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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一纸休书


萧家的暗卫除了先前萧鸿留下的几个,其余的都被大将军当日带入了禁宫,几无生还。

        大将军的夫人尚在牢狱之中,祁帝可以念在萧鸿未曾参与且刚立了军功的份上继续留用他,也可以赦免事先与大将军决裂且侍奉两朝的有功之臣萧遇,却没有什么理由放过她和其他萧家人。

        否则,世人会以为谋逆是什么可以轻易原谅的小罪。

        无论桓清如何求情,祁帝都始终不肯松口。而此事在萧鸿回城之日便再不是问题了——大将军夫人在见了萧鸿最后一面后便自尽了。

        萧琳毕竟是乱臣贼子,按祁国的规矩是不能设置灵堂的,就连墓地都是萧鸿偷偷着人修建的。他也无心多想,现在父母兄弟皆亡,还会怕陛下怪罪吗?

        但事实上,萧鸿不仅未受连累,反而因为平乱有功,受封武安将军,只是这时候的名号再也无法让他高兴起来。

        他首次出征便立功凯旋,如今本该是一家人在一起庆功欢宴的时候,可是为什么,一回来就已经是家破人亡?他过了十九年顺风顺水的日子,没有人来告诉他该怎么接受这一切。

        “阿清呢?”萧鸿红着眼眶,跪在墓地,胸前孝衣已经被泪水浸湿,凤眸中充满了费解、仇恨与不甘。

        “公子,夫人她,她还在皇宫……她其实……”

        福生吞吞吐吐的话语,听得萧鸿愈加烦躁狂怒,他怨恨似的瞪了他一眼,又对着紫兰道:“你说!到底发生了什么?”

        “夫人自您离京就常住在宫中随侍陛下左右,听说事发那日,还……还为陛下立了功,公子您已进宫面见过陛下,她想必早知道您回来了,却偏偏躲着您,也许是心中有愧吧。”

        “紫兰!你别乱说!公子,这种关键时候,您可千万别冲动,陛下虽然没有治罪反而加封了您,但一定还在暗处盯着您,稍有差池便是落人把柄。”萧乙制止道。

        紫兰撇撇嘴,心中不满,她说的完全是实情,哪里是乱说了?

        自那日后,萧鸿的确再没有什么动静,上朝时几乎不说什么话,回家后便独自关在房中不出门,做事循规蹈矩,遇人冷淡疏离,看起来与从前的纨绔公子判若两人。他本来也没有多少真正的朋友,如今在朝堂和宫中愿意搭理他的人就更少了。

        裴安顶替他成了屯骑校尉,而原本陛下想要提拔的韩光却选择继续留在监营做了个普通校尉。

        桓清终究没有勇气回家,便仍旧留在宫中做起了誊抄与校对书籍的事,无意中也了解到了有关于楚阳的往事。

        先帝在世时,楚阳便已经是侍奉皇帝的心腹太监,先帝病危时,大将军曾明令禁止身边的人泄露陛下的病情,但不知为何还是走漏了消息。

        大将军几经追问都没人敢承认,一怒之下便想全部处死寝宫里侍候的太监宫女,最后是楚阳指认了其中一个太监,说他亲眼看见他与郡国的王相传递消息,这才使得众人免于死罪。

        虽然表面上大家都很感谢楚阳的救命之恩,但也有不少人怀疑他是为了活命胡乱指认,冤死了那个太监。

        世人都怕背叛,所以直到现在楚阳在宫中也没有什么交心的人。元焕只专命他侍候自己,并不需要他与外界来往传递,也许这也是他放心以楚阳为心腹的原因之一吧。

        “议使大人,陛下最忌讳朝秦暮楚,你既然选择了一条路就走到底吧!”楚阳常年跟在皇帝身边,论起学识虽不及朝中的文臣,但字法却练得尤为不错。

        桓清闻言疑惑道:“你是指我原本翎国人的身份,还是说……伯雁?”

        他叹了口气:“也许,都有吧。”

        这时,祁帝从思政殿回来,兴致勃勃地拿着一页画稿摆在桓清眼前:“这是朕打算重修的万福殿,你看如何?”

        桓清仔细端详起来,重檐繁复,四殿拱卫,按上面标示大约楼高十丈,虽然只是草图,但亦可想象出落成时雄伟的样子。纵使先前因大将军作乱焚烧了一些殿宇,也没必要重建得这么好吧,不知道要劳动多少百姓……

        “陛下,自平乱后百废待建,您想要修缮宫殿臣自然不敢阻拦,但是应该减小规模,避开农时,不要将百姓对大将军的怨恨转移到自己身上。过去世有不治还可归咎于大将军,以后的是与非便皆由陛下承担了,您应当更加谨慎从事才对。”

        “只是一座宫殿罢了,爱卿是不是言重了?”

