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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9章 绕指柔


他们师徒,起初是李微言拉扯凌长风,糊弄着养。李微言认为养小孩跟养小猫小狗应该是一个道理,饿了就喂饭,病了就吃药。小孩也像小猫小狗一样喜欢哼唧着往怀里钻,夜里没有大猫大狗依偎着就会害怕地乱叫。

        年幼的孩子总需要一个精神的倚靠,一个只要靠近就会安心的锚点,而李微言就是那个锚点。

        是发烧时睁眼就会看见的脸,噩梦里呼唤时就会听见的安抚,濒死之时一定会伸过来的手。是只要她在,就觉得心安。

        凌长风晚上有时睡不着,就跟师父看星星;师父懒得出去买菜,就跟着师父去小溪捉鱼。师父走到哪他跟到哪,整个就一个小跟屁虫。

        而且李微言也护短得很,他跟同村的孩子若是起了矛盾,李微言定然是护他的,哪怕可能不占理。

        后来是凌长风照顾李微言。毕竟李微言对她自己实在称不得上心,她对自己的态度也是“活着就行”,至于活得好不好那就另说了。

        少年人的个子蹿得很快,不过转眼间,凌长风就从乳臭未干的小孩长成了个俊美结实的少年人。手腕上的红绳却一直是正好地绑在手上,窄一分就紧,宽一分就松。

        他虽然成长于村野之间,但熟读诗书又善武艺,姿容俊美,肌肉匀称,十四五岁就有城里的媒人争着上门帮说媒,出门买菜都能少算两文钱。

        连城里的老学究都夸赞他是有为后生。

        每次他都谦逊地说是师父教养的好,虽然师父除了练他就是丢给他一堆书让他自己悟。一三五练体能练耐痛,只要练不死就往死里练,天天都半死不活地靠药浴吊着一条命,二四六丢进水里看他自己扑腾,紧急时刻自学游泳保住小命之后又被按进水里练闭气,呛了水昏死过去就提溜上来倒着甩甩,冬天也一样。

        能全须全尾的长大全靠运气。

        尽管如此,凌长风还是把她当最亲近的人。

        只是师父有时候会意识不到他已经长成大人了,会在他泡药浴的时候面不改色地走进来拿落下的针包。凌长风立刻吓得缩进浴桶,只露出一个脑袋,红着脸让李微言出去。

        李微言系好针包,挑眉道:“从小到大你身上哪我没看过,脸红什么。”

        小时候泡药浴非要李微言待在旁边,不答应就委屈地掉眼泪的样子还历历在目呢。

        凌长风脸红得更甚。

        第二天凌长风就写了个药浴勿入的牌子挂在门口。

        李微言路过看了眼。“臭小子字还不错。”

        凌长风长大之后颇有些少年人的麻烦劲,这不让动那不让碰,房间的门也总是关着,敲门也不让进。李微言觉得凡人要是可以一直保持幼崽状态就好了,长大了可真是麻烦。

        李微言不像他那么麻烦,洗澡就随便拎桶水对头浇就完事。

        “师父,别……!”

        凌长风刚要上前制止师父的偏头痛行为,就看到了淋水的白色单衣下透出的体态轮廓。不像凌长风平时印象里的气拔山兮力盖世,也不是幼时记忆里宽厚的怀抱,而是意外的少女般的体态,比寻常姑娘要结实许多,却也足够一手揽起。

        他下意识咽了一下。

        “别什么?”李微言搭了条毛巾,头发往下滴水,她拎着水桶疑惑看着顿在原地的凌长风。

        “天冷……容易偏头痛。”凌长风别过头,把自己的外袍脱下来搭在她身上。

        凌长风心跳得停不下来。他晚上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的睡不着,脑子里总是想着师父的身子,喉头干得要命。

        师父……师父也是女子呢。凌长风不断地想着师父平常的样子来制止自己脑子里大不敬的胡思乱想,却不知为何,师父的模样和梦中姐姐的模样重合在了一起。

        早上起来,裤子一塌糊涂,凌长风先扇了自己一巴掌骂自己不敬师长,但起床迟了还要赶着在师父起来之前做早饭,就只能先放在盆里。

        李微言正好闲着路过,就自然地坐下来洗。李微言拿起裤子,凌长风见了立刻面红耳赤地扑过来把裤子抢了下来,还拉着她去洗手。

        李微言以医者的身份正经地跟他讲这个年纪有这样的生理现象是正常的,不就是梦yi嘛,没什么不好意思的。而凌长风脸红得快冒烟了。

        “师父,你别再把我当小孩儿看了,我已经长大成人了。”

