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八哥

夜凉如水，荷花缸里花叶凋落，水面结起一层浮冰。莫家小院内四下草木凋零，唯有廊下几丛菊花生长格外茂盛。厨下热气蒸腾，隐约间可瞧见几个女子忙碌的背影。二郎背着三郎与莫江离一处在院中追逐打闹，到处都充斥着孩童的欢快笑声。花厅里，何氏端坐窗边吃茶，手边摆着两碟精致的点心。随着牛四差事稳定，何氏手头银资越发宽裕，前些日子上街买了匹好布，与自己和三个小郎每人做了一件新衣裳。如今她穿着新做好的檀色团花长衫，头上勒着牡丹花缠枝抹额，稳稳端坐家中，倒有些大户人家老太君的气韵。

        长廊之下，远山倚着廊柱环手而站。他从四岁卖到王府，自小跟着李知行，早已经习惯了锦衣玉食的生活，头一次见到普通人家过日子的模样，一时倒有种别样的新奇。

        那厢莫琼回房梳洗完毕，身上穿了件天青长衫，长发挽起，用一条宽布带勒着，浓眉大眼的看起来倒十分精神。见远山在廊下孤零零的站着，莫琼远远的拱手与他打招呼道：“远山大人，何不到屋里去坐坐？”

        远山摆手与他笑着道：“不必，就在这里看看风景正好。”

        莫琼心下惦念生了病的莫二娘子，耐着性子与远山站了片刻，眼见着碧草出了厨下要回房间去了，忙与远山告了声罪，忙不迭追赶了过去。

        碧草行至莫二娘子房门口，远远看见莫琼满头大汗跑过来，一时停住脚步，疑惑的望着他道：“莫大人，您这是……”

        莫琼跟来的时候也是出于头脑一热，眼下让碧草这么一问，倒有些不知所措了，连忙停住脚步，支支吾吾的说道：“我、我就是惦念着你家娘子，想着过来瞧瞧……”

        实打实论起来，他与莫二娘子也只见过一面。二人之间称不上相熟，如今他声称自己惦念，倒叫碧草觉得十分突然。正当两人大眼瞪小眼的怔愣之时，但听见莫二娘子隔着窗户说了一句：“可是表兄来了？碧草，还不快将表兄请进来。”

        碧草这方醒悟过来，打开屋门，姿态恭顺的将莫琼请进了屋。

        莫二娘子落脚的房间紧邻着骆香茗寝室，屋内布局相仿，一张雕花木床紧挨着北侧的墙壁，窗边摆着桌案椅子，靠西的墙壁上摆着一张博古架，早些年莫琼变卖家产的时候将家中摆件卖了不少，如今只有一对青瓷的梅瓶还在架上摆着，给这个略显狭窄的房间平添了几分雅趣。

        莫琼站在门口，无论如何却也不肯再往里走了，姿势拘谨的微垂着头，只朝着床榻的方向问了一句：“听说弟妹身体抱恙，眼下可觉得好些？”

        莫二娘子是个心性十分坚强的女子，只躺在床上歇了一个下午，这时脸色已然恢复如常，只脸上的伤痕显得十分醒目，大概还要再将养些时日才能好。“多谢阿兄惦念，方才已经吃过药，眼下倒觉得好了不少。只是这般唐突的搬到府上落居，未曾提前与阿兄打过招呼，心中实在很过意不去。”莫二娘子趿鞋下地，指着窗边的椅子与莫琼说道：“阿兄请进来坐。”

        莫琼这方敢抬头看莫二娘子一眼，但见她颊上两道明显血痕，伤口周边的肌肤亦有些红肿，心中莫名觉得疼痛，脱口而出便是一句：“怎么会伤的这般重！”这话问的属实有些唐突，惹得碧草频频侧目。莫二娘子抬手掩住颊上伤口，淡然笑道：“些许小伤，不碍事的，将养几日就好了。”

        莫琼点头，复又与莫二娘子说道：“我知这条街上有个郎中治外伤很好，明儿请来与你看看，女子脸上最要紧，千万莫留下疤痕。”

        莫二娘子紧着与莫琼摆手，回绝道：“晌午来时阿香姑娘已经请郎中看过了，万不敢再劳动阿兄。只眼下我主仆无处可去，大概要留在府上叨扰些时日，还望阿兄莫要烦弃才是。”

        “不、不会。这家里屋舍众多，我们几个住着正觉得空旷，眼下人多些才好。弟妹若不嫌弃，长长久久的在这家里住着才好……”当了一段时日的巡检，好容易练顺了口才，眼下到了莫二娘子面前，莫琼仿佛又倒退了回去。笨嘴拙舌的与莫二娘子客气，一不小心竟说了实话，瞧出了他是实心眼的想要挽留自己，莫二娘子始终悬着的一颗心方才落了地。倒是碧草旁观者清，冷眼瞧出了些许端倪，心下不由得一阵窃喜。

        这二人在屋内稍坐之际，但听映月站在院中喊了一声：“大爷、莫夫人，开饭了。”

        莫琼这厢刚与莫二娘子说上话，颇有些恋恋不舍的意思，起身对莫二娘子说了一句：“弟妹身体未好，还是不要出去吹风了，一会让碧草将晚饭与你带过来就是。”

