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心胸

“主家先前挑的那些人，都是和我们一起逃荒一路南下，我自认对他们还有些了解。”
“其中有两个人，原本是带着妻子一起逃荒的，先前就对自己的妻子不多好，总是非打即骂，那两个人也总习惯和队伍中的另外几个刺头一起混着，我是看不惯的。”
“后来到了沿江府，那两个男人想要加入当地流寇队伍，便把妻子送给一个匪首糟蹋，那两个女人就这么被糟蹋死了，当时队伍里面好多女人倍感悲凉……”
章大夫说到这里，声音有些哽住，说不下去了，只是无奈地摇了摇头。
道德这种东西，往往只能用来约束衣食丰足的百姓，如果连饭都吃了上顿没下顿，道德是没法用来约束人的。
这一点，苏潇心里清楚，所以在荒年，哪怕是易子而食，都是屡见不鲜，她也觉得见怪不怪。
虽不赞成这样的做法，但是能够理解人在困境中回归兽性，总归是没法站在制高点去指责什么。
但像是这两个男人这样的做法，却让苏潇倍感恶心。
明明也还没到饿死街头的地步，明明想要落草为寇，自己上山就行，却为了讨好匪首，把自己的妻子献出去，给别人玩弄糟蹋。
可见是毫无良心，也没有一点恻隐之心的人。
那可是陪他们过了许多年的女人，他们尚且可以如此对待，那么不相干的外人、主家，对他们来说更是一点儿利益都能够出卖的。
这种人你对他再好，再器重都没有用，说不定什么时候就反咬你一口狠的。
“我并不想背后说人闲话，只是那两个人秉性不佳，主家还需慎用，切莫太过信任了。”
章大夫微微皱眉道。
若非是他对苏潇印象不错，这种仿佛告状一般的事他是不会做的。
毕竟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多说多做容易多错。
“好，我知道了，我会斟酌的。”苏潇朝章大夫笑了笑，“也很高兴章大夫信任我，告诉我这些。我真心敬重章大夫，也希望章大夫今后有话直说，知无不言。”
“谢谢主家……”章大夫还要说什么，这时马车却突然停了下来。
才进城没一会儿，苏潇知道不会这么快到家，掀开车帘朝外面看了一眼。
大壮带着那些人回村子里，现在驾车的人是唐密。
“主家，我遇到我们村的人了。”
唐密跳下了马车，朝前面一个粮行门口指了指。
苏潇顺着他指的方向看过去，便看到粮行门口几个人在拉扯。
五个穿着一模一样的粗布麻衣的汉子拉扯着一个衣衫褴褛的少年。
少年身上的衣服全都是破洞，几乎要衣不蔽体，被其中一人一扯，袖子掉了半截。
“小叫花子！少在这儿撒野，再不滚揍死你！”那个拉扯少年的汉子凶神恶煞的骂道。
少年一把推开他，气得脸都红了，声音也有点儿哑。
“昨天说好的，我给你们扛粮食，工钱是十五文。我不是要饭的，我是要我的工钱！说好十五文就是十五文，你们现在给五文钱就想打发我，有你们这么说话不算数的吗？”
“给你五文钱就不错了，小要饭花子，你还想要多少？现在什么行情？能赚到钱你都偷着乐去吧！早知道难民是这德性，我们粮行就不可能用，你赶紧给我滚！”
粮行门口，掌柜一脸轻蔑，往地上啐了一口，指挥那几个汉子。
“你们几个还愣着干什么？赶紧把他给我赶走！”
那几个汉子闻言，都撸起袖子，面露凶相朝少年逼近。
面对四五个比自己高壮的汉子，少年却也没有退缩，直接顶了上去。
双方就这么打到了一起。
苏潇皱眉跳下马车，本想上前制止，然而出乎她意料的是，少年一对五，居然没有落了下风。
明明小胳膊小腿纤瘦，但出招很辣，身形也颇为伶俐，在几个大汉之间辗转腾挪，最后一脚一个把那几人踹回到粮行门口。
“给我工钱，不然我就去你们店里搬粮食！”
少年看着站在门口的掌柜，咬牙切齿说道。
掌柜的没想到五个大汉居然没把他奈何，一时间也没了之前的嚣张气焰，微微有些怂，但却仍旧没有示弱，叫嚣道。
