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4章 妖祸人祸
迟迟找不到窃匪,官府抓人越发过分起来,甚至连刚刚到北坡镇的路人都难免遭殃。
更滑稽的是,牢里根本没有闲粮养多余的人,甚至连泔水都没有,以至于抓了人进去打一顿又给放出来,挨了打的人最后还是被半死不活地拖到济堂来治,不少人被打得有出气没进气,好不容易才给从阎王爷那给拉回来。
不过几天的功夫,济堂后边洗衣服的水沟都被染红了。
“他们怎么能乱抓人呢!”洛小小一边帮病人包扎一边不忿地骂道。
“交差呗,哼,自己无能,就把火气全撒在咱老百姓头上。”
在这一堆被打得没个人形的流民中,有一位中年男人显得尤为不同。那个中年男人眉目和蔼,一副儒生气质,并不像其他人那样躺在褥子上难受地低吟,而是撑着身子张望四周的流民,眼中露出又不忍又愤懑的神色。
此人名叫顾平章,是个读书人,为了投奔亲戚路过此地,结果无辜挨了顿刑。至少他自己是这么说的。
“此地官府如此胡乱抓人,他们难道不晓得赈灾大臣已经到了行省吗?如此践踏律法也不怕被追责?”
“书生,你这是读书读傻了?你走出这大门去问问,赈灾大臣在哪呢?律法能劈了当柴火么?”邻铺忍不住笑道。周围人听到书生这样愤懑也都全当是笑话,大笑起来。
顾平章憋得满脸通红,果然是读书人特有的薄脸皮。
见他红了脸,大家笑得更起劲儿了。
“赈灾大臣?赈个屁,大家伙连一粒赈灾粮都没见过,谁见过什么劳什子赈灾大臣。”
李微言拿着金疮药过来,伸手要卸他的外衣,给他伤口消毒,他赶忙把衣服拉得严严实实,一副迂腐儒生的模样,李微言真怕他下一句是男女授受不亲。
“男女授受不亲,还请,还请……”
李微言挑眉打趣道:“怎么,书生该不会觉得我们济堂,人手很充足吧。”
旁边有好心的赶忙用眼神示意顾平章不要惹她。但显然他看不懂眼色,嘴里还是男女有别之类的。
“惯的你,挨了顿打还不老实。”李微言没管他,直接把他上衣扒了,毛巾蘸着酒就往伤口上招呼。惨叫声立刻贯穿了整个济堂。
周围人装作没看见,把头扭了过去。
竹山在外边准备药材,听到惨叫声赶忙跑进来查看,“发生何事?可是有伤情恶化了?”
门口的帮工递了个眼神往李微言那去,李微言扭过头来笑得很无害:“无事发生,不过是书生不习惯酒精消毒,疼得厉害罢了。”
竹山松了口气。“那便好。”他又看见李微言旁边那个惨兮兮的儒生,心下了然。“言儿,不要对伤员太粗鲁了。”
“没问题。”
哄走竹山,李微言挂着一副亲切的笑容转过头来,下手果真轻了不少。
李微言麻利地处理好他上半身的伤,到下半身的时候,顾平章憋红了脸说什么也不肯了。
于是大家乐得更大声了。“李方士,放着我来,我来扒他裤子!”
“得了吧,你身上那十几鞭子伤不疼了?爬得起来吗你。”周围人笑道。
济堂里的气氛难得的活跃,只有顾平章受伤的世界达成了。
李微言没再为难他,把酒和棉布交给他,就转身去忙别的事情了。
顾平章碰一下伤口就疼得嘶嘶声,然后继续硬着头皮擦伤口。旁边褥子上的人还安慰他:“你这伤算是好的了,前两天牢门口拖回来那个,整整救了一夜才活过来,要是没有竹先生,不知道要死几个人了。”
“竹先生是?”