        “言重吗?想必那些亡国之君当初也是这么想的。”桓清一副无所畏惧的神态,嘴下也毫不留情。她想,是不是当了皇帝的人都早晚会被皇位带来的好处所迷惑,最终失了本心?

        “你!”元焕犹如刚洗了个热水澡就被人泼了一盆冷水,顿觉扫兴,但也明白她说得有道理,随即又笑了起来,“朕的议使生气了?好,朕照你说的做就是了。”

        元焕见她又埋头写字,看了一会方道:“那萧伯雁已经回来好些天了,你确定不去看看他?”

        墨迹糊作一团,她皱了皱眉,并未抬起头:“陛下,如果这是圣旨的话我会去的。”

        “凌儿你可别误会,不是朕多事,是他不敢擅自来宫中找你,便告诉朕他在宫外等着,你先别忙了,朕准你几天假。”

        不是她非要躲着萧鸿,而是实在不知道该如何平复他心中的伤痛,更怕他见了她会更生气,毕竟这些虽是陛下的安排,但也算是她主动参与的,他会看在她为他萧家奔走的份上原谅她吗?不会的,也许他只会觉得她虚伪矫作,从而更恨她吧……

        桓清迈着沉重的步子,缓步走向宫门,远远地便看到了那个一袭素衣的憔悴男子,他的身边还站着瑞王元祯和他的侍卫王含。

        “看来,只有陛下才能请得动你了?”元祯冷嘲热讽道。

        “伯雁,我……对不起。”桓清只顾说对不起,又不知该为了什么道歉,听起来自然是一点诚意都没有。

        萧鸿冷哼一声,眼中的不屑甚至比元祯更甚:“你是正直无私的良臣,是为国为民的圣人,何需向我道歉。呵,你一个翎国人能为我祁国做到这份上可真是难得!别人都以为是你配不上我,其实一直是我配不上你才对,而且相反的,我还应该感谢姑娘留我一命!”

        桓清惊愕地抬头,不可置信地看着他。姑娘?他居然这么称呼她?

        “伯雁……大将军他行为无忌才遭致灾祸,你是不是……不应该都怪在我头上?陛下再信任我也不可能什么都听我的,我救不了你家人也是因为无能为力啊。”她心中纵有无限酸楚,却无力辩解。

        是啊,大将军纵使罪不可赦却不是非要她去对付,也许她有机会避嫌的,他们毕竟是萧鸿最亲的人,都怪她太笨,想不出更好的办法。

        “如果他是你的父亲呢?你也会联合陛下对付他吗?你也会亲自将凶器递到陛下手中?”当他知道杀死他父亲的暗器盒竟是他送给她的那只,而且还是他的妻子亲自呈送给陛下的,他更觉得自己像个傻子一样被她欺骗着愚弄着。

        桓清暗自苦笑,如果是她的父亲,会怎么做?恐怕真到了那天才能知道,可惜她父亲早亡,她没有这个机会。

        人总是会偏私的,也许,这就是舅公曾说过的,为什么应该把罪恶交给律法而不是个人手中的原因吧,只是在我们的有生之年大概是做不到了。

        “也许我不会。但起码你我易地而处,我不会怪你,不过我知道每个人的想法不一样,我不会强求你原谅我。你很恨我是吗,你想怎么做?杀了我?”桓清想,她说的已经够坦诚了,也没什么好后悔的。

        萧鸿垂眸不语,内心凄然。

        也许他从来都不够了解她,她是怎么做到可以如此果断地说出这么理智而冷漠的话?他的父母兄弟,他的整个家族除了他和伯父已经一个人都没有了,她却连半句安慰的话都懒得说,只知道自己心中所谓的大道理?

        他静静地望着那张他在烺州时朝思暮想的脸,不禁怀疑起自己在她心里的份量。也许在他离开的日子里,她根本就从未想起过他,她只知道一心为了她的陛下,哪里还会记得考虑自己夫君的感受呢?

        早在他当初离开恒城时,她便已经知晓了陛下的打算,轻而易举地骗走了他的印章,却还能装得那么若无其事。表面上与他恩爱不移,背地里却在盘算着如何杀了他的父亲,害他家破人亡!他怎么会有这么狠心的妻子!

        所以,送他出城时流的眼泪,根本不是因为舍不得他,只是在提前为他哭丧罢了,也许他该庆幸还能得到她几滴虚伪的泪水。

        果然是陛下的好臣子啊……

        他摇了摇头将她的身影从脑海中赶出,默默地从怀中掏出一纸文书递给她,那文书的封皮上写着“休书”二字。

        桓清想过他会伤心会有怨言,却没想到一回来便是给她休书,抑制着手指的颤动接了过来。

        她状若平常地将休书放入怀中,咧嘴笑道:“人常说事不过三,这是第二次了吧?其实我们成亲时一无媒妁之言二无婚书聘礼三无父母见证,似乎也算不得真正的夫妻,又何用什么休书呢?不过这样也好,也算干净……没别的事,那就告辞了。”

        桓清一路走,一边掐着手心,忍着泪水,心疼得要命。如果觉得自己没有做错的话,又为什么会难过呢?