“你敢！我报官让县太爷抓你！你们这些难民本来就被赶到城外，你要是再敢抢东西，就把你扔进大狱里！”
“大狱里还有东西吃，总不会把我饿死。”少年撸起袖子，冲上前一把推开了掌柜。
“严华！”唐密大声叫了一声，快步跑了过去，拉住了少年。
少年回头呲了呲牙，露出凶相，随后看清来人，却是熄了火。
“唐大哥？你怎么在这儿？你也进城来找活儿了吗？”
唐密将严华从粮行里拉了出来，然后才和他解释，“我和咱们村子里的人认了主家……”
他简单把苏潇招揽雇农的事儿说了。
等他解释完，苏潇才走上前。
刚才严华露的那一手，超出预料，苏潇颇为欣赏地上下打量着严华，“这就是章大夫说的严华？”
之前章大夫和苏潇在马车内的对话，唐密也是有听到的，他道，“严华父亲之前是镖师，从小就教他功夫，他身手是我们村子最好的，从小到大都没人敢欺负他。”
“身手确实不错。”苏潇道。
严华也在打量着苏潇，眼中有几分好奇，也有几分诧异，“你们居然找了个女人当主家？”
“不得放肆！”章大夫走过来，一脸严肃地呵斥他。
章大夫在难民中德高望重，颇受尊重，村人对他更是敬重有加，严华顿时收敛了神色，老实地叫了一声，“章爷爷。”
“章爷爷。”一个少女从人群中走了出来，站到了严华旁边。
苏潇看了一眼，发现这女孩儿长得竟然还挺漂亮，杏目樱唇，只是有些过于瘦了，小脸儿苍白。
“这是严小婷，严华的妹妹。”唐密给苏潇介绍。
“以后苏老板就是咱们的主家了，你们两个还不快叫人。”章大夫道。
“主家。”严小婷乖乖和苏潇问好。
严华眉头皱了皱，看出来并不十分情愿，但还是和苏潇打了一声招呼，“主家。”
苏潇微微颔首，朝两人笑了笑，“不必这么客气，大家习惯怎么叫都行，苏老板或者苏姑娘，叫你们觉得习惯的就好。”
“苏老板。”严华从善如流。
他不喜欢叫主家，好像认了个主子，以后就只能当奴才了一样。
“这是怎么回事儿？都在闹什么！”这边闹出的动静惊动了粮行的刘老板过来。
“老板，这人来咱们粮行闹事儿……”掌柜的赶紧上前，指着严华，各种添油加醋把事情说了。
严华不愤，撸起袖子就又要顶上去。
苏潇伸手拦了他一下，信步上前，和刘老板打招呼。
“刘老板。”
“苏老板，今日怎么这么有时间过来？那几个是你的人吗？”
刘老板笑呵呵道，她见苏潇和严华一起，心里便有了几分计较，也是卖苏潇的面子，表现得很是和善。
苏潇笑着点头，“是我新招揽的难民，以后便都是我手下的人了。严华年纪不大，性子难免有些急躁，得罪了刘老板手下的人，还请刘老板大人不记小人过，不要计较。”
“我……”严华不服，想要辩解，被章大夫一个眼神瞪了回去。
“这是哪里的话。”刘老板连连摆手，“都是一些小磕碰而已，算不得事。”
“确实，也不算什么大事，不过严华不小心伤了刘老板的人，我还得替他给刘老板给道一声歉。”
苏潇说罢，目光往后扫了眼那狗腿的掌柜，话锋一转道。
“不过我也有一句良言，要奉劝刘老板。”
“刘老板家大业大，听说这次也招揽了不少人手，想要把底下的人管好，说话算话的诚信我认为是第一条。”
“如今工钱本也不高，严华一个麻袋一个麻袋扛出来十几文钱，确实也算辛苦钱，若是还要克扣，传出去未免有些难听……”
苏潇说到这里，刘老板面色已经微微有了些变化。
他意识到刚才掌柜的话不尽不实，甚至是倒打一耙，垂眸往后扫了眼，目光冷然。
掌柜不由得冒出汗来，抬手擦了擦，想要找补两句。
苏潇却没给他这个机会，接着又道，“其实也就差了十文钱而已，都不够刘老板一杯茶钱，只是闹出了这种事情，丢出的名声和脸面却远远超过这十文钱了。”
“知道的是刘老板没把手下的人驾驭好，不知道的还以为刘老板不够诚信，真是那种说话不算话的人，我也是为了刘老板着想，才多嘴两句，刘老板不会介意吧？”
“怎么会？我倒觉得苏老板字字金言，这诚信经营不光是对客人，也是对下人。”
