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册封大典
帝后已于册封前斋戒沐浴,祭告天地宗庙,下旨封赏天下,赦免轻罪之人。
祁帝元焕再也不愿见外戚专权,所以才让桓清在宫变的当夜杀了皇后的兄长伊遥,而今在大典上追谥他为忠烈公的时候,却差点流下了虚伪的眼泪。如今伊家已经没有什么身居险职的人了,甚至连株像样的苗子都没有,陛下也终于能安心册封伊盈为后。
满朝文武皆身着正服位列两侧,侍仪官奉命奏乐敲钟,一切因循祖制,礼节一应俱全。祁帝焚香祭酒,宣读了册封诏书,赐予皇后玺印,这大典才算基本完成。
只是陛下却没有告诉她,此次竟有翎国的使臣前来恭贺,而且使臣身侧那个皮肤黝黑、健壮挺拔的年轻男子,不正是差点成了她未婚夫婿的谢云朗吗?
使臣是翎国的宣王殿下明承衍,他此行带了不少奇珍异宝作为贺礼,镶金玉如意,雪顶红珊瑚,成套嵌珠纯金酒具……哪怕有一件也够一家人吃十辈子了。大概是为了在使臣面前炫耀,宫中设宴款待朝臣、使者的规格也是史无前例,珍馐美味,玉露琼浆,铺张无度,极尽奢华。
宣王年四五十岁,是翎国陛下明承云的弟弟,两国表面相安无事暗地勾心斗角是由来已久,就不知宣王此次来是为了什么。
歌舞后,宣王敬了杯酒,捋着龇须道:“皇后册封如此盛典,却不见太后前来,莫非贵国传言母子不和一事,并不是虚言?”
元焕垂眸一笑:“宣王误会了,母后年世已高,愈爱静养,做儿子的又怎能强迫她赴宴,岂非不孝?”
“我听闻贵国近年战事频发,天灾连连,可有卜问天地,是孰之过?”宣王冷笑。
元焕摇头,笑容高深莫测,他指了指身边的桓清,说道:“宣王之疑不难作答,我这小小女官便可应对。桓爱卿只管放胆直言,宣王身份尊贵,纵使你说错话,他也不会与你计较的,是吧?”
他都这么说了,宣王也只能点头,这新帝年纪轻轻却冷静持重,能扳倒萧琳想来也不是靠什么运气,看来想要吞并祁国并非易事。
桓清哪里料到这元焕竟然在国宴上耍弄她,瞬间涨红了脸,殿内满座也皆变了脸色,生怕这女官给国家丢人。
徐秀曾钻研此道,如果他在的话一定可以回答他的问题。但现在她也只能走下台阶,硬着头皮胡诌:“回殿下,自古战事多起于贪念,事由人起自会由人终。而灾劫乃天地气数,非可轻易推测,纵使可以推测,世间众多相士亦不过是凡人,有人凑巧言中也不足为奇,您又如何知道谁说的才是天命所归?宣王若真信卜卦推演之说,假若他日有人算得殿下有血光之灾而暂未应验,您是不是真的要顺应天意而自戕?”
“你!你竟敢如此无礼放肆!”宣王恼怒异常,上前一把捉住了她的手腕,看着那面容愈发觉得熟悉,惊疑道,“是你?”
桓清在翎国曾与这宣王明承衍见过两次,没想到这么久了他还能想起她来,人果然还是不能太张扬。
萧鸿远远看着殿中那道丽影,目光晦暗不明。雁山集会时那个令他着迷的场景与此刻如出一辙,那时他便下定决心要做她的依靠,让她永远能毫无顾忌地畅所欲言。
此刻那人无所畏惧快意直言的样子依旧令他心折,只是他却再也开心不起来……
“祁王陛下,此女子乃是我翎国逃犯,还请允许我将其带回惩治!”
谢云朗疾步上前,语中略带急促:“殿下,此事不是已经澄清了吗?您怎可……”
元焕起身,将桓清从宣王手中拉了回来,抬手指了指他的位子,抿唇道:“宣王莫急,她的事朕早有耳闻,既然案子已经查清,得以还其清白,便就此作罢吧。”
“呵,纵使她是被冤枉的,逃狱也是事实,她蔑视律法,难道不应治罪?”
