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老犬,一眼土井
人生一世,身在山水,心在尘。
莫言山险水恶难涉渡,万仞高山千尺潭,红尘中,哪里还能比人心更险恶!
古人有句竹枝词儿说得好:“长恨人心不如水,等闲平地起波澜”。
所以,有很多人喜欢上了养狗,认为狗比人好。
然而,南宋诗人连文凤有《吠犬》一首,道尽了那些田野家犬忠诚一生而又可怜的晚年岁月。
诗曰:
爪牙淬霜戟,眼晴耀铜铃。
轻猥更健捷,群兽此最灵。
吠尧非无知,怪水类桀形。
哀哉乞邻者,摇尾偷余龄。
一座土井,井台之上。
伤心至瘫卧在地上的老狗旺财集中精神竖起了它的两只耳朵。
老狗耳亦灵,它听到了很远处河岸边传来了三个人类的脚步声。
按说此时它应该大声吠叫的,可是旺财已经十六岁了,岁月早已使它明白,狗的吠叫对于某些人类来说根本没啥吓阻作用,危险的反而是狗。
凭直觉知道来者不善,旺财朝着土井不出声地吠叫了一声,“汪!”算是告别了井中它的女主人。
它实在太伤心了,又艰难地站起了身子。
大月亮很圆很亮,天上无星也无云,躲是无处躲的。
旺财虽又老又丑,但一生经历早已使它聪明超人,它可不想再以十六岁高寿葬于一众人类之手。
狗不死于人前,老狗都是悄悄消失于世间。
旺财早就好选了它最后的归宿之地,月漾桥下的一个土洞。它打算在它的最后岁月里,它会蹒跚进那土洞寿终正寝,然后静等夏天,夏天河水上涨漫入土洞,它就会成为鳝鱼和鲶鱼的口中美食。
前些儿,它听蓝水寺主持智空老和尚给众徒弟嘱咐过,“今年你们多准备些松柴,晒上一年半载,让它干透了。为师大概过不了后年端午了,你们无需伤心,春天是个好季节,也不要搞什么法会。到时候一火焚之,灰就趁黑夜里撒进白沟河,赤条条来去无牵挂,福报来的。阿弥陀佛!千万不要在青天白日水葬老衲,要是惊扰了乡民,自后这河里谁还敢再行船捕鱼!如此办理只是有点浪费松柴了,罪过!罪过!”
旺财决定也要水葬,它没有徒弟烧它成灰,只好拜托鳝鱼和鲶鱼把它撕碎了。
脚步声很近了,听上去第一个人走路很不安分,先是三步当做一步紧走了几步,忽又立定了身住脚不动,大概是在四处观望。
旺财听得见,随后一个人鼻息粗重,可是脚下轻柔,他应该是轻身背手走路慢,岁数不小了。原来前面那人住脚不走是在等这个人。
最后一个人脚脚有力,蹬蹬有声,应该是身负重物却又挺胸大步,这人是个大力士。
三位来者的方向正是月漾桥方向。
按说,旺财应该迎着这三名来者走向它的墓地的,可它知道那边一定很危险。再回首四处望了一望全村,断垣残壁间灰烟处处,无一家不起火,它都不知道村子里还有没有活人。
跳下井台,旺财眯着眼卧在了一个男人身旁。
它决定装死骗过三位来者逃出生天。
尽管男人没有了头颅,旺财也认识,不是外人,男人是它的男主人,鄚州卫月漾桥百户所百户大人曹谦。
“大师,看来这里被屠了。”说话人三十余岁,残冬寒夜竟然穿一副无袖汗衫外套一副皮甲,麻鞋皮裤,髡发络腮胡,肩上扛着一个褡裢,双手提着一副熟铁打就的疙疙瘩瘩狼牙锏,看上去一只锏怕也有十余斤。但他浑然不觉沉重,走路不安分跑在第一的正是这位髡发汉。髡发汉昂然四顾继续说道:“真的被屠了,村子都烧干净了。”
“嗯。”被髡发汉喊作大师的看起来是一个文弱书生,可是身材却又算是魁梧的,看不出年龄,穿一身黑灰布长衫,白须白脸,戴一顶方巾帽,脚下方口千层布鞋,手持一串念珠。低沉着嗓子“嗯”了一声之后,也就沉默无声,立定了脚盯着曹百户的无头尸身只是看。
狗最通人性。
躺着装死的旺财被这一声“嗯”惊得心中一跳,“这大师什么声音?可真够冷的!”眯缝了眼偷偷去看,大师白脸无血,皎洁月夜中黑灰长衫下莫名地透出些许阴冷之气,全身上下弥漫着一副拒所有人千里之外,分明是讨厌所有人类的神色。
旺财最懂这个神色状态,除了两位小主人和女主人还有智空和尚之外,它五年前就开始讨厌所有人类了。旺财一生对所有人类从无凶心,可是,它认定了人比这世上所有的活物都难相处,不能相信。
另一个人也是三十余岁,挎腰刀,背弓箭,一身脏兮兮的布衣短打扮,看着象一个猎户,脚上却又穿了一双官靴,不官不民。围腰又缠了一个牛皮包袱,包袱不算大。可是看他行走,包袱却又很重的样子,那个大力士应该就是他。
腰刀汉蹲下身,把无头曹百户上下翻了一个遍,一无所获,手撑着膝盖立起身摇了摇头,一口关外口音,“大师您可认准了?”
