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化形境(二)
青铜衡不断渗出的血滴落在地上,植被凋零。
罗浮山顶,愁云惨淡,风拂过草木,呜呜作响,似在悲鸣。
姜染催动妖力,在体内激荡了无数次,经脉隐隐有了崩坏之势。
他的肉身开始承受不住冲击,特别是握着青铜衡的右臂,血管凸起,即将爆裂。
原本苍白的皮肤被铜衡中的凶戾之气侵蚀地发黑,且不断沿着手臂向上蔓延到脖子。
耳边不断传来混乱的低语声,无数声音夹杂在一起,令姜染失去理智。
他歪了歪脑袋抽动了一下,入目之处,皆是一片血红。
世间万物失去了原本的颜色,杀戮的欲望越发强烈,怎么也无法压抑。
他咬紧牙关,再次催动妖力,在体内激荡了最后一次。
对面那个由“血肉”伪装而成的姜染并没有给他足够的时间,他不会让姜染晋升,趁着姜染被妖力冲击无法反抗之时,凶悍地朝他袭来。
姜染看见了,但他的手臂已经被侵蚀地无法抬起,那青铜衡似有千钧重,还在不断反噬着他。
危难当头,姜染闭了一下眼睛,只觉得有人扶着他的肩,握着他的手,以他手中的青铜衡予以还击。
那人一握他的手,铜衡上的凶戾之气顿时收敛了许多,手臂也不再沉重。
他微微偏头,看见银眷站在他身后,肃然地看着前方,睫毛纤长如扇,眸中点点萤火,风仪颓山。
他的手很温暖,握住他的时候收敛了力道,不会有任何不适的疼痛,以一个十分巧妙的招式,执铜衡轻松挡掉了迎面而来的杀招。
他带着他后退了几步,横向挥舞青铜衡,手腕翻转,一点,一挑,竟将假姜染的青铜衡挑落在地。
姜染的意识恢复了些许,下意识地夸了一句:
“你铜衡使地不错。”
银眷笑了笑,低声回他:
“我剑用地更好。”
姜染回过神来,看向对面,银眷和小铃铛分明还躺在那里,那他身后的银眷又是真是假?
他刚想质疑,便又听到银眷在他耳边道:“别乱想,沉心,静气,再试一次。”
他看着姜染闭上眼睛,气息终于有所平稳,便松了他的手,缓缓退到他身后。
残留在手腕上的温暖转瞬即逝,姜染的心却因此平静了不少。他将体内奔涌的妖力一一梳理,沿着各路经脉进行最后一次冲击。
假姜染怎么也想不通,两个蜉蝣境加起来与他相拼,怎么就成了均势,还被挑掉了兵器。
他十分不甘地从掌心催生出一段新的肉芽,肉芽转眼又化为了青铜衡,这次他用十成力,向他袭来。
近了,更近了……
青铜衡的首端破空而来,抵达姜染的眼前,只差半指的距离,便能刺入他的头颅。
偏偏此时,姜染终于睁眼。
所有的经脉都被打通,刹那间,一道刺目的金光直冲天际,推开罗浮山顶的薄雾浓云后,又迅速向内凝聚成一道金色的细线,消失在姜染的头顶,沉入气海丹田。
他终于晋升到了化形境。
一道境界相当的屏障,将假姜染的青铜衡阻挡在外,任凭他怎么用力,也无法突破。
即便那青铜衡首端近在眼前,姜染也未曾眨眼。
境界提升后,眼前的一切也都焕然一新,躺在地上的银眷和白文星的身影纷纷消散,幻境破除,显露真容,那只是两团从他身上掉下来的肮脏血肉。
对面的假姜染见情况不对,又开始借着先前吸食的生命力进行突破。
妄图达到魍魉境,再次以境界之差,压制住姜染。
“不要迟疑,他即将要突破到魍魉境了,举起铜衡,努力感受周围的一切,机会只有一次。”
银眷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仿若坚实后盾,让人忍不住心安。
白文星此刻正站在不远处的树梢上,紧张地看向姜染这边,铃音碎响。
姜染闻言,再次静下心来。
平心,静气,感受到原本空空如也的气海丹田内,有一颗小小的,凝聚着妖力的内丹漂浮其中。
唯有达到化形境界的妖修,才能凝结属于自己的内丹。
丹如其人,不同的妖会因为不同的性格,凝聚出不同的内丹。
而姜染这一颗,外表如汹涌浪涛,奔涌席卷,内里却是温柔的淡蓝,平静温暖。
令姜染诧异的是,他的躯体是凉的,内丹却是暖的。
内丹之中的妖力源源不绝,在经脉内循环了几圈后,姜染缓缓举起了青铜衡,将妖力集中灌注到右臂,再由掌心泄出,融入到铜衡之中。
铜衡一向是向外散发凶戾之气,还是头一次被妖力灌注,起初还反抗地发出鸣音,可妖力源源不断涌入,那凶戾之气也被彻底压制住,朝着铜衡的首端凝结。
不够,还不够。
姜染清楚地知道,即便将所有妖力和煞气凝聚到铜衡上,也无法彻底斩杀对方。
此时,他回想起银眷的话,银眷让他感受周围的一切?
