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掌中轻
暮色四合,彤云向晚。
楚引歌换了身葱黄素缎滚白边束腰裙,这是王氏送来的,且还遣刘嬷嬷带了话给她:“在侯夫人面前老实点。”
她理了理华繁裙边,眸光冷寒地走在廊下,想必侯夫人的到来也打得他们措手不及吧?
这明明是阿妍的尺寸,穿在她身上,紧凑得很。
她平日里穿的都是宽衫松袍,行跨挪移都十分轻巧,若是四下无人,步履如飞,蹿房越脊都不在话下。
可这一身,她连喘气都费劲,步子稍迈得肆意些,似乎都能听到从丝裂崩盘之音。
她不得不小心小意,莲步轻移。
但她不解的是,这事不应该楚老爷巴巴跪求侯府么?怎么侯夫人这时候上赶着就来了?
这边的楚引歌正在苦思慢行,那边的堂内已陷入一片沉默。
坐于上首的侯夫人束发梳高髻,插有金累丝镶宝玉荷钗,后配点翠珍珠簪固发,一丝不苟,妆容端庄,富贵逼人。
但她已是第六次拿手抚鬓发,呷茶第十三次,她实在和这楚氏夫妇没话讲。
她是来看儿媳妇的,但这两人从她一进府就诉衷情,张口闭言皆是他们的儿子,丝毫不提及她的宝贝媳妇。
还是她笑言提出,“要不我们还是先见见人罢。”
这才将她的媳妇请了过来。
听到廊下的脚步声,侯夫人抬眸,见一女子娉婷婀娜地徐步走来,眉目流转,身段窈窕,自成风韵。
步子凌波,挪得是百媚尽生,背后是一川夕阳,满目锦瑟霞卷。
销魂夺魄。
侯夫人这么多年来,参与各大宴会也算见识过不少美人,但看到女子的第一眼,心里还是咯噔了一下,惨了,惨了,她那寒碜儿子是配不上这姑娘了。
高娶了。
女子欠身作礼,侯夫人忙走下来握住了她的纤指:“姑娘,是姓楚罢?”
楚引歌:“”
楚老爷:“”
王氏:“”
楚引歌点了点头,她正欲开口,却用余光扫到王氏手上的竹骨镯。
眸光一凛,那是姨娘的贴身之物!
可恶王氏,竟怕她在侯夫人面前不好好说话,拿此要挟,想必姨娘身边已是围满了王氏安插的人。
她当即噤了言。
“只要姓楚就行,”侯夫人拿出那纸婚约,目光依然含笑看着楚引歌,“这上面只写着楚氏和白氏联姻,也没说非得是嫡女。”
楚引歌诧异,想不到侯夫人的眼睛倒是尖锐,这都能看出她并非嫡女。
王氏也讶然了会,心里却略有得意,侯夫人可是见惯了高门贵女千金的做派,定是楚引歌小家小气被看出来了。
她就知道这捡来的贱婢是上不了台面的。
既然被拆穿,也就不用费力不讨好,将楚引歌过继到她名下了,她还嫌晦气呢。
王氏轻笑了声,添言道:“侯夫人真是好眼力啊,这是我们二房的,行为做派是拿不出手,但夫人是怎么通过短短几瞬就看出来的?您指点指点我。”
侯夫人觑了她一眼,鼻中冷哼了声。
转眼又笑着拍了拍楚引歌的手背,但语气却是怼着王氏:“就你那仪态相貌,能生出这么漂亮得体的孩子?”
王氏:“”
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莫过于此罢。
楚引歌一愣,心蓦然腾空一松,端礼道:“楚引歌多谢侯夫人厚爱。但容小辈在此多言一句,楚府嫡女楚诗妍也长得仙姿玉貌,性情温顺。”
侯夫人听她这一说,更是欢喜。
那王氏的阴阳怪气实在刺耳,且信手拈来,想必这姑娘已在这样的言辞下活了十几年,但她却能不落尽下石,反而以德报怨,落落大方,由此窥见,心底良善,实属难得。
更是感叹,他的浪荡儿子属实高攀。
她有些难为情道:“说起来还得多亏你哥出了事,否则我们家哪能娶到这么好媳妇?早间你爹要死要活非得跟我们退婚,我又拦又阻,幸得贵妃娘娘与我心有灵犀,早不抓晚不抓竟在这时候让陛下将楚翎抓走了,这婚才没退成。”
“回头我得带上那逆子去拜拜高香。”
多亏你哥出了事
这些词听上去心惊肉跳,侯夫人似是也意识到了自己喜形于色过于明显了些,敛容道:“抱歉,小舅子被抓走,我也心痛难捱的”
但夫人,咱难过时能不能将嘴角的笑意稍微压制一点啊。
楚引歌看着她笑脸盈盈的面容,又看向王氏和楚老爷沉得滴水的脸色,竟也有些跟着想笑。
她的心里倏尔轻松了许多。
楚老爷还是比王氏更稳重些,勉力撑出笑意:“引歌能入侯夫人的青眼,是咱们楚府的福气,那小儿之事,侯夫人那……”
侯夫人这才正声:“若是亲家,这忙肯定会帮,还得看引歌愿不愿意。”
王氏得此一言,松了口气,也不顾方才的窘态,喜笑眉开:“引歌能攀得高枝是她八世修来的福分,这怎能不愿意?看这孩子,笑得多开心,早乐开花了。”
“贵妃娘娘那儿”,她顿了顿,话锋一转,抬袖压声道,“都说娴贵妃孝顺,最听您的话。亲家母去提上一句,想来翎哥儿应当过几日就回府了罢?”
