废墟
小桃无主自开花,烟草茫茫带晓鸦。
几处败垣围故井,向来一一是人家。
太阳半杆高,旺财和刘大全匆匆穿行于残墙败垣中,无犬吠,无鸡鸣,残火余烟间杂着一具一具尸体。
如果这时候有片桃树林正值花开,分明就是《淮村兵后》再现。
旺财心中暗叹一声:“从此这因为曹谦安家于此而兴起的曹卫庄算是没有了。”
一人一犬重又回到了土井旁,井台下一堆灰烬中一根腿骨乌漆嘛黑还没有变成灰。刘大全弯腰捡了起来,一个箭步跳上井台,顺手扔进了井中。
旺财跳上井台探头看时,两包火油果然是比一包厉害,水面上竟然还有一大截腿骨在燃烧,加上刘大全扔下的,变成了两根。被熏的黝黑井壁依然在冒热气。
刘大全对着井口跪了下去,“咚咚咚”,连磕了三个响头,“曹大人,曹大哥,在这里大全也跟随丽华妹子喊您一声大哥。您在天之灵莫怪兄弟,邱福将军向您保证燕王靖难一定能成您不信,您还偏要维护瞿能将军性命。燕王军令森严,俺就是想救您也有心无力。三年前大全以逃兵来投,您收留大全,算是大全恩人。您又照顾丽华妹子这么多年,这一点尤其对大全恩重如山,我大全这里向您起誓,我一定会照顾好您的儿女,我一定会把这土井埋了,为您造一座大坟,再把曹卫庄重建,为您年年贡献香火,求您在天之灵保佑大全。对了,曹大人,如今也不怕告诉您了,大全不是真逃兵,大全乃是燕王驾下“夜不收”,每年领五千两银子受命收买白沟河上下城狐社鼠、官民人等搜集情报。曹大人,您不知道,自朱标老太子在日,如我这般的燕王“夜不收”就遍布各省了,凡市镇码头,官府卫所,京师皇宫,都有燕王眼线,燕王岂能不胜!您何苦不信邱福将军劝您之言?害死这么多人!曹国公李景隆都已经暗降燕王,偏那都督瞿能率军久在西南,不晓北边事体,去年冬天差一点打进北平城。燕王已经传令,接下来白河沟一战专打他们瞿家父子,不死不休。您不知道,为了除掉瞿将军,燕王特意又给大全拨了一万五千两银子,瞿将军的马童石杰和粮草官宋万已经各自领了一千两定金归顺燕王,只待杀了瞿能,宋万还有七千两,石杰还有六千两。瞿能将军身为二品都督尚且不能自保,您一个六品百户您说您又能有何作为?所以大全也不敢救您,如今只能勉力救下您的公子和小姐,报您恩情。总而言之,曹大人,我是刘大全也罢,我是柳世卿也罢。”“咚、咚、咚”又是三个响头,磕头声在晨阳下万籁空寂中的残垣败壁下异常地响亮而诡异。
刘大全继续说道:“曹大人,大全在这里向您保证:您的两个孩子以及他们的后人和我刘大全的后人,从此后只做有钱人,很多钱很多钱的有钱人,朱家朝廷看不见的有钱人。我要让他们偷享富贵!朱皇家根子上全是狠毒之人,咱们干嘛当他们朱家的官和兵,真不是人干的活路。日月为鉴,天地为证,我柳世卿一定说到做到。曹大人,您在天之灵不保佑我,也要保佑您的一双儿女。”
“咚、咚、咚”,又是诡异的三个响头磕罢,终于唠叨完了的刘大全站起回身,右手高举,手肘一弯,于脖子后衣服内拽出了一把带鞘短刀。
旺财长于曹百户之家,刀枪剑戟见得多了,自然认得,刀乃是一把斩马刀。只是把斩马刀从背上抽出来于旺财倒是第一次见,有点吃惊,不由地就后退了一步。
刀虽是短刀,却也不算太短,连鞘带刀,长及手臂。
寒光一闪,刘大全已经拔刀在手,朝着旺财就劈了下去,口中做声:“臭狗,吃我一刀!”
