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1章
今年热得早，一连几天三十七八度，空气又粘又腻，像是被人泼了胶水。这天终于起了风，高耸的树木随着风向左摇右摆，一场大雨正在悄然酝酿。
这不是个好兆头。
别人都在盼着一场大雨能给燥热的天气降降温，方铭遥望着接连不断撕裂天空的白光，只觉得心惊肉跳。
他时不时地看一眼手机，提防有人给他打电话。
电话没来，雨先来了。
时间已是深夜，再加上天气不好，其他人都在匆匆往家赶，只有方铭不是。
他既没有上班，也没有回家，而是开着车漫无目的地在路上行驶。这几天，方铭都是这样，一到晚上就开着车在外面闲逛，几次路过居住的小区也不进去。
他习惯在开车的时候听新闻，平常工作忙，回家也闲不下来，只能趁这个时间汲取一些信息，然而现在，这个习惯仿佛被他遗忘了。
车里安安静静的，除了雨滴拍打车窗的声音，就剩一点犹如蝴蝶振翅的轻浅呼吸。
前面红灯亮起，方铭刚把车停下，一声惊雷在头顶炸开，仿佛巨兽的嘶吼，震天骇地。
方铭吓了一跳，心也揪了起来，他下意识要向后看，手机又响了。
他按下接听键，耳机里传来一个略显急切的声音，“方主任，出事了，1566起落架故障，正在盘旋耗油。”
方铭没有犹豫，他在盘算最近路线的同时沉声说：“我十分钟到。”
不到十分钟，方铭出现在位于机场东南角的一座大楼前，这座从空中俯瞰好似一双羽翼的建筑正是易联航空的总部。
方铭在专属车位停好车，他刚一推门，工作人员立刻迎了上来。
雨还在下，伞几乎没什么用。
奇怪的是，出了这么大的事，又下着这么大的雨，方铭没有急着进去，而是打开后座车门，像是要取什么东西。
等工作人员看清那是什么后，不觉目瞪口呆。
“这……”
方铭没有解释，只是问：“怎么样了？”
工作人员回过神，立即向方铭汇报最新情况。
两人钻进雨幕，顶着撼动天地的狂风，踩着如溪流一般的雨水拾级而上。
方铭是突然接到通知过来的，没有戴员工卡，工作人员跑在前面，为他打卡门禁。
现在是非工作时间，其他部门的员工们已经下班了，往日金碧辉煌的中庭水晶灯灭了，显示屏关了，只留了两盏灯照明。
两人没有在中庭停留，疾步向右边走去，不过一步的距离，眼前立刻亮如白昼。
在璀璨灯光的照耀下，“运行控制中心”几个字熠熠生辉。
如果说总部大楼是易联航空的大脑，那么运行控制中心就是大脑的神经中枢，是保障航空公司平稳运行的核心机构。
在这个1500平米的大厅里，共设有125个席位，汇集了机组调度、机务维修、航行情报、地面保障、客户服务等多个职能的代表，所有工作人员实行四班倒，确保24小时无间断值守。
即便久经沙场，突然出现的特情还是让这里的人们不自觉地紧张起来，大家各自值守在自己的岗位，有的紧盯电脑屏幕，有的互相商量对策，有的抓着电话高声说着什么，所有人都是一脸焦急，直到方铭披着一身雨露阔步而入。
“主任来了……”
先前乱糟糟的运控中心在一瞬间变得落针可闻。
方铭的到来仿佛定海神针，大家情不自禁地看过来，接着狠狠吃了一惊。
这一惊不是因为方铭没有穿工作服，也不是因为已然十万火急他却依旧淡定从容，而是因为此刻的方铭正抱着一个孩子，确切地说，是一个婴儿。
“谁的孩子？”
“难道是方主任的？”
“方主任不是……”
方铭是同性恋。
虽然方铭从没有明确说过，但是在这里工作的人都知道，至今未婚的方铭有着一个相识十年的同性伴侣。
两个男人怎么会有孩子？
在场的每个人都在心里冒出一个大大的问号。
然而现在也不是八卦的时候。
疑问一闪而逝，众人很快投入工作，以至于凝神听工作人员汇报的方铭并没有注意到大家惊疑不定的眼神。
为了保证每个席位的工作人员都能以最快的速度找到值班经理，或是得到其他岗位工作人员的技术支持，运控中心采用中央轮辐式布局。
方铭一手抱着宝宝，一手拎着包，几步过去，在位于中央的总控台坐下。
在他面前，是呈“田”字形排列的四个电脑屏幕，在他正对面的墙上，则是一面堪比银幕的巨大显示屏。
显示屏分为一大八小几个部分，中间部分可以实时监控飞机的运行状况，那些像蜜蜂一样在世界地图上缓慢移动的黄色小点，就是易联航空正在空中飞行的飞机。其余几个部分分别显示天气信息、航班信息、机场流量以及其他关系到运行决策的关键数据。
方铭刚在总控台坐下，工作人员迅速将出事航班的飞行轨迹和各项参数调出，投放到大屏幕上。方铭注意到，涉事航班已经在一万五千英尺的高度盘旋了十几圈。
与此同时，负责机务、气象的工作人员轮番过来汇报情况。
虽然事态紧急，但当他们看到睡在方铭手臂里的人类幼崽时，还是自觉将声音放低了一些。
宝宝不到两个月大，被一张画着牛油果的被单包着。这里的人忙得人仰马翻，她却浑然不觉，依旧睡得香甜。
处理完这些事，方铭又叫来一个人，“准备发通稿，你记一下。”
“好。”
工作人员打开笔记本电脑，方铭刚要开口，怀里的宝宝突然动了动。她像是被惊扰了好梦，奋力扭了扭身子，眉头迅速皱在一起，睫毛也狠狠地压了下来。
眼看宝宝要哭出来，方铭立即收紧手臂。