“刚刚进来问话的,那个长得贼漂亮的大夫。我这伤就是他给处理的,嘿嘿。”邻铺憨憨的笑起来。
他的邻铺赶紧踹了他一脚。“不要命啦,要是被李方士听见了,到时候她到你床头,掐指给你算一卦,说你阳寿就到今天了然后给你一拳。”
“呸呸呸,乌鸦嘴,我先给你一拳。是你之前被李方士揍过所以怕了吧。”
济堂里吵吵闹闹,让顾平章的心情也没有那么糟了。
书生讲究多,麻烦也多,给他盛了粥,他还要嫌一句怎么这么稀。
洛小小气得腮帮子鼓起来,然后朝他伸手。
“姑娘你这是……?”
“给钱啊,你要是给钱,明天粥就能稠得立筷子。”
“济堂的钱不都是官府出的?”
“好,那我明天就把你送回官府,看能不能要到钱。”
顾平章闭嘴了。
受了济堂恩惠的人,伤好或是病好之后可以自己选择要不要留下来帮工。
大家本以为顾平章这样手不能提肩不能扛的书生会吃饱喝足就抹抹嘴走人,但没想到他居然选择留下来做帮工。
当然,他一个读书的中年人,大家也没指望他能干什么体力活。他读过几本基础的医学养生的书,去帮竹先生准备药材打打下手还是绰绰有余的。
济堂里最难办的体力活,大家会选择求助李方士。无论是土灰还是粮食,李微言都能一把抓起来,像丢枕头似的轻松。
有些八卦的帮工会偷偷议论,就竹先生那个身板,怎么压得住李方士的啊。顾平章则是在一旁看呆了,他瞬间明白为什么济堂上下没人敢惹她了。
“李方士……可是刀客?”顾平章询问洛小小。
洛小小不明所以,觉得他的问题莫名其妙:“刀?方士明明是用剑的啊。”
顾平章得了答案之后也是满心疑惑,捋着胡子,并不继续追问。各人有各人的秘密,无需寻根究底。
洛小小时不时会看到他站在济堂的门口,看着路上衣衫褴褛的流民,眼中总是露出几分悲悯。虽然会嫌粥太稀,但又宁肯自己少喝点,多让些给别人。这书生,也算得上是一个好人。
再说官府,抓了几批,打了几批,仍没有丝毫用处。民间则不知何时传出妖怪偷粮的说法。毕竟,再厉害的江洋大盗也没法神不知鬼不觉地偷那么多次。似乎是听着了风声,北坡镇竟真的来了个老道士。
济堂众人与李微言开玩笑:“咱李方士还是名声不够大,要不然官府肯定来咱这请人。”
结果官府真的来请人了,但来的是全副武装的捕快和神神叨叨的老道士。
“依贫道天眼所见,这妖魔,正在此间!”老道士一身黄袍手持八卦镜,腰携铜钱剑,拂尘傍身,双目瞪得溜圆。看着确实比李微言这个野方士唬人多了。
李微言附在竹山耳边低声道:“阿竹,要不我也去整一套这样的行头,看着倍儿唬人。”
竹山蹙眉:“不要学这些坏的,这身不好看。”
老道士拿着八卦镜在众人面前神神叨叨地念些什么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的词,从怀中抽出黄符,刷地一声凭空引燃,浸入水碗之中。
李微言正看着热闹,一碗符水迎面就泼了过来,符纸烧了一半的灰烬挂在落汤鸡的脸上显得极为滑稽。她抹了一把脸上的水,尽力克制自己骂人的欲望。
“妖孽现形!”
竹山下意识将李微言护在身后,心中隐忧。
好在那碗符水什么用都没有,只是把李微言淋成了落汤鸡。
“怎会无用?妖孽好高的道行!”
“我家夫人绝不是什么妖孽,你这昏聩老道休得血口喷人。”竹山怒目而视,平日里温润如玉的竹先生,发起火来气势压人。那老道竟被他喝得有些露怯。
“是啊是啊!方士天天在济堂救人,怎么可能会是什么妖孽,你这个臭老头才是骗人的大坏蛋吧。抓不到坏人,就来欺负好人。”洛小小初生牛犊不怕虎,掐着腰站出来数落那老道士。
“刁民,竟敢对半仙不敬,给我拿下。”旁边的捕头一声令下,几个捕快就拔刀就围了上来,准备拿下竹山几人。阿婶还想拿钱息事宁人,但连银子都被撞落在地。
李微言眉头一压,正要发怒。却听众人间传出一声浑厚的声音“住手!”