        李微言点头,心领神会,心中宽慰不已,第二天凌长风的训练量加倍。

        凌长风欲哭无泪,不是这种长大啊师父……

        李微言身上时不时就没来由得落下一身伤,凌长风从来也不问。毕竟,江湖高手总是免不得被挑战,身上挂彩也是正常的。若是问了还说不准折了师父的颜面。

        但他上药的时候,李微言会怔怔地看着他。

        “你……不斥责我总把自己搞得一身伤吗?”李微言垂下眉头,眼睛似乎是在看他,又似乎不是在看他。

        凌长风不知她为何这样问:“徒儿怎么能斥责师父呢?”

        李微言干笑一声摇了摇头:“也是,毕竟不是他……”

        他?是谁?凌长风晚上回去翻来覆去地想,这世上还有人可以斥责师父吗?是师祖?可凌长风觉得师父那时候的眼神并不像是在怀念师长,倒像是她每次擦拭旧药箱时的眼神。

        师父难道是有心上人吗?凌长风盯着房梁胡思乱想,莫名的有些心烦意乱。师父会喜欢怎样的男子呢?英俊潇洒?武功高强?英雄豪杰?

        凌长风想了想自己,觉得自己也不算差。

        不过,师父是多少岁了?感觉师父看起跟当年没什么变化。师父从来不过生辰,也不透露年纪。而且寻常人精通一种武器就得花上几十年,但师父看起来二十多岁的样子,却诸武精通,又善医术卜术,奇门遁甲,难道是把一天拆成二十四个时辰来用吗?

        猜不出头绪,凌长风只能认为师父是那种千年难遇的奇才。

        虽说师父诸武精通,但凌长风还是觉得师父的刀法应是最好的。

        可师父明明刀法卓然,却几乎从不用刀,平日里唯有从她切小菜下酒的手法上得以窥见其刀法纯熟稳健。

        凌长风曾问过她平时为什么不用刀呢。李微言说她的刀是杀人的刀,只有要见血的时候才出鞘。她的刀法也是杀人的,所以不教。

        而凌长风学了十年的剑术,用李微言的话来说,也只是练得马马虎虎。所以凌长风一直觉得自己没啥练武的天分,每当他觉得自己又行了,去看一遍师父的剑法,就又会产生“我一辈子也练不成这样”的挫败感。

        李微言手中的剑好像不是剑,而是她本身的一部分,剑随意至,无招无式。看似轻松写意,短兵相接才知力如千钧,看似破绽百出,拆招之时才知天衣无缝。

        凌长风却只能对着一本又一本的秘籍照本宣科,他觉得师父这种剑是剑仙,而他这种剑只是寻常剑客。所以当他翻完手上最后一本剑法秘籍,李微言跟他说他已经可以出门闯闯的时候,他有些难以置信和不知所措。

        主要他很担心他不在家师父会饿死。她做的那些菜,她自己都不乐意吃。

        然后他当天晚上就在家里置办了很多易于保存的半熟食材,随便煮煮就很好吃,又手写了一份按家里汤勺的分量计算好的食材调料适量程度。

        师父太久没有自己出门采买,哪家店铺物美价廉也需要写下来避免踩坑。城中的几家药铺,有一家最贵,去不得。

        新移进来的几株药植娇贵得很,水浇多浇少都容易死,需要记着时辰和水量。

        赊了张猎户和刘寡妇的账也需要记得平……

        李微言一边嚼着肉脯一边看着他在库房忙活,“小长风啊,差不多就行啦,搞得为师好像是生活不能自理的人一样,我也是会做饭的嘛。”

        “师父做的饭……只能算得上‘能吃’。”凌长风微皱着眉头,一些不太妙的记忆涌上心头。师父诸武精通,医术无双,卜术也是非凡,唯有厨艺一道,饭菜总是莫名做的很难吃。

        “……臭小子说话真是不讨人喜欢。”

        临走之前,凌长风给家里置办了不少东西,而他自己出发时就只背了一把剑,几件换洗衣物,还有几本没看完的新书。

        “师父,您等我闯出点名声,就回江林给您养老。”凌长风背好行囊,目光坚毅。

        “得了吧,能活着回来就不错了。”李微言给了他一个小包裹,说里面放了点盘缠。

        凌长风知道师父过的拮据,平日里诊病不收钱,全靠给人看风水赚点零碎收入,在菜市为了几文钱就会讨价半天,这包裹掂一掂也有十几两,对师父来说不是小数目。思及此,凌长风感动万分,俯首便拜。“师父,徒儿要去行走江湖了,师父可还有什么嘱托?”

