,儒家各派且战且退,但却也能够接受(毕竟,这些地盘本就不是他们的,是鲁儒的),就连黄老派也跟着喝了一口汤。

        唯一的输家,似乎只是鲁儒。

        但儒家可不这么觉得。

        在他们眼里,鲁儒也是儒。

        既然是儒,那就是他们的地盘,法家和黄老派横插一脚进来,几个意思?

        全然没有去思考,百余年前,齐鲁之地,真正当家做主的到底是谁?

        本来,儒家对于齐鲁之失,就已经很不舒服了。

        现在,天子居然还想放一个杂家的官员到吴楚?

        这不是明摆着,当着主人的面,将一只老鼠扔到自己家的米仓里?

        儒家各位博士,立刻就是怒目圆睁,恶狠狠的看向朱买臣。

        假如眼神能杀人,朱买臣已然死了无数次。

        朱买臣却是全然无视了那些在他身上投注的眼神。

        事实上,在很久很久以前,他就已经有觉悟了。

        而且,他很聪明。

        聪明到他一到安东,接触到了杂家后,就立刻果断的反水,加入了杂家。

        由此,得到了杂家的资源支持。

        这些资源,可不是一般意义上的黄金啊粮食啊。

        而是看不到的人脉关系以及官方背景。

        不然,就他这样一个一无背景,二无人脉,三无钱财的小官,去了安东,除非他是管仲这一级别的逆天人物,不然早就淹没在了人群之中,那里能一路高升,更可以在如此短的时间内就回到长安,来到这甘棠?

        当然,能够回来,也是他朱买臣确实有能力的缘故。

        但,没有杂家的帮忙,这个时间恐怕会以十年为单位计算。

        现在,朱买臣更是看到了自己崛起的第二个机会。

        这个机会,就是天子的认可。

        而要得到天子的认可,就必须回答出一个满意的方案。

        而且,朱买臣深深的知道,当今这位,可不是你嘴炮或者扯三王五帝就可以感动的主。

        他是一个喜欢看实际可行可操作方案的君王!

        在心里细细一想,朱买臣就知道,自己应该怎么回答了。

        事实上,在离开家乡的这些日子,朱买臣无时无刻不在想着,若有朝一日,自己衣锦还乡,应当如何如何。

        首先,当然,要让他的前妻知道!

        只有她知道,她当初放弃的男人,如今是多么的成功,他才能真正放下这一段心结,这一个耻辱。

        然后,就是乡邻朋友了。

        一定,要让他们知道——我,朱买臣,生平从不吹牛。

        说要富贵,就必定会富贵!

        然后,再拂袖而去,与他们从此一刀两断!

        这才是男子汉大丈夫的所为。

        仇不隔夜!

        也是当今社会的主流价值观——富贵不归乡,如衣锦夜行。

        至于具体到施政上,朱买臣有好几套想法。

        但他想来想去,最终选择了——

        朱买臣抬起头,眼神坚定的望着刘彻,然后深深拜服在地,道:“臣若蒙陛下不弃,委以郡县之责,当厉行赏耕、育民、节用、仁政、善民、众智……”

        刘彻听了,比较好奇,事实上,在今天之前,他只知道杂家的理论,但还没有仔细去研究过杂家的施政主张和政治诉求。

        于是,刘彻问道:“卿请试言之……”

        “启奏陛下,臣若执郡县之权,到任既行赏耕,以百姓亩产多寡为标准,制定奖励政策,能率民而耕之良士,臣当不吝拽升为吏!”

        刘彻听着微微点点头,这是诸子百家都通用的奖耕措施。

        区别只在于,法家会落实到底,而儒家和黄老派,大约只会有用的时候拿来念一念。

        毕竟,清贵的士大夫贵族,才懒得真的去关心泥腿子家的地里今年打了多少粮食呢?

