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2.你选男人的眼光……

　正午时分，探子来报：西楚的人马离栾城已不足二十里。
　　此时赤营将士早已披挂上马，摩拳擦掌，只待一声令下。
　　石头送了一碟点心到罗青桃的帐中，笑嘻嘻地四下打量了一番：“还好那个吓人的老妈子不在，不然小的可不敢来了！”
　　罗青桃挑挑眉梢，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一个老妈子就把你吓退了，你主子知道吗？”
　　石头吐了吐舌头，讪讪地笑了：“原来将军已经知道了……”
　　“他叫你来的？”罗青桃打断了他的话，站起身来。
　　石头忙道：“主子说了，这次西楚带兵的是冯小将军。此人悍勇，将军千万小心提防。”
　　罗青桃敷衍地“嗯”了一声，有些漫不经心。
　　关于西楚的消息，赤营的探子早已查探明白。
　　“冯”是西楚国姓，但这位冯小将军，却不是宗室中人。
　　数十年前，西楚出了一位名将，攻城略地战无不胜，一时名动天下，威名直追大梁战神罗家。当时正值西楚国势衰微，这位将军的出现，简直可以说是力挽狂澜，硬生生将一个摇摇欲坠的西楚朝廷给重新扶植了起来。
　　于是西楚皇帝龙颜大悦，赐那位将军以国姓，封疆裂土，宠信无比。
　　如今的这位冯小将军，便是那位赐姓名将之子，在西楚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人物。
　　可惜的是，此人志大才疏，虽然不能说是草包一个，但胸中韬略比之乃父已是云泥之别。
　　罗青桃原本并不把此人放在眼里，但君洛既然特地叫人来提醒，她承他这份情就是了。
　　眼看时间差不多了，罗青桃随口吩咐一句“叫他自己小心”，便要出门。
　　石头却又追了上来，急道：“主子还有一句话要小的带过来：当心咱们队伍里头……有内奸。”
　　罗青桃心中一凛：“此话当真？”
　　石头忙不迭地点头：“西楚冯小将军身边有咱们的人。今日一早那边传来消息，说是昨夜冯小将军密会了一个人，是从咱们的方向过去的。”
　　罗青桃思忖片刻，心中已经有数了。
　　外面，万安、霍红英二人带着赤营将士，已等得十分不耐烦。
　　霍红英一见罗青桃，立时扳起了面孔：“你总算是出来了。我还以为你临阵脱逃了呢！”
　　“放心，就算你自己临阵脱逃了，我也不会跑。”罗青桃横她一眼，淡淡道。
　　霍红英扯扯缰绳，笑了起来：“可别光说不练！这一次咱们赤营打头阵，你敢不敢跟我比一比，看谁砍下的脑袋多？”
　　“我不跟你比。”罗青桃兴趣缺缺。
　　“这就怕了？”霍红英一脸嘲讽。
　　罗青桃把万安叫了过来，冷声吩咐：“计划有变。你立刻传令赤营同黑旗交换装束，我同万叔带黑旗迎敌！”
　　霍红英的脸色立时变了：“有没有搞错？黑旗的人老的老、小的小，最多能烧火做饭打扫战场，你要带他们去正面迎敌？找死吗？还要穿赤营的装束——赤营可丢不起这个人！”
　　“赤营丢不起这个人，大梁将士就丢得起这个命吗？”罗青桃冷冷地问。
　　霍红英一时哑然。
　　万安忙问怎么回事，罗青桃咬牙道：“军中有奸细，西楚定然已经知道咱们来了栾城，甚至很可能已经知道咱们原先的战略……他们必定会避开咱们的锋锐，选择从旁冲出，甚至很可能声东击西，用一部分人拖住咱们，剩下的杀入大军之中——那样一来，咱们最好的结果也只能是个惨胜！这一局若是出师不利，落华城那一仗还怎么打？”
