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入仕篇（七）

沥州多雨，气候潮湿。

        云来客栈的天字一号房位于最顶层，白天无雨时，窗外满是树荫花蕊和远山湖泊，景色如画，美不胜收。

        可如今方到子夜，突然就下起了瓢泼大雨，电闪雷鸣。

        雨滴顺着大敞的窗户砸落进来，恰好正是屋内的两人所在之处，浸透了软塌上的薄毯，也弄湿了英俊郎君的长发和少女裙摆。

        闫婉浑身僵硬，瞳孔扩大，纤细的手指扯着面前人的衣襟，神思溃散，似有些不知所措。

        直到舌尖被人故意轻咬一口，感受到细微的痛感后，她彻底回过神来。

        梁衍偏头拉开彼此之间亲昵的距离，没等对方来得及开口兴师问罪，他莫名地抬首看向门口。

        闫婉顺着他的目光望去，那处是此房间唯一的大门，四周亦是空无一人，除了他二人彼此交错的轻微呼吸声，一切都寂静得离奇。

        连刚才士兵在楼下嬉闹喝酒的动静也全然消失，只剩雨水倾落的声音。

        走廊的昏黄烛光被风吹晃动，投影出镂空门框的花纹落在地面，和谐中却透出几分古怪。

        她的第一直觉是，房内有人，而且藏了很久。

        显然，身边的那人比她更早意识到了。

        梁衍环抱在闫婉腰间的手慢慢收紧，就着这个姿势从容不迫地站起身来，将后者拉至自己的身后，高大挺拔的身形瞬间将纤瘦的少女挡了个严实。

        他对着虚空漠然开口道：“连本王都敢窥视，阁下不觉得自己，胆子过于肥了？”

        静谧数秒后，矮柜处一秉短刀破风刺出，划破了入门处的竹帘，直冲梁衍身后的少女面门而来。

        刀刃在月光下透着寒洌冷光，袭来的速度之快，若是寻常人等，只怕早已身首异处。

        而梁衍轻而易举就拦下了利刃，甚至反手将匕首原封不动的甩了回去，力道和速度更盛更强，瞬间将矮柜的木板砸了个稀烂，柜体分崩离析的巨响过后，躲在里面藏身的人一览无遗。

        偷窥者并不恋战，俨然深知自己不敌，一个飞身跃起就从窗外跳走，很快在雨幕中消失。

        梁衍探身至窗边，看了一眼此人离去的方向，即刻便记住了路线，准备一会截胡。

        他正心有成竹地回过头，就正对上一双古井无波的眼，正直勾勾地盯着他。

        望着面前闫婉有些红肿发亮的嘴唇，他顶着对方的杀人视线，终于想起刚刚自己的禽兽行为。

        他身体罕见地僵硬了几秒，片刻后才找回声音，眼神看似无比冷静，但说出来的前两个字竟有些走调：“你…这样盯着本王作甚？”

        “那人半天不走，本王怕露馅才行此举，要不给你陪个礼…”

        他话没说完，便看见闫婉抬起手，用长袖使劲擦了擦自己的嘴，动作间透露出十足厌恶感，梁衍瞬间哑口，说话时嘴角向上勾起的弧度慢慢消失，抿成了一条直线。

        闫婉垂眸道：“奴婢愚钝，自小不喜与他人接触过密，殿下又且尚未婚嫁，为了您的名声，今后还是保持些距离得好。”

        梁衍喉结滚动了一下，目光瞥过小榻上突然多出来的一床被褥，他知道是谁方才拿过来，想替他盖的。

        梁衍无言好久，才吐出一个字：“行。”

        说罢，他转身拂袖而去，房门被重重摔合，发出一声巨响。

        闫婉站在原地，听见梁衍下了楼以及发怒喝令士兵的声音，一阵混乱过后，脚步声渐行渐远。

        她终于轻轻呼出了口气，顺身坐在榻边。

        夜风凛冽，大雨滂沱，这个位置视野极佳，既能避开雨水，又能正好能将窗外的一切动静尽收眼底。

        …

        次日晨。

        客栈小二抬着餐盒上楼，正准备敲响天字一号房的门时，身后突然传来一阵风，夹带着一股十分复杂的味道，像是雨水混合汗味，又像是刺鼻的血液铁锈味，瞬间将小二扑了个满面。

        “不准敲门，把餐盒给我就行了。”

        侧头一看，才发现身后的楼梯口不知道什么时候站了个人，一身黑色劲装，左右腰间各别了两把长刀，古铜色的皮肤，身材健硕高大，一张脸倒是五官端正，英气十足，但配上这凶神恶煞的语气，一看就不是什么好惹的人。

        云来客栈立于京城和沥洲的塞口，常年宾客如云，山贼也不少，各式各样的恶人都有，小二在此处做工多年，早已养成见怪不怪的性子。

        虽然这位客官来路不明，以及身上还带着明晃晃的血迹，他还是识相地谄媚道：“好嘞，这位爷。”