刘老板面上的笑容不变，掏出钱袋抓了把碎银子出来，朝苏潇身后脸上挂了彩的严华示意。
“这银子就当是给小兄弟的补偿了，咱们永隆粮行一向诚信经营，说给的工钱也是不会差的，刚才有些误会，我以后会教导好手下人的。”
“我的工钱只差十文。”严华没有接刘老板的银子，有些倔强地强调。
刘老板倒也没与他置气，扫了眼掌柜。
掌柜心领神会，赶紧从身上掏出了十个铜板，主动上前交给严华。
他一改先前高高在上，能屈能伸的满面笑容，“先前有些误会，小兄弟别见怪。”
严华没有搭腔，只把那铜板好好地收了起来。
“那我们就先告辞了，不打扰了，祝刘老板生意兴隆。”苏潇道。
“苏老板慢走。”
刘老板往前送了几步，看着苏潇他们上了马车，转过身，冷冷地看向掌柜。
“收拾收拾东西走，以后不用过来了。”
“老，老板……”掌柜没想到他这么决然，一时间有些傻眼。
刘老板气不打一处来，道，“如今工价已经低廉到一定程度，你居然还要苛刻，还是苛刻难民的，简直贪得无厌！”
“遇上哪个想不开的，真和你拼了命，到时候血溅三尺，是你贱命一条活该，若连累了粮行的名声，你这条贱命都赔不起！”
粮荒早晚有过去的一天，名声才是生意人永恒的利器，可惜这掌柜眼皮子浅，根本不懂得这个道理。
刘老板恹恹摆手道，“滚，别等我找人乱棍打你出去！”
话落，拂袖而去。
……
如今难民当道，粮食短缺，面对节节高升的物价，想找个能做工的地方是千难万难，且工价相当的低廉。
原本壮劳力一天能赚八十文到一百文的苦力活儿，如今最多也就给个十五二十文。
永隆粮行昨日新到了一批粮食，是从富庶的南方府城运过来的，因为粮行里面人手不足，所以雇了几个临时工，讲好了十五文一天的工钱，今日却只给结了五文钱。
别的人忍气吞声，惧怕永隆粮行的威势，不敢说什么，只能认了这个栽，严华却不肯就此罢休，于是就发生了之前的事。
马车上，苏潇听着严华讲述前因后果，越发哀叹民生多艰。
好在已经快要开春儿了，她记得在开春之后，那些之前害怕闹粮荒，不肯卖粮的南方州府都肯卖粮了。
几批粮食运送到城里，又加上朝廷拨了一些赈灾粮食，粮价有所回暖，供应勉强充足。
如今算算也是快了，再有一个月的时间。
到那时，苏潇手上的粮食也卖得差不多了，正好能够接上，算是保证了安平县充足的粮食供应，至于别的地方，苏潇也是鞭长莫及。
等到再暖和一些，苏潇也想再出去买进一批粮食，到时候把收的这些人带上，正好借机磨炼一下。
回到府中，苏潇把空置的厢房分给章大夫几人暂住，又把唐密叫进书房，给了他一些袁相柳平时所用的纸笔，并交代了明日回村要他做的事情。
唐密听后，微有惊诧，又很赞叹苏潇的手段，道，“苏姑娘此法可行，如此，那些人倒是没什么说的。”
苏潇说了，让他们叫自己顺口的，唐密也不太习惯称呼主家，便改口叫了苏姑娘。
“我们虽然是一路逃荒过来，但有许多人是后加入的，我们也不都十分了解，苏姑娘这办法，说不定还能揪出其他品行不端的人。”
苏潇要的便是这样，人品不好的人用起来隐患太大了，她道，“就算现在不能全揪出来，之后发现我也会及时清除，不会手软。”
她微挑唇角，笑意却不达眼底。
“我知道去难民营那边招揽人手的老板多是男子，不过我虽为女子，但自认心性不输男子，不会有那些没必要的心慈手软。”
“我看中你们几个，也信重你们的人品，希望你们日后也不要辜负我的信任。”
不然，她也是不会手软的。
唐密听出了苏潇的言外之意，诚恳道，“苏姑娘放心。”
苏潇对他们礼重有加，给足了该有的尊重，他们也会回报诚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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