周围有什么?
荒郊野岭,无边风月,暗流涌动,杂乱无章,借什么?怎么借?
短暂思考后,姜染忽然明白了银眷的意思。
如果倾尽妖力也无法斩杀对方的话,他不妨试着向周遭“借”一些力量。
罗浮山中,正值深夜。
月色被浓云掩盖,四周漆黑无光,万物皆被黑暗笼罩……
脑海之中天光一现,他要借的,就是这源源不断,遮天蔽日的暗。
姜染屏息凝神,催动内丹倒转,从先前源源不断向外输出妖力的状态,逆转为向内吸取。
……
假姜染汲取的生命力在短时间内,全部被用来提升境界。
这些生命力消耗殆尽的时候,也是他提升境界的时候,还差一点,最后一处拥堵的经脉即将被冲破。
草木无声,耳边不断传来虫鸣鸟叫,那些沉睡在黑暗中的生灵似乎都变得活跃了起来。
假姜染继续闭目冲击经脉,隔着薄薄的一层眼皮,忽然感应到外面有光。
分明是深夜……哪里来的强光?
他满怀不安地睁开眼睛,只见姜染立于他五丈远的地方,举起铜衡,脚下卷起狂风。
铜衡首端之处,不断向内吸附着周遭的黑暗夜色。
罗浮山以姜染为中心,逐渐变亮。
他震惊地看向自己的脚底,曾经笼罩天地的无边黑暗,此时却变得脆弱不堪,像是被撕碎的纸一样,凝聚在青铜衡的前端。
他连连后退,神情骇然。转身却发现,身后的黑暗都在源源不断地朝着姜染汇集,连自己的影子都被撕碎了。
青铜衡的首端,黑暗被凝结成一片长而薄的利刃。
罗浮山像是提前步入了正午,莺飞草长,亮地刺目。
假姜染被这样的场面震撼到,颓然倒地,一时失神,竟忘记了伪装,重新变成一滩人形的血肉。
那是他原本的模样。
“太亮了……”
他抬起没有骨骼的“手”,挡在眼前,再次喃喃,“太亮了……”
他喜欢蜷缩在黑暗中慢慢滋长,他是那样地厌恶白昼。
而姜染却立于那万丈光芒之中,以那团血肉最爱的黑暗为剑,伴着摧枯拉朽之势,向他斩了过来。
彼时那团血肉还没有名字,他变化的第一个人,是姜染。
姜染站在光芒之中,而他却喜欢躲在暗处。
姜染孤身走来,一路结识了许多伙伴,而他却永无餍足地吸食着周遭生灵的生命,所以罗浮山中的妖类,都害怕他。
先前在读取了姜染的记忆后,他是那样地羡慕着他。
所以他要成为姜染,即便是一个截然不同的姜染。
最终,他以姜染为名,在暗剑的锋刃下,大声地念了一遍自己的名字,来祭奠自己。
“我叫姜染。”
他是那样急迫地想要告诉这个世界,他的名字。
一声长叹后,血肉分崩离析。
水螅一族的幸存者们,于无边光明中长跪于地,匍匐不起。
……
天禧626年,有血肉寄生于水螅一族,吸取生命,逆天生长。
姜染凝一剑,以黑暗斩之,自此罗浮山三日不入夜,三更依然亮如白昼。
……
姜染在落剑后,盘腿坐在原地,双目放空,对周遭的一切,失去回应。
白文星急切地朝着他跑了过去,脚踝上的铃音响个不停。
“先生!先生这是怎么了?他好像听不到我说话!”
毕竟是孩子心性,看着白文星一副要急哭的模样,银眷第一次,放下芥蒂,像兄长一样,摸了摸她的头安慰她。
“他只是,入了心流,我们在这里等着他醒来。”
姜染入心流之前,虽然没有交代什么,但银眷却像是住进了他的心里,知道他想说的一切。
他一定会担心,自己不醒,无人照顾白文星。
所以这一次,他可以代替姜染,成为白文星的兄长,家人,将所有的腥风血雨,挡在身后。
白文星的眼泪一下子掉了下来,只是这一次不是因为担心姜染,而是因为银眷。
方才是银眷百年来,第一次温柔地与她说话。
一切仿若回到从前。
不是仇敌,不再打斗,没有怒目而视,背道而驰。
“家人”,这两个逐渐被遗忘的字,以及那些支离破碎后流失在外的温暖,在姜染的牵引下,仿若都有了回归之势。
白文星扑到了银眷的怀中,哭的很大声。
两个脆弱而受伤的灵魂,于妖都倾塌的残垣废墟之外,第一次,真正地,久别重逢。
一只松鸦,于空中盘桓良久,叼起一块破碎血肉,飞向远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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