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谷中诉情
腊月二十五,下了一日的大雪,谷中迷迷蒙蒙,远处已分不清是云雾还是白雪,高高的松林上挂满了堆雪,不知名的红果上也点缀着冰脆。屋外冷气清冽袭骨,却阻挡不住众人想要一赏雪景的心。
桓清在谷中待了多日,伤口在邹颜的调理下也渐渐好了不少,所幸谢云朗那一刀插得并不深。被打晕的当日她便想回去向萧鸿解释,但元横死要拦着,韩光更是不放她走,无奈只能躲被窝日日睡得天昏地暗,今日方被窗外的景色勾了出去。
邹颜很喜欢踩在雪地里“吱呀吱呀”的声音,像个孩子似的将几寸高的雪踩出一片空地,邀他们去打雪仗。桓清有伤在身不便大动,韩光怕凉,也只有元横能陪她玩耍。
韩光望着二人忙碌的背影,无聊似的向桓清靠近,半挨着她的右肩,闲叙道:“依我看那个姓谢的此去未必能安然回到翎国,就算秦攸是个见不得光的奸细,陛下也不会任人随随便便杀了,不然以后谁还给他卖命,而且我猜彭将军也不会放过他吧!”
“嘶……”
若非他提醒桓清险些忘了,谢云朗不光杀了秦攸,还害死了万乔的弟弟万兴,他日再与他们相见还不知该如何面对。谢云朗前路堪忧,她也未必能好到哪去,也许他们三个最终谁也躲不过灾祸降临的一天。
想到此处,眸光也黯了下去:“我又不是神仙,操不了那么多心……”
正说着,一个雪球儿径直朝桓清面上而去,她正怀有心思并未提防,被那雪球正中额头,一声“哎呦”疼得叫了出来。
罪魁祸首元横却不赶来瞧瞧,反而和邹颜击掌欢庆,大笑不止。
韩光搬过她的身子替她抹去冰雪,却也跟着笑:“你不是说韩光也是光吗,你不当神仙还有谁给我光呢?”
桓清皱了皱眉,侧头躲过他的动作。此言此行若是自己的心上人那确实令人感动,但是……
此间,元横已来至二人身边,似乎听到了他们的话,揽着韩光的肩,脸上怪模怪样:“我看这韩公子也不错,又俊俏又温柔,还有那子优,反正都比那萧鸿好,你与他休离改嫁吧!”
她抱着手臂,冷眼看着他,你倒是说说好在哪儿?
元横眨眨眼:“萧鸿功夫太好你我加起来都未必打得过,若你被他欺负了,我可没法帮你报仇啊!”
就知道这人嘴里吐不出什么正经话,萧鸿功夫再好也从不会打她呀,当长辈的有时候就爱瞎操心,总要反对一下才能显得他们是为你好似的。
四人正准备结伴往林中赏雪,忽听到入口处铜片嗡嗡作响,似有人闯入,便拐去另一条路。
未及走近,桓清远远地便认出了披着褐裘大氅的身影,与去年冬日时并没有多少区别,只是略微清瘦了些,还是壮些好看。她本想跑过去,却又悄悄挪着步子躲在了元横身后……还不知道他想要先跟她算哪笔账,解释误会这种事最是让人头痛。
萧鸿踏雪而来,浑身带着凛冽的气息,不急着质问桓清,却先拱手向元横问好。
元横只点了点头,却是韩光回了话:“萧公子别来无恙?”
“呵,你不说我倒怀疑我今日不是我了,怎么会让人如此避如蛇蝎?”萧鸿冰凉的话让桓清打了个激灵。
她从元横身后走出来既不讨好也不呛声,状若平常伸手朝后一指:“哪有这种事,外面冷,进去说话吧。”
萧鸿见她这样子心中又加了一层气,抢了一步,握住她冰凉的右手,便快步朝前拖着。桓清怕扯着伤口又要重新休养,哼哼哧哧半坠着他,直到萧鸿想起她身上带伤这回事,也自责地停下了脚步。
他回过身摸了摸她的脸,望着那委屈的眼神和冻得通红的鼻子,双手一揽将她拥入怀中,叹息中是又气又无奈:“你以后再这么任性,我就……”
还以为要放什么狠话,半晌也没听他说出口,桓清笑了笑,头仍埋着不动,手却指向身后:“都是韩光,他把我打晕带来的!”
韩光随即接过话,语气不咸不淡:“对,都是我的错,岳梁王也是我杀的,那日清清不过是刚好路过救了我,仅此而已。是我不让她告诉任何人,你不必怪她,李月绮的心思我比你了解,别被她哄骗反而害了自己夫人。”
萧鸿狐疑地望着他,照往常他应该巴不得二人生出误会好趁虚而入,如今怎么好心替她解释起来?难道真如阿清所说,他只是喜欢作风流姿态实则无意?