“可是,我本来也没有犯法,就不算是犯人,不是犯人那么原本也不应该被关押,又何来逃狱一说?若非我命大早被严刑拷打致死,您可知我这根手指便是被活生生割下来的,好在我运气好逃了,否则到那时又有谁来赔我一命?”桓清自我辩解,一套歪理竟将气头上的宣王唬得哑口无言。
元焕回到御座自己倒了一杯酒,对着宣王一饮而尽:“今日就请宣王看在朕的面子上饶恕她的不敬之罪,贵国人杰地灵养出如此钟灵毓秀的女子,真是令朕羡慕,又何必如此相逼,岂不失了风度?”
宣王有言在先,也不好撕破脸皮跟一个小小的女官纠缠,心中再多愤懑也无处发泄。这元焕想必是念着昔日先太子之仇,故意让这女人给他难堪,真是人小心贼!
桓清抚了抚胸口,心中对元焕又多了些异样的感觉,这皇帝总是时不时地拿她当靶子,却又对她无限包容,不禁让她想起元横的“灵棋”一说,陛下心思复杂,还真是令人难以参透。
宴会之后,众臣退去,使团也准备回驿馆安顿。
桓清无聊,便帮忙收拾桌案,也想借此避开谢云朗。谁知事与愿违,那谢小将军粗鲁胜过萧伯雁,直接将她在众目睽睽之下带离,也不顾身旁太监宫女别样的目光。
花园亭下,明月初升,喧嚷声已细微不闻。
桓清叹了口气,也好,他乡遇故友,总归是要问候一下的。
“谢公子久违了!你如今既身为使团一员还是不要乱走得好,若出了意外可是有碍两国邦交。”
“驿站的路我认得,你我倒险些不认得了。怎么两年不见,你竟已经是祁国陛下的爱臣了?纵使我们帮洗清了罪名,你如今也不愿意再回翎国了?”谢云朗步步紧靠将她逼至亭柱边。
这谢云朗说话还是这么不中听,当初你不也一样怀疑我通敌吗,现在才来说这些?
桓清朝后看了看,抚了抚胸口,还好没有池塘。
“那多谢你了。不过我的去留自有我的考虑,与你无关。过往你我的婚约,其实只是周家和你们谢家的事,你不是已经知道我并不是周家人吗,而且你如今如愿娶了周曼就不必操心别人了吧?怎么,难道你心猿意马,不喜欢阿曼改喜欢我了啊?”桓清语调轻浮,用中指关节敲了敲他的胸膛。
“你怎么……”以前虽偶尔俏皮,却总归是知书达理的人,怎么如今变成这样了?宴会上出言不训此刻又毫无矜持。谢云端脸上挂着红云,后退了两步。
“你放心,我既不是翎国的奸细也不是祁国的奸细,只是混口饭吃,等时机到了我自会离开的。”桓清退后想寻隙离开,却发现无路可走。
“既然如此为什么不能现在跟我回去?若我说……这其实是殷墨的嘱托呢,你过往那般依赖他,在祁国这么久当真不想念?凌儿,留在谢家总比漂泊在外得好,就当给我们机会补偿你行吗?”
补偿?呵呵,若能将她那截断指补回来,她倒是可以考虑。
“既然案子查清了,那我问你,簪中放图的人纠究竟是谁?”桓清道。
“是……尤敬。”
谢云朗没多提起这件事,却又啰嗦了许多其余的废话,不见她有什么反应,正待上前去捉她的手腕,却突然被暗处飞过来的什么东西打断了。
不知何时走过来的萧鸿将他一把推开,冷言道:“兄台自重,这里是皇宫,不要拉扯纠缠!使团正到处找你,宫门也快关了,还不过去?”