        莫二娘子也随着莫琼起身，令碧草取来披风罩在肩上，与莫琼并肩往外头走，边走边道：“不过是一时急火攻心，哪来的那么娇嫩。正巧着我在屋里也躺的乏了，出去与大家一处热闹热闹才好。”

        莫二娘子天性爽朗，说走便走。莫琼拗不过人，只得不动声色的将她护在里侧，用自己身体为她遮住外侧风口。

        一行人顺着游廊走到花厅，尚未进门，便听见屋内传出何氏爽朗的笑声。待莫琼与莫二娘子一前一后进了花厅的门，何氏便指着莫琼说道：“可是果真叫映月那丫头说中了，咱们家里有名的闷葫芦，竟然也懂得去人家房里串门了。”

        非同寻常的一句打趣，惹得莫琼一阵脸红，正当不知该如何应对何氏的话之时，莫二娘子却大大方方的笑着说道：“阿妈真懂得调侃人儿，我这初来乍到的，阿兄怎说也得过去关心几句不是。他若不去，倒显得这个一家之主多么小气似的。”

        一席话说的何氏都有些语塞，宠溺的点着莫二娘子下巴说道：“就凭你这张好嘴，日后也得是个当家做主的命。但不知哪家的小子这么有福气，能娶走咱们这伶牙俐齿的好姑娘。”

        何氏一席话越说越上道，惹得莫琼一张脸红了又红。骆香茗见他实在局促，笑着打圆场道：“难得阿兄与柳姐姐投缘，阿娘心中指不定多么欢喜呢，何苦这么打趣他。”

        何氏今儿格外高兴，稳稳端坐上首位，底下陪坐的虽然没有血缘关系，却将个个视为亲生儿女。尤其莫二娘子又这般爽朗，未曾有过半分犹豫，直接随着骆香茗对她改口叫了阿妈，倘若日后她真的能与莫琼成婚，家里的日子定然也会过得和谐圆满。闻听骆香茗为莫琼抱打不平，何氏当即便调转了枪口，对着骆香茗起哄道：“我不打趣他，我来打趣你……什么时候与明府大人成婚？阿妈当了一辈子平头百姓，也想混个官家的岳母当当。”

        何氏这话一说出口，惹得众人哄堂大笑。莫二娘子笑的尤其嚣张，拉着骆香茗手与何氏说道：“这事阿妈可不用着急，端看明府大人对咱们阿香那体贴的态度，想来婚事怕是不远喽！”

        骆香茗叫人打趣的羞臊不已，没好气的对莫二娘子啐了一口：“柳姐姐惯会打趣旁人，且等着，我便是要成婚，也定要赶在柳姐姐后头，先好好笑话笑话你，以解我心头之恨。”

        瞧出了她的不好意思，莫二娘子连忙止住笑声，故意哀求道：“好妹妹，姐姐知错了。你千万得顺顺当当嫁了，倘若耽搁一时半刻的，明府大人知道了缘由非得派人将我拘到衙门里问罪不可！”

        莫二娘子此时尚不知李知行正被软禁着，三番五次提到他，惹得骆香茗心中一沉。强颜欢笑摆出嗔怒的架势，抬手便要过去拧她的耳朵。正当骆香茗与莫二娘子打闹之际，却见门帘掀开，远山带着三个小郎风风火火的走了进来。莫江离走在最前头，手里攥着只羽毛墨绿的八哥，那小东西也不知从何处得来，甫一见到桌子上摆着的肉片，便急不可耐的大叫起来：“肉、肉，俺要吃肉。”

        小八哥声音粗嘎，蹬着两条小细腿就要往桌子上飞。众人都未见过这种会说话的鸟，一时觉得新奇，纷纷起身围了过去。莫琼从江离手中接过八哥，细细打量了一番，但见此鸟浑身羽毛尚未长全，体型也小，倒像是个未成年的，便瞪大眼睛好奇的问道：“哪来的鸟？”

        未待莫江离说话，二郎却兴冲冲的指着远山说道：“是远山阿叔抓的，他好厉害，两下子就飞到树顶上去了。”

        三郎也满眼崇拜的望着远山，点头附和道：“确实很厉害，好像话本中写的侠客。”

        远山从未被人这么崇拜过，心中觉得无限受用，笑呵呵的与莫琼说道：“方才在廊下站着，就听见你家那颗桃树上有说话声，走过去一瞧才发现竟然是只八哥。这小东西我原在京师时倒是曾见过，都是些大户人家淘来当个稀罕养的，没成想这青义县竟然也有。”

        莫琼随手拿起一根青菜放到八哥嘴边，但见小东西一双眼珠子滴溜溜转个不停，脑袋一歪，冷不防啄了莫琼一口，口中大骂道：“刁奴，去死。来人、来人，刁奴去死。”

        听闻八哥口吐狂言，远山冷笑一声，曲起手指弹了八哥一下。那小鸟也不知被弹到了哪处穴位，当即直挺挺的昏死了过去。在众人的一片错愕目光中，远山这方慢悠悠的解释道：“这小东西性格如此刁蛮，定然是哪个大户人家养出来的。以防咱们的话被它听了去，暂时还是找个笼子关起来的好，免得日后惹出麻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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