　　霍红英的脸色严肃起来。
　　万安想了一想，抚掌道：“小姐的意思是，咱们带黑旗的人假装赤营将士正面迎敌，红儿带真正的赤营从后面包抄？”
　　罗青桃点点头，向霍红英道：“黑旗支撑不了太久。所以，赤营行动要快。”
　　霍红英肃然领命。
　　她知道“黑旗支撑不了太久”的意思。这是决意要以黑旗数千将士的性命，来换取这一仗的胜利了！
　　她没有问可不可以假装败逃——黑旗打的是赤营的旗号，哪有败逃之理？
　　计议已定，万安又叹道：“可惜大军之中没有个拿得出手的将领——读书人果然靠不住！”
　　“那呆子怎么了？”罗青桃皱眉。
　　霍红英冷笑道：“他怎么了，露怯了呗！昨儿还慷慨激昂地动员三军，今日就称病不肯出门了，这会儿还躲在帐篷里头呢！哼，缩头乌龟！”
　　“红儿！”万安的脸色有些难看。
　　霍红英横了他一眼，又向罗青桃冷笑道：“将军若是知道你嫁了个一点用处都没有的书呆子，怕是要气得从棺材里跳出来了！丫头，你选男人的眼光……”
　　罗青桃勒紧马缰，笑了起来：“红姨，我父亲若是肯从棺材里头跳出来，那不是天大的喜事么？”
　　霍红英一愣，罗青桃已一马当先，冲了出去：“万叔，带上‘赤营’的儿郎们，咱们会会西楚的那帮兔崽子去！”
　　“可是，大军……”万叔策马追了上来，忧心忡忡。
　　罗青桃大笑：“大军有林铮带着，有什么好担心的？”
　　万安终于不再说什么。
　　罗青桃却想起了一事，忙又勒马向石头吩咐道：“安排几个人守着定国侯的帐篷，不要叫他到处乱走！”
　　石头的脸色有些不好，却还是恭敬地应了：“一直有人守着呢！好歹也是侯爷，谁敢疏忽了？”
　　罗青桃放下了心，与万安一起带着身穿赤色铠甲的黑旗将士冲出营盘，直奔官道而去。
　　不多时，前面果然出现了西楚的将士。当先一人生得人高马大，骑在马上分明便是一座黑塔，想必就是西楚人人敬畏的冯小将军了。
　　罗青桃在阵前不愿多话，对方却拨马上前，冲到她的面前大笑起来：“大梁明德公主？哈哈，久闻公主艳名，今日终于得缘一见，冯某三生有幸！”
　　万安勃然变色。
　　罗青桃掂了掂手中新打的铁鞭，浅浅一笑：“既然‘三生有幸’，冯小将军不该送点儿见面礼表表心意吗？”
　　她的笑容恬淡，带着恰如其分的娇憨。火红的铠甲映着桃花色的面颊，宜嗔宜喜，宛如烂漫天真的少女。
　　纵然早已知道眼前的女子是个蛇蝎美人，冯小将军还是禁不住心中一荡。
　　他正想接一句俏皮话来占占口头上的便宜，却不料罗青桃面上一肃，手中铁鞭已抽了过来。
　　与此同时，万安高高地举起了马鞭：“冲！”
　　冯小将军狼狈地躲开罗青桃的一击，好容易坐稳了身子，第二鞭却又抽了过来。
　　“喂，你这个女人——”冯小将军恼羞成怒。
　　罗青桃更不多言，手中却是一鞭紧似一鞭，虽然没有抽到冯小将军的身上，却着实把他闹了个手忙脚乱。
　　于是这样一来，西楚将士便显得有些被动。
　　虽然副将很快回过神来，却已失了先机，被黑旗将士们打了个措手不及。
　　将对将，兵对兵。那副将很快也已与万安战在一处。原本十分宽敞的官道之上，瞬间被混战的将士们挤得密不透风了。
　　十几个回合之后，冯小将军终于瞅了个机会坐直了身子，举起长枪向罗青桃刺了过来。