在预判杀机这方面,狗生来就比人灵!
饶是刘大全有着多年北疆悍兵生涯,在预判人类的杀心上,旺财比他灵的可不是一星半点。刘大全手中刀未扬起,旺财早跳下了井台。
“汪!”旺财嚷了一嗓子。
刀风过处,“嗤”一声,刘大全砍了个空气,他倒也未恼,还刀入鞘,还是背上藏好了,跳下井台,指着旺财,骂道:“臭狗你别跟着!跟着早晚就是一锅肉!”
曹卫庄北行三里是月漾桥,这里才是百户所衙门所在,两旗兵一南一北夹河驻扎。南岸总旗武持,北岸总旗邵良,官虽然不入流,威风不小。尤其南岸总旗武持,仗着百户大人曹谦是他姐夫,惯常嚣张跋扈,最喜欢的就是搬张凳子坐在桥上查验来往商民,如今却不敢了。
年前长兴侯耿炳文大军从这里过河,要粮要草要苦力倒也罢了,反正都是朝廷的东西,自有他姐夫去应付,不关他事。偏有一个都指挥杨松伸手向他要五百两银子,不然就办他欺压商民之罪。恨得武持心中暗骂:“真他妈的,太祖尸骨未寒,他们就如此胡作非为来抢银子,不打败仗没有天理了。”
幸好燕军千户谭渊及时赶来,一番苦战,杀了杨松。谁知这个谭渊杀红了眼,杨松自南方带来的九千士兵几被杀尽,少数南逃。武持因为是地方武官,他又不像他姐夫那样懂的战场逃命,不幸被俘,牵到了谭渊马前,眼看人头不保,一命呜呼,却来了他的好朋友刘大全。
原来这个谭渊是刘大全的老上级。
刘大全抱拳施礼求情说:“谭大人,武总旗是大全过命兄弟,求大人饶命则个。”
谭渊雄踞马背,也不答言,按刀入鞘,顺手抽出了马鞭,只一鞭,就卷住了刘大全的脖子,往怀里一扥,“扑通”,刘大全也就摔到烂泥地里去了,谭渊笑道:“嗨,原来是你这个小子。”忽地又大喝一声:“小的们,这小子是个逃兵,绑上一起杀了祭旗!”
早有左右燕兵上去捆住了刘大全。
站在旁边的武持双股战栗,几乎尿裤子了。刘大全却是不怕,昂然喊道:“谭大人,我们兄弟对你有大用,杀了我们,大全怕你后悔,所以才冒死来求情,大全是来帮大人的。”
“哦,是吗?一个怕死的逃兵、一个小小的旗官你俩能有啥用?说来听听!你又为啥好心来帮我?”谭渊说道。
“我一个逃兵能用的自然不多。但武总旗在这地方十余年,白沟河上下地形、水文、民情,哪一个不是烂熟于胸,这附近十二连桥,桥桥都有他的兄弟,新来的朝廷军队如何布置,他也都知道,将军,武总旗对您大有用处。”顿了顿,见谭渊认真再听,刘大全继续说道:“至于小人大全为啥来帮大人,当然是为了立功赎罪,求大人免掉逃兵之罪。”
谭渊转脸向了武持,“这小子说的可对?”
“对,对,对,小人对这附近确实熟悉的很。”武持“扑通”一声也跪在了泥泞中,磕头如捣蒜,说道:“小人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那好,赏你一百两银子,把你知道的全部写好报来。”
武持鬼门关走了一遭,哪里还敢反抗,“银子不敢奢望,小的定然知无不报,以谢将军不杀之恩。”
“啪!”武持只感到脸上火辣辣地猛然疼了起来,抬眼看时,谭渊正收鞭怒骂,“你个狗蛋操的,怎么?不要银子!你小子难不成有心不降!”