循声看去,竟是顾平章。书生走到那几个官差前,厉声道:“按大梁律例,官府拿人,应当要有人证物证,岂能似你等这般空口白话如此胡来。尔等此般行径,是将律令、朝廷,视为何物!”
官差们面面相觑,“你又是何人。”
“在下只不过是个读圣贤书的读书人,看不惯你们这样践踏律法。”
然后。“把他也一道拿下!”
眼见官差们要上来拿下竹先生几人,济堂众人也急眼了,从手边捡起棍棒掸子就要跟几个官差对峙起来。
“你们这是要造反吗?!”
造反二字重如千斤。众人亦不敢再轻举妄动,如此灾年,想让他们背上乱民的罪名可太容易了。
李微言叹了口气。
“罢了,老道,你不是说我是妖孽,那便抓我去便是了。这么多人,全抓过去难道衙门大牢还关得下?便是关的下,济堂无人管理,流民生事,诸位也是要烦心的吧。”
见李微言束手就擒,几个捕快利落地把她揪了出来。
“言儿!”竹山想将她拉回来,捕快的刀锋却落到他面前。
“阿竹莫慌,他们没法把我怎么样的,反正以前在家那会儿又没少蹲大牢。”就像流民冲击济堂的那晚似的,李微言依然笑得很是轻松。
“我是她夫君,她若是妖孽,那我自然也是,你们不如连我一同抓了去。”竹山一把抓住捕快的刀锋,鲜血殷着刀身淌下来。
李微言瞳孔微缩,那捕快手中的刀便突然脱了手落到地上去。有小捕快附耳告诉捕头,这竹山是北坡镇唯一的大夫,若是抓了,恐怕难办。
捕快挑眉,心下有了计较。“好一番伉俪情深,我偏偏不叫你们如愿。带走。”
李微言被押着带走前还笑着对竹山眨了下眼。
竹山还想上前,就被济堂的帮工们拦了下来。
“竹先生您先别着急,只要我们人还在,办法我们还能再想的,况且李方士那么强,想来他们一时间也没法拿她怎么样。”
竹山却是心中焦急不安。李微言何等本事他再清楚不过,可一旦入了刑狱,一顿严刑必不会少,她又是不会在凡人面前展露不同的,很可能生生把刑罚吃下来,受了伤还刻意不去愈合。生生地活受罪。
她是不怕疼,可她遭的疼不会比平常人少上半分。一想到那些被丢出大牢又被拖到济堂来的伤患的模样,竹山的心便揪着痛。
阿婶找了人情门路,众人得知李微言刚进大牢,一句话都没问就挨了十鞭子,都不敢告诉竹山。大家觉得官府抓李方士,根本就不是因为什么妖魔窃粮,而是因为她坐镇济堂,保了济堂不乱。
济堂给流民们施粥,粮行便要少赚钱。恐怕最近粮行收入锐减,救助的流民又心向着济堂,这才踩了他们尾巴,要拿李微言杀鸡儆猴。
“牢狱里打人的鞭子上都是有倒勾的,一鞭子下去保准皮开肉绽,再沾上盐水,几鞭子下去就能让人疼昏过去。李方士虽然力气大,可终归是女子,那身板子,挨了十鞭子岂不是血肉模糊。”
竹山急火攻心,回了之前租住的院子,将存下的银票尽数取出。他素来不爱官场贿赂这一套,可他也决计做不到眼睁睁看妻子受苦。
贿赂也是需要讲求手段的,竹山这样刚直的人,哪会知道其中的关节。于是他还未进县衙便被拦了出去。情急之下,竹山甚至搬出了他父亲的名号:“我乃是当朝吏部侍郎竹远博之子,求见县令大人。”
“就你还吏部侍郎之子?那我还说我是皇帝的儿子呢,滚滚滚,再来烦就给你乱棍打出去。”
竹山差点就急得跟他们动起手,济堂的伙伴及时赶到又把竹山给拉了回去。
“竹先生莫急,我在大牢里有一个发小,疏通疏通关系能放咱进去探探监。”阿婶连连安慰道。
当然,这发小的人情价值十两银子。十两,太平日子里够寻常人家吃上两三年。