　　罗青桃凝神对战，半点儿也不敢疏忽。
　　她并非没有上过战场，但作为主将却是第一次。
　　而这一次，她不能输！
　　横扫、斜抽、直劈……一条铁鞭在她手中舞得虎虎生风，骇得旁边的士兵们退了又退，在周围让出了一个径约两丈的圈子。
　　冯小将军也不愧是名将之子，手中长枪耍得十分灵活，虽在罗青桃鞭影笼罩之下，却仍显得游刃有余。
　　罗青桃知道自己全仗兵器之威，故而半点儿也不敢大意，始终与冯小将军隔着一条长鞭的距离，不敢让他近身。
　　虽然如此，冯小将军手中的长枪，也有两次险些刺到了她的胸前。
　　自然，罗青桃也是不肯吃亏的。鞭影重重，时时不离冯小将军周身，逼得他一套枪法耍得束手束脚，甚是憋屈。
　　如此你来我往，持续了足有几百个回合。
　　罗青桃在心中暗暗叫苦。
　　铁鞭威力十足是不假，可是耗费力气却也是一顶一的。冯小将军直到此时仍没露出什么破绽，可见不是泛泛之辈。如此僵持下去，吃亏的多半是她！
　　冯小将军显然也看出了罗青桃的窘况。他虚晃一枪逼退罗青桃的鞭影，大笑起来：“明德公主，你一个女娃子家，能有多少力气？再打下去你是必输无疑的，不如现在就弃了长鞭，向本将军磕头求饶吧！”
　　罗青桃咬紧牙关，再次挥鞭冲了上去。
　　冯小将军一面躲闪，一面唠唠叨叨地劝道：“本将军一向怜香惜玉，你若肯认输，本将军可以饶你一死，甚至还可以收你做个如夫人！你今后跟着我安享荣华富贵，岂不比在战场上打打杀杀来得舒服多了？”
　　“不知死活！”罗青桃咬紧牙关，对准那张笑得张狂的大脸抽了下去。
　　冯小将军躲闪不及，大惊失色，慌忙举起长枪格挡。
　　铁鞭“铮”地一声缠在了枪杆上。
　　罗青桃被巨大的惯性扯得向前俯冲下去，险些跌下了马。
　　冯小将军那边的情形显然也不容乐观。他的虎口被震得裂开，渗出了缕缕血丝。若非知道丢了兵器必死无疑，他几乎忍不住要将长枪脱手丢出去了。
　　铁鞭与长枪纠缠在一起，一时拉扯不开，二人脸上同时变色。
　　僵持片刻，冯小将军忽然笑了起来：“明德公主，你的罗家军，支持不住了呢！”
　　罗青桃早已看出双方形势逆转，黑旗将士伤亡惨重，已是明显不敌。
　　但此事原本在她意料之中，所以她非但不慌，甚至连看都没有看一眼。
　　冯小将军渐渐觉得有些不妙。
　　素闻大梁赤营将士悍勇无敌，足能以一当百……难道都是讹传吗？眼前的大梁将士虽然悍不畏死，但很明显都是些老弱残兵，以一敌二尚且做不到，如何能以一当百？
　　难道——他上当了？
　　不可能啊，昨夜前来报信的可不是寻常奸细，那是……怎么可能出错？
思来想去，冯小将军终于得出了一个很有说服力的结论：罗家已经成为历史，旗下的士兵也已经渐渐年老，赤营不复从前啦！
这个发现，让冯小将军大为兴奋。
　　“小姐，我来助你！”身后忽然响起了万安的呼声。罗青桃精神大振，立时撤回了铁鞭，狠狠地把冯小将军带了个趔趄。
　　冯小将军脸色大变：“小的不成，又来个老的？抱歉，我对老头子可没什么兴趣！”
　　“我对小蛤蟆也没什么兴趣！”万安怒吼一声，扛着大刀冲了过来。
　　罗青桃头一次听见万安骂人，一怔之余，忍不住大笑起来。
　　冯小将军听见笑声愈发气恼，却已经没有余力再骂回去。先前与罗青桃的一番僵持已耗得他精疲力尽，此时又来了个各方面都不逊于罗青桃的万安，他立时显得捉襟见肘了。