他没明白,韩光却读懂了他眼中的意味,冷笑道:“你不必用这种眼神看我,我又不是那些痴情的傻子,怎么可能去做单相思的事,任由人糟蹋我的心意。”
他这么直白不嫌尴尬,桓清倒脸红起来,她抬头望了眼二人曾一同跳下的崖头,忽然觉得心头酸酸的,那时他们同样是伤心失意之人,倒可以为着“同是天涯沦落人”而彼此给些安慰。可如今她有萧鸿如此真情相待,他又如何去抚慰内心的伤痛呢?
这么一想,更觉应该好好珍惜萧鸿的一片心意,不致将来后悔。
大雪封山,不利出行,幸而谷中藏粮丰富,也让他们在谷中度过了一个特别的新年,只可惜徐秀和叶菀他们没在。
钱伯见邹颜有不少朋友陪着,便早早回了自家过年,元横自恃年高偷懒,一应杂事便都由韩光这个大厨操持,萧鸿不擅此道帮不上什么忙,元横又嫌他碍眼,便打发他出去捞鱼。
萧鸿顶着寒风跑到冰湖,将绳索一头捆在树上一头系在腰间,跑到湖上“铿铿”砸个不停,好在是常年练武的身子还受得了,不一会儿便捞了几尾鱼上来。
大冬天到处都是冰冰凉凉的,唯有这湖里的水倒还暖和些,便趁着歇气儿坐在湖边逗弄桶里的鱼玩儿。远处高高的杉木和松柏都直耸耸立在风雪里,似乎怎么都吹不动似的,大风一过,枝头的雪“簌簌”而落,那声音却比琴曲更加美妙。
“我说你办事利落用不了这么久,他们还不信。果然是不怕冷啊,还在这里玩?”
萧鸿听着声音便知是桓清不放心来找他了,站起身回头一笑:“歇一歇就要回了,你出来做什么?”
“我自然要来看看,万一你掉湖里谁救你?”说着已走到萧鸿跟前,想要暖暖他的手却被他躲了过去,桓清知道他是嫌手又脏又凉不好碰她,就没再强求。
“你救我?你别忘了之前在细柳湖……”萧鸿嘴角的笑意突然凝滞,星眸暗淡。在细柳湖桓清第一次落水确实是他救的,第二次救她的却是韩光,而他在那一刻却迟疑了。
桓清靠在他的胸前,却并没有抱着他:“伯雁,过去的事已经过去了。虽然我们曾说过不再提起但也不必讳莫如深,那样反而显得很挂心,也会辜负了以后的时光,不是吗?”
她顿了顿,站直了身体,接着道:“如果,你当真对过去的事尚有心结或者……心里对我还有怨气,也不必为着什么执念和责任,非要强求自己喜欢我,更不必强迫自己对我好,我又不是爱死缠烂打的人,也没什么可供你图谋的,你随自己心意选择就是。
我不想你每日见了我不是欢喜而是难过,那我们以后岂不总为怨气缠绕不得安生?人的情谊没有永远不变的,倘或他日感情淡了,你我两看生厌,再想起往日的种种,岂不更是悔恨?倒不如早……”
萧鸿自父母去世后心思也多了一丝敏感,心中虽明白她的意思,却总觉得有些苦楚。阿清果然还是那个阿清,明明安慰他一句,这话也就过去了,却偏要说些冷言冷语,平时待人处事是何等和善,一谈及感情反而冷静得不像话。
见他面色有变,桓清也才意识到自己说话不中听,自己倒先跟自己发急了,眼眶也气得发红,险见泪水流下来。为什么要说这种伤人的话呢,明明已经决定要好好珍惜他的,却为什么还要说什么强求不强求的,难怪连那翎国时的未婚夫谢云朗也弃她选了周曼。
“对不起伯雁,我……我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你一定很讨厌我方才的样子吧,只怕以后相处久了你会更加讨厌我,分开是对的,你根本错看了我,你不应该跟我在一起的……是我亏欠你。”说着恼恨似的蹲在地上捶了起来,眼泪滴在雪地上随即消失。
萧鸿突然想起了辞官那日容律在宫门外说的话,心中突似有所了悟,每个人都有他的魔障,人的思想总是被自己左右的吗?未必……
他跟着蹲了下去用衣袖替她擦去泪水,撞了下她的额头,笑道:“你这臭丫头,自己说错话却先发制人,反叫我来哄你,我又没打算责备你什么,何苦害我心疼?你答应我以后别再妄自菲薄,我也就不要脸面地告诉你,纵使你有万千不是,我也乐得认命,我犯贱,满意了吗?你捡了我这大便宜还哭鼻子那就太不像话了。”
“那日后请你多担待。”
“彼此彼此。”
两个人客气完又一同笑了起来,拎着东西便回。元横伫立在门口,盯着桓清的脸瞧了一会儿,也不知是自言自语还是对他们说,嘟嘟囔囔的,后面的两个人也没甚听清。
进门后,邹颜正跪坐在矮凳前揉面,旁边碟子里摆着桂花、梅子、红豆,见她回来便催她净手帮忙。桓清弄了一会儿便嫌手冷,在面板和火炉间两相倒腾。
元横终于看不过眼,讽笑道:“在雪地待那么久都不嫌冷,这会在房内倒嫌冷了!”