        李微言道:“你在外边惹出事端来千万别提我的名字,仇家要是找上门来我可不认识你啊。”

        说完就关上了竹庐大门,睡回笼觉去了。

        “……”

        好,真是令人感动的师徒离别。

        凌长风坐着老乡的牛车出发,他打算回飞云庄旧宅看看。江林离飞云庄不算近,走官道也要不少天,路上住客栈,他自己赚的盘缠用完了,就想起师父给的包裹。

        他本以为里面没有多少银子,就在掌柜面前随意打开包裹,结果里面除了两锭银子压重,还有成沓的银票,每张面额都不小。凌长风瞳孔地震,掌柜的瞳孔也地震。

        于是当晚就有两波贼人闯进他的厢房偷钱,第一波人是附近的惯偷,第二波人则是客栈掌柜跟他的伙计。正所谓月黑风高夜,杀人放火天,客栈可怜的窗户一晚上被连捅开两次放迷烟。

        掌柜摸上来放迷烟的时候,他的同行刚刚被屋里的人绑了个结结实实,打晕了关在柜子里。

        然后嘛……凌长风剑都没有出鞘就省下了一笔住宿费,还顺便送掌柜的一家蹲了大牢,白白赚了一笔朝廷的奖励。

        比起黑店谋财害命,凌长风更多想知道的还是师父的钱是哪来的。他去钱庄试着兑了一下,没想到竟然是真票……所以师父其实非常有钱,一直过着朴素的生活只是因为她乐意吗……

        还是说贫穷的生活只是对他的考验。

        而另一边富有的李方士,睡一觉起来想翻点钱出去买点心,结果发现忘了留钱给自己了,只能饿着肚子跑去二娘子的春意楼蹭饭吃。二娘子无语了,让胡七去寻个善理账目的信得过的小子帮墨微君管账。

        李微言出现在春意楼并不是什么稀奇事情,她一直都是春意楼的座上宾,跟江南妖族也打过不少交道。狐族与李微言亲近,大家也顶多是认为狐族又在讨好李微言了。『啧,天族的狗腿子。』

        墨微君是李微言这件事,知道的人不多。毕竟与这位过去在妖族中名声可止小孩儿夜啼的神君当一家人对不少狐族子弟来说颇有压力,所以在苍墟山里也只有胡离夫妇和几个大孩子们晓得。

        在外边则是只有狐二娘子与胡七直隶的几个狐族子弟知情。这些狐狸们都是立下了血誓,违者不仅要受血誓反噬,还会被其他同族追杀,至死方休。

        “墨微君,那孩子独行江湖,你当真不担心?我查过,他的仇人可不是什么简单角色。”二娘子随手翻着底下人送来的线报。

        李微言嘴里塞了俩糯米糕,手上还拿着俩,嘴里含糊不清:“又不是三岁小孩了,人各有命。”

        “可他毕竟是那位的……又长得那样像……”

        李微言咽下了糯米糕。“人各有命,我不会去干涉他的命。”

        狐娇儿轻掩笑意:“你若是全然不在意他命,那日你又为何会出现在那?不还是放心不下?况且你都养了他十多年,这就不算干涉了?”

        “他…他本来也是要被江湖高手救下收养的,这命数不算□□涉,凡人命数是不能被随意更改的…”李微言苍白地解释道。

        二娘子放下手中线报,轻摇美人扇,婀娜地靠上前来斟酒。“好了好了,你们修道之人啊…遵循的麻烦规矩可真多,若是换做我们狐狸,就直接把他当童养夫养着得了,养大了就直接吃了,管什么规矩不规矩的。”

        “童养……咳咳咳。”李微言被米糕呛个半死,猛灌了一口酒。“咳,咳,我如今与他有师徒之义……”

        “师徒怎么了,那不是近水楼台先得月?”

        狐娇儿最是见不得她这副拧巴样,一点也不豁达,这太不李微言了。管他什么转世伦理的,抢到手不就完事了。

        狐狸爱人的方式颇有一种不顾对方死活的野性。

        李微言也其实很难说得清她对凌长风是什么感情。她知道他是阿竹,也知道他不是阿竹。所以李微言不会用对待竹山的心态对待凌长风,这样对那孩子不公平。

        可凌长风终归还是不同。至少于她而言,与旁人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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