谢云朗言尤未尽,却不可能当着外人的面多说什么,只好遗憾离去。
萧鸿背对着光,桓清也看不真切他的表情,更不知该说些什么,原想侧身走开,谁知道萧鸿却先她一步离开了亭子,直朝宫门外走去。
桓清找到了阿吉,让他替她向陛下说一声,便紧跟着出了宫。也许是在宴会上饮了些酒,萧鸿只顾自己走着,并没有发现有人在跟着他。
一路借着月色,走了许久,她也想了许多搭话的借口,却一直没有勇气上前,她摸不清他此举的用意,也许他并不是真的恨她恨得要死,也或者只是出于君子德行替她解围罢了。
他走出大直街向左拐去,最终停在了碧重苑门口。
那里的老鸨对萧大公子已经十分熟悉,见他驻足便知道他是来找袁璃的,拉着他的胳膊便将他带上了二楼。
袁璃闻着一身酒气,吩咐丫鬟去厨房端了一碗醒酒汤,萧鸿却仍旧只顾喝酒。
她坐在妆镜前叹了口气不禁自哀自怜起来,面若芙蓉,身如扶柳,琴棋书画样样皆精,如此这般若生于官宦世家,那便是为人仰慕的才女贵人,若生于青楼勾栏,那便是为人取乐亦为人唾弃的低贱之人。
若是有选择……
她将首饰卸下放进妆奁,回身看向桌案前只顾饮酒的男子,心中更觉不甘。
萧鸿举酒狂饮,看起来行为粗放,却是另一番洒脱优雅,纵使萧家落败,他也还是太后的侄子,满身的贵气也是无论如何都无法掩去的。如今他既与桓清分开了,那么他会不会愿意看看她呢?
“伯雁……”
萧鸿初闻袁璃如此唤他,心神恍惚,而后猛地摇了摇头,苦笑连连。为什么,那个女人没有了他还能过得那么潇洒,他却始终放不下呢!
“喝了醒酒汤便早些歇息吧,天色不早了,不如今日就留在这里……”
袁璃的房间就在靠街边的二楼,桓清蹲在碧重苑对面的台阶上,望着楼上的灯火,久未离去,直到窗内一片漆黑,才站了起来。
她揉了揉发麻的双腿,朝前继续走着,冷风吹来,不禁打了个寒颤。
想起第一次在碧重苑的楼下驻足聆听琴音的事,突然意识到他们不过才相识一年多罢了,竟然已经发生了这么多事,人生还会有好几十个一年呢,对对错错有什么关系呢?
事已至此,便各自走各自的路吧。
袁璃吹灭烛火,摸至萧鸿跟前,房中花香旖旎,又生有暖炉,熏得人头脑发重。女子柔荑抚向男子的胸前,却突然被萧鸿一把抓住。
“袁璃,我一向有话直说不屑骗人,你应该知道我并不喜欢你,这里是碧重苑,我来此饮酒听曲从来只为消遣!”
他甩开手,打开房门手抚在栏杆上,一阵凉风将人吹得清醒了些,楼下欢笑的男男女女突然变得无比惹人讨厌。
萧鸿掏出银两,丢给了殷勤的老鸨,匆匆下楼。
“哎萧公子,怎么这么急着走?再坐会儿呗!难不成,您在楼上也看到了……”
“什么?”萧鸿心中隐约有着不祥的预感。
“就是早先跟您一起来过的那个女子,对面蹲了好一会儿了,刚朝街尾走,她不会就是您位夫……”老鸨常打听城中趣闻,对于桓清之事颇有耳闻,也十分好奇。
萧鸿急忙跑下楼,追了过去。入夜后,街上行人稀少,他很快便在街尾巷子里找到那个身影。
彼时,她正和一个小男孩在一户宅院门口灯笼下玩着投壶,桓清百发百中,令那男孩惊叹不已。
她扔完最后一支木箭,直起腰,摸着男孩的头笑道:“我说过了吧,我很厉害的,下次有机会我教你蹴鞠吧,我也会一些的。”
如此和美欢乐的画面在萧鸿看来却是无比刺眼。是啊,她怎么可能会因为他而伤心呢?
宅院里走出一位妇人,嗔骂着将那个小男孩带回了家,临进门又警惕地扫射了桓清一眼,大概是怕她将自己儿子拐走了。
桓清笑了笑,拍了拍手上的灰尘,刚转身却发现萧鸿正站在不远处。她朝身后左右看了一圈,确信他是跟着她来的。讶异一瞬便自觉忽视,径直往回走,没想到萧鸿却也转身跟了上来。
“有话说?”
“你喜欢孩子?”萧鸿边说着边步步靠近,不等她开口,便猛然将她拥入怀中,双手不规矩起来,身上大概因为饮了不少酒的缘故微微发烫,口里喘着粗气,“我们生个孩子吧!”