“愿降,愿降,将军,我要银子!”武持连连磕头,“将军,我要银子。”
谭渊也不再搭理他,马鞭一指刘大全,吩咐说:“你看着这个总旗把事情办好了,饶你不死,事后归队。”
可是兵家胜败之事,哪里说得准?后来耿炳文败走,李景隆又来,本来燕军打跑了李景隆,武持正正庆幸间,就在白沟河,燕军却又被瞿能和平安一顿冲击,差一点斩杀了燕王朱棣本人。
把个武持吓的,只怕谭渊来怪他情报不准。幸好后来燕王反败为胜,越过白沟河,又去打德州,打德州不下,直接班师回北平去了,谭渊倒是没来聒噪。
正喘一口气,谭渊派人传来了命令,“着鄚州卫月漾桥百户所总旗武持利用百户曹谦至亲身份夜带突骑袭杀曹卫庄,事成擢升百户。”
贼船易上不易下,一朝做叛徒,万年难回头。
武持在姐夫和百户官位之间稍微挣扎了下,决定还是要百户之位,不要姐夫。当即操作了一番,一支精骑两百自北平出发,一路无碍急行军三百里到了月漾桥下,蹄声似惊雷,才刚交午夜。两百人下马换了夜行衣,各怀了利刃火油,跟在武持身后,撒开双腿,疾速奔到了曹卫庄庄前。
武持上前叫开了大门,一群人蜂拥而入
武持转身心慌慌连夜回家。
一夜未眠,终于等来了刘大全,两个人关了门户,一个问:“怎样?你去看了?成功了?”一个埋怨,“你怎么没把曹夫人叫出来?公子和小姐呢?”
武持说道:“我姐她不听话,只埋怨我‘兵荒马乱过什么生日?’不愿意来我这里,对她好说歹说我母亲想孩子,才把两个孩子带了回来。”
“其余的人呢?”刘大全问:“没人起疑心吧?”
“哪能起什么疑心!我母亲做寿,说是让他们来干杂活,那一年他们不是来白吃白喝!贾家兄弟也是爱占便宜的货,能会不来?只是王文川那小子没有请他,也一定要来,被他捡了一条狗命。”
刘大全心下知道王文川也早被他买通,武持不知罢了,经营间谍网的要诀之一就是能单线联系就尽量单线联系,随之说道:“莫管王大人了,这些人在你这里不是长久之计,燕军来了你总不能让他们杀两个孩子吧?现在把他们带去蓝水寺,也省了你我的力气。你进去向他们解释。”
武持恨不得所有人立刻离开他家,杀姐夫他狠得下心,杀小外甥却有点困难,径直转身入内。不一刻,只听得后面哭声一片,又被武持喝止了,“住声!要命不要?你们。这里是码头重地,燕军早晚要来,现今蓝水寺大和尚派了他们庙里伙夫刘大全来救咱们,你们走是不走?反正我走!”
旺财远远看见刘大全去了武持家里,又看见了武持和刘大全带领一群人走出武持家。
这群人它倒是全都认识,武持怀中抱着的正是它的小主人曹天骄,抱着他妹妹曹宝琴的是试百户王文川,后面跟着上次白沟河之战后自山东刚刚调来的两位小旗贾文和贾武兄弟俩,再后面是一群曹卫庄的青年男子三十几个,二十余个是正军,穿着军服,顶盔带甲,八九个是余丁,穿着老百姓衣服。
旺财心中打了一个突,“这些住在曹卫庄的正军怎么也逃脱了性命?连新来的贾家兄弟也能逃出来?他们可不熟悉地形。这些家伙们一个个谁能比曹谦还能打了?他们能跑出来,曹谦为啥跑不出来?”
可是它不敢近前,想起了智空嘱咐刘大全的话,“大全,你带着它去寻人,旺财比任何人都靠谱,寻着了就让它回来报信,贫僧再想办法。”
旺财扭转狗头往蓝水寺奔去,“先去告诉老和尚事有蹊跷再说。”旺财心中暗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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