邹颜没听出话中的冷意,笑呵呵道:“这就叫酒醉心不醉,天寒情不寒。对了,萧将军,你没来都是我和她一床睡的,今日是不是得退位让新?”
桓清脸红低头只当没听见,一心摆弄手里的面团。萧鸿跋扈惯了却并不敢在元横面前太过放肆,且想着这里除了邹颜的房间多半都是给病人住的,二人虽聚少离多却也未必就要让她住那些地方。
“我前日已向陛下奏请辞官,往后别再叫什么将军了。”
萧鸿说得轻松,余下人除了邹颜都吃了一惊,韩光也从另一个屋子探头来看。他笑了笑接着道:“怎么,只许你们淡泊名利不许我求个自在?”
做不做将军对于桓清来讲虽然是无可无不可之事,但她知道萧鸿自小习武,近日又看了不少兵书,正是有建功立业一展抱负的意思,怎么突然……
邹颜不关心这些事但也不免有些费解,一来觉得浪费了人才,二来担忧他们日后何以为计,斟酌道:“不如我们一起出资开个药铺吧,伯雁负责进货……”
“何需你来操心,萧公子好歹还是陛下的表兄弟,太后偏疼的侄子,还能沦落街头饿肚子?”韩光打断了她,往炉子里加了些炭,坐在桓清一旁。
元横一听也笑了:“这也好,我正打算过了年带她回去,我看这孩子一时半会儿也离不开你,何况她又不是贪慕虚荣之人,你偏在这时候辞官她怕担恶名更不肯离开了。所以不如,你也跟我们走,反正又不多你一碗饭!”
桓清心里犯难,这元横说话越来越阴阳怪气了,萧鸿就此答应未免会显得没面子,何况他比不得当初逃难来此的自己未必愿意抛下一切去东翎,以后就是真想回去也可以另凑一个机会,于是便抢在萧鸿前头说道:“你先回吧小师叔,我们过些日子再说。”
小师叔??若是没记错的话,她喊这称呼的次数一只手都数得过来,不到万不得已求人何曾听她这么叫过!
“果然是人家夫人了啊?!行,我看还是这祁国风土更适合你,你就别再回去了!”元横气得往嘴里大灌了一口冷水,冰得牙疼,愈发生气了。
好好的一天硬是被这段不愉快的对话冲淡了喜气,年三十众人又心照不宣地揭过此事,倒也高兴地吃了顿晚饭,唯有邹颜为着自己的心思偏又起了个头,说自己也曾为采药访遍名山,却仍未去过西雀山,直问那里可有什么稀罕的药草。
在座者谁看不出她的心思,但也只有韩光直言不讳:“你可真是见一个爱一个啊?难道真打算就这么跟人家走了?”
邹颜急得红了脸,真想啐他一脸。那是因为我胸怀广阔,善于发现别人的好处,你懂个屁!
她不停偷眼朝榻上的元横望去,不见他搭话,心中有些失落,便嘴硬道:“我何曾说跟他一起上路了,要去我自己会去!”
几日后雪几化尽,元横毫不留情地背着包袱走了,邹颜整日坐立难安,第二天便也追着他的脚步离开了。而那元横也不知是否游玩心太重,待邹颜追上时骑马也才走了二十多里路。
他在茶肆歇脚,望着不远处手牵着马想靠近又羞于靠近的橙衣女子,不由笑出了声,他勾了勾手:“过来吧!”
邹颜又喜又畏,见他这遛狗的手势又有些着恼,将马拴好,生气似的坐了过去。
“我真有那么好?”元横倒了杯茶推过去,眉尾挑起,笑望着她。
“好什么好!我都说是去采药了,你想要找人搭伴上路本姑娘可勉为其难!”
元横一向来去自在,不惯与人同行,何况孤男寡女一起上路也确实不合适,但又不放心她一个姑娘家孤身一人,怕她羞赧胡闹,便不再逗弄她拆穿她的心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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