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第55章
傍晚时分，天将暗未暗。
膳厅里并未点灯，昏黄光线下，吴氏枯坐在杌子上，桌上的饭菜不见她看上一眼，却盯着桌上摆放在一块儿的两副旧碗筷怔怔出神，连门外有人来也不曾察觉。
桌上为何摆两副旧碗筷？容华带着疑惑看向孙嬷嬷。
瞧着兀自沉浸在自己世界中的吴氏，孙嬷嬷眼神一黯，并未马上回答。
虽然孙嬷嬷什么也没说，容华却已经从她的神情中得到了想要的答案。
祖母说过，吴氏和老侯爷伉俪情深，哪怕多年来吴氏只生了萧随一子，老侯爷也从未动过纳妾的念头……
多出来的那副碗筷，想来是吴氏给已故老侯爷准备的。
容华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滋味。是震撼，可震撼里又带着一丝酸胀和心疼。
到底是怎样的深情，才会在人去世多年后还这样念念不忘，独独不肯放过自己。
四十出头便满头银发，便是年近六十，无儿无女的祖母瞧着也比吴氏过得鲜活……
容华脑子里再没了打扰不打扰这层顾忌，发自内心地心疼起吴氏。
往里走几步，跨过门槛，容华来到桌旁，柔声喊了句“母亲！”
像是梦中被陡然惊醒，听到声音后，吴氏先是一怔，而后眼珠子慢慢挪动，视线落在容华身上后，又不动了。
“……”
银珠虽然什么也不知道，但不妨碍她看出吴氏的异常。
她在后面悄悄拉了拉容华的衣袖，容华没有回头，只在衣摆的遮掩下，轻拍银珠的手以示回应。
就在孙嬷嬷一脸歉然地看着容华时，吴氏终于意识回笼，认出了面前的人。
吴氏有瞬间的错愕，不过很快就镇定下来。她看着容华，很不习惯地扯了扯嘴角，努力露出长辈该有的慈祥，“来多久了？”
仿佛自己什么也没看见般，容华语气如常地回道：“才刚来。”
想到吴氏刚才那番模样，容华顿了顿，接着说：“华儿知道母亲潜心礼佛，本不该上门叨扰。但华儿初来侯府，尚有许多不懂之处，想向母亲求教，母亲不会怪儿媳不请自来吧？”
银珠疑惑地看了眼容华，心里嘀咕着“出嫁前，容老夫人把该教的都教了，夫人学起东西来又是一点即透，不应该还有问题呀！”
吴氏没料到容华会这样回答，沉默了片刻。
多年来她避居佛堂，早已习惯了一个人，习惯了一成不变的生活，就连新妇请安问礼都被她省了。
可眼下……对上容华无比诚挚，又饱含期待的目光，吴氏不由想起昔日挚友，古井般的心泛起了一丝涟漪。
罢了，即是书瑶的孩子，能帮便帮吧。
“怎么会怪你！是母亲疏忽了。几天前你还是个什么都不用愁的小姑娘，现在……难为你了，以后不懂的多来问。”
吴氏瞄了眼桌上的饭菜，“现在正是用膳时间，坐下来吃点东西，填饱了肚子再谈其他的事。”
许久未说过这么多话，话音一落，吴氏就端起手边的茶盏，抿了几口。
趁着吴氏润嗓子的功夫，孙嬷嬷看了眼桌上已然冷掉的饭菜，朝守在门外的丫鬟使了个眼色。丫鬟收到命令，转身往厨房走去。
容华不经意间瞥了眼桌上空置的碗筷，犹豫着要不要在离自己最近的位置坐下。
若坐下，免不了用桌上的碗筷。吴氏应该不希望任何人碰老侯爷的东西。
果然，在她犹豫的时侯，孙嬷嬷笑着过来将东西收走，“这碗筷太过陈旧。老夫人早年得了一套精美的瓷器，放在库房十几年也未用过。可巧夫人来了，老奴瞧着那瓷与夫人正配，这就去找出来。”
“劳烦嬷嬷了！”容华笑道。
孙嬷嬷带着东西一走，容华再无顾忌，顺势坐下，问了几个关于永定侯府的问题。
吴氏年轻时也是个有能耐的，针对容华的提出的疑惑，三言两语就分出了轻重缓急，给出了具体的方法。
之后，吴氏便很少言语，多数时间都是容华在说，她则静静地听着。
好在容华书看得多，涉猎面广，说话又风趣幽默，讲起各地的奇闻异事信手拈来。
起初吴氏很不适应，甚至可以说有点抗拒。这些年，对外面的人和事，她本能的排斥，仿佛只有这样，她才能活在自己构建的世界中。
慢慢的，她被故事所吸引，内心不再焦灼，视线也不再无处安放，渐渐聚焦在讲故事的人身上。
孙嬷嬷拿东西回来时，恰巧看见吴氏目光紧紧粘在容华身上。孙嬷嬷身形一顿，霎时红了双眼。
八年，整整八年了。
这是八年来，她第一次看见吴氏眼睛里有了光彩。
外面已彻底暗下来，因着容华在，佛堂比平日多点了几盏灯，屋内亮堂堂的，似乎也暖了不少。
丫鬟们撤菜的撤菜，上菜的上菜，进进出出，平日像古墓一样寂静的佛堂竟比往日多了烟火气。