        说完，双手奉上餐盒，转头便离开。

        在迈下最后几节台阶时，小二终究按耐不住自己八卦的心，扭头偷瞥了一眼。

        就见那位看起来非常像杀人狂魔的爷，单手举着托盘，另一只手在整理衣领，甚至还对着走廊间花瓶照了照自己的仪表，最后才郑重地抬起手敲门。

        这种扭捏的举动，放在他这种魁梧身材的男人身上莫名好笑。

        小二看得津津有味，却没注意自己脚下的台阶，猛地地一下踩空，身体不受控制地往前扑去。

        幸好，一只筋骨松长的手及时从上方伸出，抓住了他的后衣领，单手却强悍无比的力道，硬生生将店小二提起，脚尖离地一尺，随后又稳稳当当地将他放下。

        小二惊魂未定，连着喘了好几口气，才有时间抬头看向救命恩人。

        然而有人比他更早开口，正是那位魁梧男人，他神情疑惑地举着餐盒走过来，仰头对着台阶坐着的人道：“衍哥，怎么会坐在这啊，你处理完那帮孙子，不是说要回房间休息了吗？”

        小二仔细一看，才发现救命恩人正是昨日来住店的那伙领头，也就是天字一号房的客人之一，因为长相身材实在出类拔萃，他当时还多看了好几眼，不知不觉就印象深刻了。

        小二虽然受到了惊吓，但嘴皮子照样溜，开口便来：“多谢这位爷出手相助，要不然小的从这楼梯上摔下去，可得屁股开花！”

        梁衍眼皮子都没抬一下，兴致淡淡地挥手打发了小二。

        而那魁梧男人，正是昨夜里，快马加鞭赶到的王青。

        梁衍没什么皇室架子，在军营里经常和他们打成一片，王青除了有外人在的时候会严肃一点，其他时候完全忘记了尊卑。

        他朝自家王爷上下打量着，发现后者面容稍显疲倦，而且一向干净整洁的衣物起了褶皱，俨然是一副在这枯坐许久的样子。

        王青举着餐盒，眼珠转了好几圈，端详许久才开口，语气中满满质疑：“衍哥，难道你的房间就是这楼梯？咱军营都亏空成这样了？”

        梁衍照样眼神也没他一个，没好气地回了一个字：“滚。”

        正扯皮间，王青身后的天字一号房间门被人从里面打开，两人同时朝那处望去。

        闫婉换了件素色长裙，乌黑浓密的长发简单梳成一条长辫落在左肩，未着脂粉的脸格外白皙透亮，实在清丽脱俗。

        王青的脸上瞬间浮现两团红晕，说话都开始支支吾吾：“婉…闫姑娘，你起来了？”

        经过这两日路上的深思熟虑，王青觉得那日于葛提点虽然不无道理，但是仍不可抵挡他对闫婉的欣赏。

        他一向这样，做人做事都秉承着一个词，喜欢就好。

        闫婉的瞳孔颜色极深，直直望向某物的时候显得格外澄净，她目光率先落在王青背后的梁衍身上，看不出丝毫情绪，片刻后轻地应了一声。

        王青走上前，用手指了指餐盒，道：“用早膳了。”

        闫婉侧身示意他放在里面的桌上，王青露出笑容，傻乎乎地端着盒子走进去。

        王青将盒子里面的各类餐点摆整齐，又将碗筷放好，连忙招呼着两人过来吃饭。

        闫婉很快便落座。

        而梁衍依旧坐在楼梯上，眼睛不知道在看哪里，一副对什么都兴致淡淡的模样。

        王青不知道王爷那根弦又不对了，一早上都在装聋做哑，叹了口气走出房门去唤他，“衍哥，吃饭了。”

        梁衍依旧沉默，只不过这次只默了几秒，便突然站起身来，抚了自己衣摆上的褶皱，道：“不吃，通知下去，要你的人和我们汇合，天黑以后出发。”

        王青云里雾里，不知道为什么突然那么赶，但还是立马应了下来。

        王青看着梁衍下了楼梯，在经过天字一号房门的时候，莫名其妙地往里面看了一眼，

        而他看的对象，闫婉正头也不回地端着粥，慢条斯理地吃着。

        梁衍刚走出几步，闫婉便开口道：“王青哥，过来吃罢，粥要凉了。”

        第一次听见闫婉叫他哥，王青心中一喜，连忙进屋，却没注意到自己背后，正在离去的梁衍突然脚步一顿，轻笑出声。

        而闫婉拿着勺子的手指莫名缱绻起来。

        梁衍心情又变好，顺着楼梯慢悠悠地走下来，正巧遇上了从厨房钻出来的店小二，对方一见到是他，立马喜笑颜开，殷勤道：“恩人爷！您吃了没？小的给您端一碗本店招牌面？”

        梁衍笑着拍了拍他肩，声音不大却也不小，正好能让所有打开门的房间听得真切，一字一句道：“刚才楼上吃的是什么，我就要吃什么。”

        楼上闫婉的手抖了一下，粥洒了大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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