那大师举起他的宽大袖子,遮住脸,肩膀颤动,终究没有哭出声,放下袖子,尽管还是一脸冷漠,却也有了感情,埋怨道:“孩子,你应该变通下的。”
无人回答他应不应该变通。髡发汉踮起脚往村中看了看,说道:“应该没有活人了。”
“我进村寻一下吧!大师,万一有活口呢?”提建议的是腰刀汉。
“不寻了。”大师说:“烧了吧!一了百了。”。
腰刀汉点头,“倒也是,二王子做事,向来狠辣,不能有活口。”
看来是早有准备,髡发汉自褡裢里掏出了一包物事,鼓鼓囊囊,油布包着。打开油布包,一股不可描述的腥臭鸡蛋味弥漫开来,却又是一个草纸包。打开草纸包,黑漆漆黏糊糊一大团被髡发汉一股脑都倒在了曹百户身上,顺脚踢了躺着装死的旺财一脚,说道:“这还有条死狗,咱们顺手烤了当宵夜吧!”
大师低头看了一眼臭烘烘的无头曹百户,声音里有点不悦,“也找几块木板算场法事,你这火油烧人还要烤狗!未免”
听大师不高兴了,髡发汉不敢言声,暂时放过了装死的旺财。四转一寻摸,一个箭步跳上了土井台。井台上是木制的井架和轱辘,他双手挥起狼牙锏,左右开弓,啪啪两下,井架与轱辘成了一堆烂木头,大半掉进了井中,少半散落在了井台上。
腰刀汉也艰难跨上井台,正要捡拾烂木,不经意间往井里看了一眼,嚷了起来,“大师,井里也有人,一个女人,看衣服恐怕是曹百户夫人。”
大师依然言简意赅,“烧!”
髡发汉动作更快,“烧”音未落,三两脚把烂木头全部踢进了井中。腰刀汉只得停住了要阻拦的动作,喃喃道:“你没耳朵啊!大师不是刚说过,下面还有一个。”
“去村里再寻呗!”髡发汉抬手一指周围,“都烂这样了,多少木头没有?你真啰嗦!”说着话,又从褡裢中掏出了油纸包,也未打开,也未细看,顺手扔进了水井中,霎时间那股鸡蛋腥臭又从井中冒了出来。
腰刀汉也不争辩,跳下井台,跑进村子里去了。
旺财慢慢坐直了身子,准备溜走。以它对人类的了解,这大师看似文弱,其实是贵人习惯性言语行动迟缓而已,不能是亲自动手烤一只狗做宵夜的闲汉。髡发汉和腰刀汉二人明明是战场上的武将,呼奴使婢驱兵之人,他们也不可能亲自动手剥了它的皮烤肉吃。
在旺财的一生里,视它做一堆香肉动念头要吃掉它的人几乎每一天都会遇到。真正动过手的也只有两个人,一个是至穷至恶的恶丐刘癞子;一个是这地面上最有钱的一方豪强董寨寨主董屠户。
所以,旺财明白,髡发汉口中的顺便烤了它吃宵夜云云,根本无需害怕,无需慌张。
旺财不明白的只是曹卫庄已无活口,这三个外乡人深夜潜行至此到底来干什么?
他决定速速离开才是。
容不得旺财多想,腰刀汉抱着一只陶罐,腋下夹着两块门板折了回来,对大师说道:“这庄人真不要脸,年轻人都跑了,里面被杀的全是妇孺老汉。”说着话,腰刀汉放下门板,举起陶罐,继续说道:“这个装骨灰不错。”
髡发汉在井台上正抓耳挠腮寻引火之物,见了腰刀汉带回门板,跳下井台,埋怨道:“你倒是带回点烂布啥的回来引火啊!”口中埋怨着,挥起手中双锏,“啪啪啪”连声,两块门板早就被他砸的稀碎,变成了一堆乱木头,顺脚都踢到曹百户身上去了。忽然又看见了坐起来的旺财,“咦,这家伙原来没死。”
腰刀汉自怀里掏出一件脏兮兮布袍子递给髡发汉,“诺,这袍子助你引火。”俯身抓起一根木条,继续道:“你那褡裢里火油包用完了?井水里烧人恐怕不够,再丢一包呗!”
“只剩最后一包了。”
“那不是正好!都扔进啊!”吩咐了髡发汉,腰刀汉又转向那文弱书生问道:“大师,村里没活口了,烧了这里咱们回船?”
“不,还要再访个故人。”大师答道,顿了顿,又说:“一了百了,四大皆空,骨灰也莫要了,你那罐子也丢了吧!”
髡发汉得了理,“你看,还有故人要访,留一包火油包我留对了。”
“不留,全部倒进井里去。”大师顿了顿,又嘱咐说:“故人那里你们两个少言语,不得粗鲁。”
故人两个字一入耳,猛然间,旺财恍惚感觉这文弱书生样子的大师应该也是它的一个故人,只是一时之间想不出他到底是谁?
“这大师到底是谁?”旺财暗自寻思。
【作者题外话】:本文故事都是虚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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