桓清愣了一瞬,心急羞恼,连忙四处张望,好在这巷子里没人……
这人是真的喝醉了?她知道她武功不如他,也没想到他醉成这样还这么有力气,叫人难以挣脱。
“阿清,我曾幻想过回家看到你和我们的孩子嬉闹的样子,我好想你……”
“那,你不怪我了?你爹娘……”桓清还没说到重点,萧鸿双臂一颤,却已经放开了手。
桓清自嘲地笑了,果然是脑子不清楚,人在醉酒时候所说的话还真是不作数的。
她漫无目的地走着,偶尔朝身后看一眼,萧鸿还在跟着他。
许是心中有意,竟走到了郑老伯的面摊前。除了刚来祁国那次,后面她也曾来吃过,这里的面食与饭馆的截然不同,更有些烟火气,虽说是久不过来,老伯却也没忘了她。
“你来得真巧,差点就浇火收摊了。饿不饿,来碗面?”老伯精神矍铄,忙碌了一天却似乎毫无疲倦之意。
热汤面正好醒醒酒,再不清醒就不知道要闲逛到几时了,到时谁也回不了家。
桓清看了萧鸿一眼,对郑老伯道:“来两碗吧,清淡些就行,面不用放太多。”
“好嘞。孩子,这年轻人莫不是你夫婿吧?这个瞧着健壮,和你般配多了,男人嘛,有力气才能保护你不是!”郑老伯一边下面,一边斜眼看着他们呵呵笑。
“呃,以前是,今日只是凑巧碰到罢了。”桓清毫无羞涩扭捏,就好像在说,昨天吃了米饭,今天换了面条一样。
郑老伯也颇为惊奇,啧声连连,这年头的年轻人都是这般洒脱令人费解吗
“伯……萧将军,其实我们也没认识很久,人生还很长,媳妇没了还可以再娶的,不如过了年我让陛下帮你说门好亲事?我听说陈大人家里还有位千金未出阁,还有郁山公主也挺不错,也许她对徐秀的感情未必是男女之情,不过是遗憾愧疚罢了,反倒是提起你时心情极佳,哦对了还有,你不是挺喜欢袁璃的吗,有没有想过……”
“说够了没有!怕我还惦记你?还是,这样你就可以安心跟着别的男人走了?”萧鸿将夹起的面条甩回碗中,“啪”地一声将筷子拍在桌面。他当初是怎么喜欢上这个无情无义的女子的,他的父母刚亡故没多久,她就想着让他娶什么妻子?
桓清苦笑,反正你也不打算原谅我,等你喜欢上别人,再看我就会觉得我比这烛火旁的飞虫还讨厌了,也不必再纠结其中徒惹伤心,这样不是很好吗?
“我不说了,你快吃吧,喝点汤解解酒。”
萧鸿很快吃完了自己的那碗面,又将桓清的那半碗夺了过来,出气似的狼吞虎咽。
最后一抹嘴,又将筷子一拍,似乎憋了很久的气,狠狠地瞪着她:“你觉得自己委屈是吗?你认为我不应该怨你是吗?那么你倒是摸着自己的心问问,在你心里我这个夫君到底有多少份量!你留在陛下身边不过是为了自己的野心,至于什么救我救萧家无辜的人不过是顺便的事,对吧?我将你当做妻子,你有没有当我是你的丈夫?你有没有?”
桓清心中发闷,垂头不语。
“怎么,现在才开始想?像你这般醉心为官的女子我倒真是第一次见,陛下如此赏识你,很开心吧?与此相比,我这个夫君根本算不上什么,可不是,有了陛下这个靠山,其他人又算得了什么!!”
萧鸿气大,声如雷震,一串发问将她堵得哑口无言。
她是这么想的吗?原来,纵使她嫁给了他,也没有真的当他是自己的夫君,而只想着在陛下那里获得女子为官的殊荣与成就感?
她是喜欢他没错,否则也不会嫁给他,可是要让她像自己的父母那般生死追随全心相托,甚至摒弃自己的原则和意愿,恐怕她还做不到,也不愿意自己做那样的人,正如元横所说,太没出息了。
既然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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