　　罗青桃得空退出场外，冲进了对阵的两军之中。
　　此时双方的士兵已战得十分惨烈，地上横七竖八地躺着许多伤者，其中十有六七是大梁的兵。
　　黑旗将士一共只有三千余人，此刻已经有一大半倒了下去。放眼官道之上，明晃晃一片几乎已经全是西楚银灰色的甲胄。
　　罗青桃粗粗估算了一下，西楚的将士连同伤者在内，加起来不会超过两万人。
　　也就是说，冯小将军只打算用两万人来迎战赤营！剩下的八万人去了哪里？
　　大梁军中有奸细，这是再无疑问的了！
　　想到此事，罗青桃不禁有些后怕。
　　若非君洛提醒，她险些要在这小小栾城马失前蹄！
　　大梁将士足有二十万，若是在西楚十万贼子手中吃了亏，让她今后如何立足！
　　幸好……
　　罗青桃心中暗自欣慰。
　　这时万安同冯小将军的较量，已经分出了胜负。只见冯小将军捂着肩膀，被十余亲兵簇拥着连连后退。他的甲胄之上，星星点点散布着一些红色的痕迹，显然是受了不轻的伤。
　　万安并没有追击。
　　此处并不是双方的主战场，不会有哪个将领糊涂到在这里以命相搏。
　　一场短兵相接，大梁士卒死伤过半，西楚副将已死、主将负伤。
　　西楚主动撤退，罗青桃很满意。
　　一场仗打下来，留下了一地的残兵败将。几个千夫长清点了一下，死三百余人，重伤七百余人，轻伤……几乎全部。
　　黑旗将士如此悍不畏死，是罗青桃没有料到的。
　　一群老弱士卒，以三千余人对两万人，竟能支撑这么长时间，甚至杀伤对方近千人，这简直是个奇迹！
　　罗青桃想起刚才战场中的场景，心中一阵翻滚。
　　那是真正惨烈的战斗——刀光剑影、血肉横飞……黑旗将士明知必死，却没有一个人畏缩后退！
　　若非如此，那冯小将军即使身受重伤，也未必会这样痛快地撤退吧？
　　罗青桃看着将士们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互相裹伤、扶救同袍，心中悲喜参半，久久无言。
　　她信步走到一个埋头救人的千夫长身边，安静地看着他给下属包扎伤口。
　　那千夫长察觉到她的目光，抬起头来憨憨地笑了一下：“战士们都说，既然穿上了赤营的铠甲，就该像真正的赤营将士一样战斗……我们不敢让赤营蒙羞。”
　　“你们，是赤营的骄傲！”罗青桃站直了身子，朗声道。
　　那千夫长隐隐听出了她的言下之意，却不敢确信，只好愣愣地看着她。
　　万安走了过来，动容地道：“确实，有这样的将士，是赤营的骄傲！小姐，咱们赤营，这一次要添许多人了！”
　　“赤营从来不怕好兵多。”罗青桃微笑。
　　那千夫长和附近的一些士兵听见了，齐齐欢呼起来。
　　千夫长将死伤将士的名册呈了上来，罗青桃细看一阵，向万安道：“以赤营的名义抚恤死者家人吧！”
　　万安垂首应下，珍重地将名册揣进了怀里。
　　这时远处官道上出现了几道人影，向这边飞奔过来。
　　黑旗之中凡是能站起来的，全都站起来了。
　　罗青桃认出来人是大梁的传令兵，心脏立时狂跳起来。
　　人影冲到近前，尚未开口，罗青桃已急急地迎了上去：“怎么样？”
　　那传令兵“咚”地一声半跪在地上，声若洪钟：“幸不辱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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