重新上菜后，容华接过孙嬷嬷准备好的碗筷，拿在手上赞赏地看了一圈，才开始用食。
食不言、寝不语对容华来说没多大约束力。
她一直觉得吃饭是种享受，是家人之间交流情感不可或缺的一个环节。这时候，若嘴巴闭得跟蚌壳一样，那干嘛还要坐一起吃，一个人用食岂不更自在？
当然，容华也不会光顾着说话。用孙嬷嬷的话来说就是恰到好处，既不让人觉得聒噪，也不让人感到沉闷。
一顿饭，吴氏比平日多吃了小半碗。无它，纯粹是因为容华吃的太香了，她看着看着竟觉得自己还没吃饱，又添了小半碗。
孙嬷嬷全程眯着眼睛笑，上扬的嘴角就没下来过。
毕竟多吃了小半碗，饭菜一下肚，吴氏就有明显的饱胀感。
容华眼尖，早从孙嬷嬷盛那半碗饭，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缝时，便看出吴氏比平日里吃的多。她有点担心吴氏积食。
放下碗筷，容华发出了声满足的喟叹：“母亲这里的饭菜太好吃了，儿媳撑的都快走不动路了。”
闻言，吴氏越发觉得肚子发胀，甚至还不合时宜地打了个饱嗝儿。
听到嗝声，孙嬷嬷眼里的笑意就差要溢出来了。进进出出的丫鬟们脸上也挂着笑，这里安静太久了。
容华挽起吴氏的手，摇了摇，“母亲，时间还早，我们在院子里走几圈，消消食。”
这再自然不过的亲昵举动，看的后面的银珠一阵恍惚。
若不是吴氏满头白发太过显眼，她还以为她们回到了寿安堂，前面的是容老夫人。
散过步后，容华没再多做停留，带着银珠回了无尘院。
人一走，佛堂再次回归沉寂。
寝屋内，伺候吴氏洗漱好后，孙嬷嬷给躺在床上的吴氏掖了掖被角，轻声道：“老夫人，您先睡，老奴去书房找侯爷。”
原本傍晚孙嬷嬷就准备去找萧随，出门时恰巧遇上容华过来，一耽搁就到现在。
孙嬷嬷刚走到门口，吴氏开口了：“嬷嬷，别去了。”
往回走几步，孙嬷嬷站在床前，不解道：“侯爷最听您的话，您不打算叮嘱侯爷善待夫人了？”
屋内静了静，吴氏道：“他是听我的没错，可我能叫到他人去无尘院，叫不到他的心去。若干涉太多，反倒容易叫他心生抗拒。”
顿了顿，寂静的夜里又响起吴氏的声音：“容华是个好孩子，善良诚挚，心胸开阔，为人处世有理有度，又风趣幽默。这样的女子世间有几个男子会不爱？且等着吧，他们迟早会走到一起的。”
…
转眼三天过去了。
因着萧随三日来都未曾踏足无尘院，容华这几天过得畅快无比。
阿夏今天要陪林曦月出门，按照之前的计划，银珠一大早就出了府，却到太阳下山才回来。
“夫人，您要奴婢教阿夏说的话奴婢都说了。阿夏是个衷心的，无论如何都不肯答应，奴婢劝了半天，嘴巴快说干了才把她说服。”
若不衷心，当初也不会因为不肯出卖寿安堂消息，惹怒王氏被发卖了。这事还是前几天银珠告诉她的。
见完阿夏回来，银珠明显话多了起来，“夫人，还有一个关于林家小姐的消息，您要不要听？”
瞅着银珠明明很想说却又憋着的样子，容华十分配合地催促道：“什么消息，快说。”
“林家小姐今天很可能是去私会。”
看出容华明显不信，银珠赶紧补充道：“今日跟去郊外，奴婢虽没看清林小姐约的是谁，但必定是见不得光的人。不过也多亏是这样，阿夏才会被留在外面几个时辰，奴婢才有机会把该交代的都交代清楚。”
容华沉思半响，不置可否。
林曦月才退婚不久，尚有不少人关注她，这节骨眼上，她不会傻到做出私会男人，这种自毁终身的事来。
至于她见的是谁，容华想了一半就没再往下想。
毕竟是不相关的人，一说一过，不值得她耗费心神。
入冬后，夜长昼短。
几句话的功夫，天边绚丽多姿的晚霞便已散尽，天地间一片暗沉。唯有廊下一路延申的灯笼发着淡淡的光。
自从来了侯府，容华多了一个习惯——睡前看书。
用她的话来说便是：虽不能行千里路，但可以看天下书。尤其现在还多了个用途，她可以隔三岔五去佛堂，挑有趣的讲给吴氏听。
今晚，容华沉浸在一篇蜀地游记里，浑然忘我。
随侍在书案旁的十三是个识字的，见容华看得如痴如醉，总忍不住偷偷朝书上瞄两眼。
一来二去，十三也着了迷，完全没了平日的警觉，直到院子里的脚步声响起，才猛然抬头。
“夫人，侯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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