他用另一只手轻拍宝宝，一边有节奏地晃动，一边低声叙述，“5月28日晚9时许，易联航空一架客机在着陆前出现起落架故障，航空公司迅速启动应急预案，会同机场、空管等部门全力保障航班安全……”
方铭的安抚起了作用，宝宝安静下来，重新回到未完的好梦中，他也继续吩咐，“复述一遍。”
工作人员一字不落地重复一遍，确认无误后，方铭点头，“发给宣传部。”
这边刚结束，那边又有工作人员跑过来，“机场集团郝总电话。”
“局方刘主任。”
“报社郭记者。”
接连不断的电话进来，每一个都不能不管，每一个都不能有疏忽。
好在方铭临危不乱，不管电话对面的人是谁，他都能应对自如，“怎么可能，都是谣言，对，还麻烦您帮忙辟谣，这个现在还不好说，一切要等调查结果。这是什么话，咱们是什么关系，我怎么会骗你，放心，有什么消息第一个告诉你……”
几个电话结束，宝宝又把五官皱在一起，这一次，她彻底醒了。
宝宝迷迷糊糊地睁开眼，又被强烈的光线刺激得闭上，等她好不容易有所适应，眼前除了熟悉的那张脸，居然还有着一个又一个的陌生脸孔，有一个人还张着嘴，叽里咕噜地说着什么。
“哇……”
小家伙情难自已，张牙舞爪地大哭起来。她像是感受到了弥漫在空气里的紧张气氛，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怎么哄都哄不住。
方铭只好站起身，抱着宝宝来回踱步。
正在这时，又有电话过来，工作人员压低声音说：“地服部王经理，有家属想知道最新情况。”
“给我……”
出了这样的事，确实有必要向家属解释一下，而且绝不能由别人转述，一定要要他这个运控中心主任亲口和家属说。
方铭让宝宝趴在自己的肩上，腾出一只手接电话。
有工作人员看不下去，想把孩子抱走。
眼下这种情况，方铭确实没办法兼顾孩子，宝宝又哭个不停，电话那边的人根本听不清他说了什么。
方铭把孩子交给工作人员，又抬手看了一眼时间，“可能是饿了，包里有奶粉、奶瓶和温水，一盒奶粉配150毫升水。”
方铭说完，刚把电话拿起来，又想起一件事，急忙回去嘱咐：“先倒水，再放奶粉。”
他显然把一心二用发挥到了极致，一面想着怎么和家属解释，一面还能反复思考有没有什么遗漏。
这不，他还真忘了一件事。
方铭再一次朝着工作人员的背影急切道：“对了，放入奶粉后不能晃，要用两个手搓。”
工作人员回过头，“知道了，方主任，你忘了，我也有孩子。”
方铭确实忙昏头了，很多事情记得无比清楚，很多事情又忘得一干二净。他稍稍吐出一口气，感激道：“麻烦你了。”
方铭终于可以专心接电话，“王经理，我是方铭……”
令人揪心的哭声停止了，小家伙确实饿了，像一只小猫似的吸吮着奶瓶，她还不能自己抱着奶瓶喝奶，必须依靠别人的帮助。
工作人员一手抱着宝宝，一手握着奶瓶，这不是个好差事，可是看着宝宝满足的小脸，仿佛再累一点也是值得的。
另一边，结束通话的方铭抓紧时间给航班上的人打了一个卫星电话，接电话的是一个年轻人，“喂？”
方铭自报家门，“你好，运控，情况怎么样？”
不等接电话的人回答，另一个沉着又克制的声音传来，“方铭？”
是程云霄。
纵使被电流改变了音色，他们还是在第一时间认出彼此。
听到自己的名字，方铭猛然顿住，他停了两秒，哑着嗓子说：“是我。”他压下作为家属的激荡情绪，拿出一个专业人士应有的态度，“情况怎么样？”
“我们已经按照程序执行过甩放操作，依旧没有排除故障，客舱已经准备完毕，下面会进行一次低空通场，然后视情况而定。”
程云霄不只是当班机长，还是易联航空飞行部第三大队的大队长。机长拥有法律赋予的最高决策权，程云霄又是技术一流的资深飞行员，方铭相信他的判断。
他沉声道：“有任何需要通知我，我们全力保障。”
该说的都说完了，挂电话前，方铭似有不舍。他在说与不说之间踟蹰半秒，这一刹的犹豫让先前果敢坚毅的声音染上了几分难得一见的柔情。
他说：“等你回来。”
程云霄问：“牛油果睡了吗？”
方铭回头，即便什么都没有看到，还是很轻地“嗯”了一声。
电话里传来程云霄舒缓的笑，他说：“等我回来。”
半小时后，飞机第一次低空通场，同时由地面工作人员通过望远镜目视确认起落架是否放下。
遗憾的是，因为正值深夜，又下着雨，工作人员没能看清楚。
在飞机准备第二次低空通场时，气象员匆忙过来，忧心忡忡道：“可能有阵风，最高20米每秒。”
在场的人都是一惊。
今天的天气不算好，但还没有差到不能起降的程度。
大家先前还在感叹上天庇佑，雷雨覆盖了大部分区域，偏偏给机场上空留了一个缺口。没想到躲得了初一没能躲过十五，马上要来一场大风！
现在怎么办？
是继续尝试降落，还是因为天气恶化选择去其他机场备降？如果去其他机场，油量又是否足够？
方铭转头看向窗外，雨还在下，成片地泼洒在窗户上，好像暗夜中突如其来的惊涛骇浪。
他很想知道，程云霄会如何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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