        可惜的是,世上并不是只有对错这件事。

        她从皇宫一路走回了家,泪水也被风吹干了,家中从门卫到侍从,除了容律没有人正眼看她,更别提上前跟她说话了。

        萧鸿是乘坐马车回来的,他早先她一步回了卧房,躺在床上一动不动。如今的大将军府已经收归陛下所有,其他的房产也被一应查没,他也只有这里能待了,二人想避都避不开。

        桓清没敢开口,只是轻手轻脚地收拾好自己的衣物,手中不舍地握着那枚鸾鸟玉玦,心中暗自苦笑,这玉玦终究还是还给了他。

        等她回头时,萧鸿正怨恨似的瞪着她,她将玉玦放在床头桌案,被他的眼神吓得瑟缩着退了两步:“我……我没想带走,只是要还给你而已,这两件衣服是我自己的俸禄买的我就带走了,其余的你扔了就好!”

        临出门再向床上看时,萧鸿已瑟缩成一团面朝里躺着了。

        “伯雁,我真的很抱歉,我知道你非常难过,但你若是一直如此消沉,你……”桓清说到此处又觉得自己没资格安慰他,更怕他想起父母更加伤心,只道了声,“你多保重。”

        ——

        桓清虽然仍是六品议使,但城中一些宦官和官员得知她是皇帝身边的大红人后常常找来徐府送礼,她一概当面拒绝,好生劝导,再私下去了解他们的为官之风,若是有得救就权且放过,若是其身不正的便向有司弹劾。

        但凡她撞见的不平事,负责的官员怕她向陛下告状,也从不敢怠慢。

        好名声自此在恒城城中传遍,亦被瑞王元祯得知。此后元祯便常常将她唤作陛下忠心的狗腿子,每逢在宫中碰面,便要鄙夷一番,桓清只是反驳说,做陛下的狗腿总比做别人的强,起码面上好看些。

        按照旧制,诸王年长后应到藩国就封,信王有眼疾可以理解,但这瑞王却仅仅因为深得陛下和太后喜爱而留在恒城,实在不妥。此事朝中官员近日又多次上书,陛下却都不予理会。大概是顾念太后娘家人新丧之事,不忍再令她的亲儿子远离吧。

        入冬后,青木尽,鸟兽藏,北方的冬天就连宫中也是没有多少新鲜美味的。为了缓和母子矛盾,祁帝特地命人从南方加急进贡稀奇的果蔬时鱼,一路冰封而来,亦常召萧鸿进宫陪伴,亲身侍疾。

        别说是收养的儿子,就是亲儿子也未必如陛下这般孝顺。但太后仍旧对陛下诛杀萧家人一事耿耿于怀,虽不至闹僵,但也没过往那么亲密了。

        邹颜等人似乎也都觉得桓清的做法过于冷血,常常用惋惜的眼神看她。世人常说出嫁从夫,嫁人后应以夫君为先。可她却一心认为每个人的追求不一样,无论怎么选择,只要自己不后悔那就是对的。何况,若不是她参与其中,事情恐怕会更糟。

        大将军咎由自取,他早晚要面对这一天,有没有她都是一样。

        至于感情,俗话说天涯何处无芳草,休书他都已经送出去了,以后也各任自由,兴许没了她还会遇到更喜欢的人,又有什么好惋惜的呢?

        “对了,信王的眼疾如何了,有希望好转吗?”桓清随意歪坐着,手撑着下巴。自从甘当陛下的狗腿之后她便愈加放纵,坐没个坐相,走起路来也毫无寻常女儿家的矜持温婉。

        “唉,也许真的是我医术不精,本来觉得是有点希望的,但没想到各种方子都试过了之后却没有一点起效。前天,信王发了一顿脾气,就说再也不用我过去了。我好没用……”邹颜撇着嘴,耷拉着眉眼看着她。

        “就算你是神医也总不至于无所不能,有什么好懈气的。对了,容律怎么都不来找你了?”

        “……呃,我将他骂走了,我没想到他对我存着那种心思,亏我以为他真的是学医的!”邹颜说到此还十分气愤,仿佛被人欺骗了一样。

        原来是襄王有意,神女无心。

        可是容律,为什么要选择在萧家落势的时候跟着萧鸿,却不跟她走呢?难道仅仅是因为邹颜拒绝了他,不好来此?还是,也认为她太过无情无义不值得跟随?

        “要不要去湖边走走?”她嫌在家闷得发慌了。

        邹颜摇头耸肩,一咧嘴,大阴天的太冷了,还不如回被窝看医书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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