        反正即使饥荒,他们也不会挨饿。

        所以,这个政策,这些年,几乎年年都有人喊,但真正的彻底落实下去的,没有几个。

        毕竟,一郡郡守,那是两千石封疆大吏。

        上任前,喊喊口号,刷刷声望,乃至于上任做做样子,都是可以的。

        但真想要让这些家伙天天跑基层,在亭里转悠、考察,那大约是不大可能的。

        撑死了也就是派几个心腹来管这些琐碎的事情。

        于是,这事情的成败,就系于此人所选用的几个心腹的业务能力和职业操守了。

        这些年来,刘彻见过太多临任前在他面前拍着胸脯喊着口号的家伙了。

        类似这样的话,耳朵都听得生茧了。

        但最终,能落实的人,十不存一。

        甚至还有倒霉蛋,已经在廷尉大牢等着审判。

        不过,朱买臣却似乎不同于之前刘彻所遇到过的那些嘴炮党们,他是真的知道,并且清楚地方的情况的。

        他顿首拜道:“以臣所知,吴越之地,水田亩产,高者三石,低者两石,至于不肖者,一石不足……是以,臣愚以为,莫不如以三石为奖耕之标准,凡能亩产三石者,即为良士,臣当广下亭里,拜求此中良士,求为地方三老,率民耕作,若能致一亭、一乡之富,则举为官……”

        “至于治田不足一石者,臣当深究其不肖之罪,以国法治之……”

        听完这一句,刘彻才会心的笑了起来。

        只不过,方法找到了,但关键还是执行啊!

        若在北方,刘彻不担心。

        因为北方官僚系统,强大而高效。

        但南方,特别是吴越楚一带,刘彻就不敢保证了。

        要知道,当年,吴王刘濞叛乱,他麾下的一个食客,单枪匹马,溜到下邳,居然就拉起了数万的叛军!

        由此可见,这吴楚越甚至在淮泗、齐鲁地区,汉室的控制力是多么的薄弱,而地方豪族势力,又是多么强大!

        以前,刘彻是没空收拾这些渣渣,也就只有在济南王刘辟光作死的时候,抓住机会,清洗掉了齐鲁的腐朽势力。

        但现在,刘彻却已经打算好了,要将他们在未来连根拔起——连罪名都想好了——吴逆余党!

        是以,今年的考举他甚至授意扩大了录取人数。

        而如今朱买臣的这个计划,恰恰需要一个高效强大的官僚系统。

        不然,一郡之地,何其广大,哪怕朱买臣会分身之术,也难以掌握局面。

        但不要紧……

        官僚这个东西啊,其实全看人的。

        同样的一批官僚在不同的人手里,其执行效率是两码事。

        很明显的就是当年的廷尉衙门,在张释之手里,廷尉威风八面,贵族豪强闻之丧胆,但在张欧手里,廷尉却成了个摆设,连杀人都磨磨叽叽。

        而一到赵禹手中,廷尉的威风重现,而且不减当年!

        这就是差距。

        况且,依照汉室制度,郡守可以自己选择自己的幕僚。

        诸如主薄、都邮、司马和计吏,郡守都有选择权。

        换句话说,一个郡守的风格是怎样,完全可以从他的选择的官员上看出来。

        于是,刘彻就继续听下去。

        “至于育民……”朱买臣抬起头,一脸严肃的保证道:“臣到任后,必厉行陛下诏命,贯彻陛下奖励生育,惩治不举之圣命,凡一官不举,罢其官,连坐其宗族三代不得入仕!”

        朱买臣此话一出,刘彻立刻龙颜大悦。

        这奖励生育,多多生养,就是刘彻的基本国策。

        这些年来他几次三番,再三强调了——不举者罢官的铁律。

        但可惜,这官场上的事情,层层叠叠。

        命令在基层的有效执行率一直是个问题。

        关中还好,绣衣卫、御史大夫、内史、廷尉,层层把关,基本上做到了,只要有官吏敢于溺毙自己的孩子,那他就一定可以回家种田!

        但出了函谷关,那就是只有天知道了。

        反正,这些年,官场斗争,斗到最后,失败者身上肯定有曾经不举其子/其女的罪名。

        而刘彻也一直没有腾出手里,好好的确立一下这‘不举者’必定罢官,少于三个子女的官员也要回家种田的基本国策。

        如今,这朱买臣审时度势,挠到了刘彻的痒痒处,让他心花怒放。

        特别是朱买臣补充的那个连坐法,真是大快人心,太对刘彻胃口了。

        刘彻很清楚,要彻底扫清这奴隶时代遗留的溺婴、杀婴传统,就必须对官僚,对士大夫家族下猛药!

        因为只有如此,才能根除这个陋习。

        毕竟,官员士大夫都在溺婴、杀婴,你怎么可能约束百姓?

        关中,就是因为看死了官员、士大夫、贵族,所以,人口才能不断翻红啊!

        而台下群臣,自然不是瞎子。

        刘彻脸上洋溢的笑容和满意的神色,他们当然看的清清楚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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