她在讨好,也在迫不及待地试探。
楚引歌看着竹骨镯在王氏手上荡悠,晃得扎眼。
他们满心眼都是楚翎,就这样将她卖给了侯府,但她知道她此刻不能多言,姨娘的命就在她的手上晃着。
虽然白川舟跟她提前预警过,虽然侯夫人对她赞誉有加,眼底是不加掩饰的喜爱,言辞间也毫无居高位的傲慢,但扑面而来的委屈,羞愧,耻辱还是汹涌席卷。
她不知道苟生求活的这一刻,会是这么难受与不堪。
她明明做了那么多努力,进学,自力更生,谨言慎行,她只是想要有尊严的活着啊。
但十几年来立起的傲骨,就被他们轻飘飘的几句话打散,随意丢掷了出去。
轻贱如草屑,卑微如蝼蚁。
怎么求得自尊是这么难的一件事?
她桎梏在喉,无法呼出,但面上却瞧不见什么,只是眸色更冷冽了些。
“孩子,委屈你了。”
她闻言,心头一颤,抬眸,见侯夫人没理会王氏的谄媚,而是正望着她。
“虽说世子的风评不大好,但他本性倒还真不坏,你若担心他日后寻花问柳,我向你保证,若他去一次,我就打断他一条腿。如此,你可愿意入侯府?”
楚引歌并不是一个容易情绪外泄的人,她可以将喜怒伪装地很好,连生活了十几年的姨娘都能被她骗过。
但眼前的妇人,却能察觉到她此刻正承受的所有不甘。
她知道侯夫人什么都看明白了,但她却没有刻意道出她的处境艰难,没有鄙夷她在楚府地位卑贱,而是说,
“委屈你了。”
这句话莫名地让她想落泪,她此刻有些了解,为何纨绔世子爷会让她感觉良善,原是从侯夫人身上承来的。
他们将她当做一个独立的人来相待。
在这一刹那,她萌生出了嫁给这样一家子似乎也不错的念头。
如果她最终都还是摆脱不了被嫁的命运,无法逃离被当棋子的献祭,那扎进这母子俩的生活中似乎不会那么痛苦。
她扫到楚老爷面上的焦急,看到王氏有意无意地点了点竹骨镯,她知道他们在等她说愿意,好去救楚翎的命。
她在心底哂笑,只有自己知道,她此刻是真正愿意的。
终于可以喘口气了,可以堂而皇之地摆脱这两个人。
楚引歌跪膝,双手加额:“引歌定不负侯夫人厚爱。”
待侯夫人心满意足离去后,刘嬷嬷凑到王氏身边:“夫人,这侯夫人我看是个好说话的主,这桩婚事倒便宜了那小贱婢,为何不让大小姐”
“话说得敞亮谁不会啊,你看那世子爷前两天狎妓都到宫中去了,他的腿不还好好的。”王氏轻笑了声,“何况侯府又不是只有她一个做主的?那二房才是个狠角,哼,你且瞧着吧,嫁过去有那贱婢苦头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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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巷书肆二楼雅间。
白川舟的修指执着玉杯,呷了口茶,眸色淡淡:“还算尚可。”
对坐的男子笑侃道:“世子爷的这声尚可,指得是手中这盏东方美人呢,还是你即将过门的小美人?”
白川舟冷剔了他一眼。
“你别这样看我,我可是在二楼看得清清楚楚,你还上手拽人家姑娘衣袖了。”
他笑得有些乐不可支,“纨绔世子爷这是要收心了?看来以后我蹲华思楼的厕房得改说浪子回头的故事了。”
原道是那天楚引歌隔墙听到的话,也大都来自于此人口中,白川舟能臭名远扬,他舒爷做了不小的功劳。
“舒云帆,我只给你半个月。”
白川舟点了点他身后的四只鹦哥。
“半个月就让它们将这降罪书全背下来?白牧之,他们只是一群鸟禽,半个月能说得清''谢昌''二字就不错了。”
“那你还有闲心?”
哦,舒云帆这才明白,这是怪他多管闲事了。
他笑道:“我是好奇,你这铁树也能开了花。”
话音刚落,眼风又横扫过来,寒气凛凛。
舒云帆一颤,忙将话锋一转,点了点案几上的降罪书,轻啧道:“这宣康帝也真够歹毒的,这么多罪名全安在谢先生身上了,还秘而不宣放在密室,再让史官一记,百年后的孙辈哪知真相,前辈怎么写就怎么评呗,这忠臣都能判成佞党了。”
“牧之,你说这混账皇帝对谢昌是有多大恨意啊?”
“不是恨,是嫉妒。”
舒云帆还没明白,就听门扣之声,立冬在外说道:“爷,侯夫人托我转您一句话。”
白川舟起身开门,淡问:“何话。”
立冬看了眼屋中的人,为难踌躇,欲言又止。
“呦,稀奇,你家爷何事对我见外过。”
白川舟嗯了一声,这是默许舒云帆的话了。
立冬得了令,便放开了胆:“侯夫人说,世子夫人柔情绰态,凹凸有致,楚腰纤细掌中轻,世子爷好褔”
“气”还没说出口,就被人点了哑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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