竹山再看见李微言的时候,她穿着被染得殷红的囚服倚在墙边打盹,囚服下果见血肉模糊不堪入目,头发上还沾着黑红的粘稠液体,也不知是血还是什么。
他从未见过这样狼狈的妻子,鼻头一酸竟落下男儿泪来。
“醒醒,有人看你来了。”狱卒粗暴地拿着棍子隔着栅栏把她戳醒。
竹山赶忙拿出银子打点,狱卒称了称手,对分量很是满意,这才打开牢门放他们进去。“就一炷香时间,你们赶紧的,这个犯人上面可是特别交代过的,可别让我难做人。”
李微言醒得很是艰难,甚至睁眼那一刻瞳孔是红色的,见是竹山才又隐了回去。她脸上又挂上那副无所谓的笑容,但似乎又扯到脸上的伤,显得有些僵硬:“阿竹你怎么来了。”
竹山红着眼眶,轻轻擦拭她的脸颊。“疼不疼……”
“嘿嘿,这才哪到哪。不过是看着吓人罢了。”李微言的目光落在他手掌上未及处理的刀伤上,她坐直了身子,抓着竹山的手,皱起眉头。“阿竹怎么没处理伤口呢,他们的刀不干净,若是破伤风可怎么办。”
“你也不看看你自己伤成什么样子,我这刀伤算得上什么。”竹山强忍着眼泪不掉下来,好像这满身的伤是伤在他身上似的。
李微言伸手想擦擦他的眼泪,但手太脏了反倒擦脏了他的脸,于是换成袖子,可袖子也不太干净,血迹斑斑的。竹山向来有洁癖,她这一伸手给这漂亮脸蛋擦得脏兮兮的总是不好。“哎呀阿竹哭什么,我都没哭呢。”
竹山又是心疼又是埋怨,小心地帮她处理起那些沾满血污的伤口。“以言儿的本事,怎么也不必受这样的罪,实在不行咱们也仗权欺人去。”
李微言笑着应道:“这其实没什么的。况且若是让我那帮同僚晓得我这般狼狈,岂不是要笑我。”
“你什么时候才能先想着让自己少受点伤?”
“嘶嘶疼疼,阿竹下手轻点。”
李微言的痛感并不迟钝,甚至因为五感远胜常人神经更敏锐,竹山很早就看出了这点。可她自己总是把自己放到痛苦的境地,让竹山站在干岸上干着急。他不止一次地觉得自己无能,护不住她。
“我算着日子,兄长他们应该也快到了……”
李微言做出噤声的手势,又示意他附耳过来,低语几句。
竹山闻言了然,可依旧蹙着眉头。“那你怎么办。”
“你要是实在舍不得我受伤,那可就得背上一个娶了妖怪娘子的坏名声喽。”李微言嘴上这么说,眉眼却是笑着的。
“那又如何,若是让你为了我这无甚重要的世俗名声白白受罪,那我才是万死难辞其咎。我恨不得自己才是妖,这样便能护着你了。”
李微言开玩笑道:“不行,这样的话,阿竹长这么好看可是要被骂男狐狸精的。”
“那不是正好一对儿?”
二人甜言蜜语,可酸倒了一片的牙。狱卒则催着把竹山赶了出去。
“他妈的,搁牢里还卿卿我我,真是倒牙口。”
关上牢门,狱卒转头便去跟县官复命。
县老爷张褚呷着茶,一脸肥肉里两个黑眼珠精明地打转。老道士则是坐在客位,与县官大谈特谈这县中风水之事。
张褚见狱卒进来,并不直视,而是半耷着眼皮斜视问道:“他们可说了账本何在?”
“回老爷,那野大夫一进来就跟犯人腻腻歪歪,半天也没有提到账本。但属下看见了犯人附耳说了些什么,就是听不清。”
“蠢货,那还不盯死了那个大夫?”
“老爷放心,属下已经派人盯着了,绝对叫他逃不掉。”
末了张褚又问老道:“老神仙,你看那长相美艳的大夫,像不像是妖怪?”
老道士捋着胡子,先扫了他一眼,然后道:“这虽然没看到妖气……但也未必就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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