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趣阁 > 莺啼春 > 九


随着婚期逐步临近,皇宫上下又开始忙碌起来。因沈余娇父母双亡,燕姐儿本将以义母身份作为贵宾到场,可燕姐儿毕竟身为老鸨,每日进出宫门的朝臣众多传入外人耳中难免落人口舌、扰乱民心,只能作罢。
  如今官伎变儿媳,老鸨变亲家,且毕竟是皇家娶妻,该有的排场和阵势马虎不得,但一想到那华丽丽的迎亲轿子竟要停在烟花之地,高调地迎一位舞伎进门,此事便愈发烦扰得聂擎渊浑身不畅快,高坐在朝堂之上也无心过问政事。奈何如今宿命如此,他既已应允,满腔怒气只能暂压在肚子里,待到完婚之后再做打算。
  但聂擎渊心中仍存有一点侥幸。
  他手上真正的王牌,是他最疼爱的太子殿下。只要聂景琛这太子位置坐得稳,聂景迟无论做出什么荒唐事来,倒也不甚稀奇了。
  毕竟,世人的目光只审视那未来的帝王而已。
  甫一下早朝,聂擎渊便乘轿绕过一众繁忙的宫人往凤鸣宫赶。从聂景迟朝堂妄言开始,皇后白氏已卧病在床一月有余。一月来,聂擎渊心疼发妻,连召旁的妃嫔侍寝的兴致都淡了八九分,日日夜夜亲自陪在皇后寝殿,真真是伉俪情深。如今白氏在聂擎渊照料之下,好不容易身子才恢复了些,但大婚之日她能否到场,都还是未知数。
  “瑢儿。”他步履匆匆走进寝殿,皇后白瑢刚被贴身侍女春燕从榻上扶起,倚在床沿喝药。白瑢唇色发白,面庞仍有些憔悴,却难掩出尘的气质。见聂擎渊忧心忡忡的样子,她倒笑了起来:“臣妾如今身子好了许多,国事要紧,皇上不用再日日过来看望了。”
  “朕刚来,瑢儿就要赶朕走?”聂擎渊不怒反笑,但本就上扬的眉尾让这位中年帝王的脸上仍带着些严肃与狠厉,“瑢儿如今有心情同朕顶嘴了,看来是药还不够苦。”
  “话说得倒狠,苦药喝下去皇上又心疼。”白瑢顺势佯装嗔怒道。
  聂擎渊在榻边坐下,把白氏搂入怀中。
  “建国十五年,成婚二十余年,皇上与臣妾性子都变了太多。”白氏忽然有些伤感,“皇上年轻时向来行事狠辣无情,话说得也极端,臣妾曾劝皇上身为一国之君,总归要多些人情味,毕竟当年……”她抿了抿唇,风轻云淡略过了这个话题,“总之,臣妾希望皇上将来收敛些性子,私下里也好好劝劝琛儿。你父子二人性情相似,莫要再让天下人过颠沛流离的苦日子。”
  聂擎渊闭了闭眼,没有回答。
  琼玉楼。
  燕姐儿坐在后院里摇着蒲扇,靠在大树下乘凉。沈余娇如今是准鲁王妃,早已闭了兰香阁的门不再待客,曾经的座上宾便被分到其他姑娘手上。琼玉楼曾经坐拥四大头牌,如今两个入了宫,只剩叶翎、叶凝香姐妹二人,一切早已是物是人非。
  二人同初莺一样,都是燕姐儿的亲生女儿。可怜当时母女三人为负心人所抛弃,燕姐儿为了谋生,不得已带着两个女娃娃和还在肚里的初莺流落风尘。而沈余娇入宫之后,身为侍婢的初莺亦将作为通房丫鬟入宫去,从今后怕是真的隔着重重宫门再不得见了。
  “人各有命,聚散由天。”燕姐儿只得这般安慰自己。昔年得以活命已是感恩戴德,别的她已是不再奢求,只是面对离别,她仍旧有些不舍。
  而坐在兰香阁里正绣着鸳鸯扇面的沈余娇,思绪亦有些恍惚。
  为了她想要的,她已经放弃了自己的处子之身、放弃了自己的婚姻,但并没有忘记自己的身份。逢场作戏而已,纵使假戏成真她也毫不在乎,聂景琛能对他自己心狠,她亦能对自己心狠,甚至比他更甚。
  她想要的很简单,却又并不简单。
  沈余娇看着手上绣了一半的鸳鸯,不禁嗤笑了一声。她抬头环视周遭,兰香阁每处布局她都太过熟悉,朝南的内厢房,外厢房西北角的金丝楠木雕花屏风,东侧窗外高大的丹桂,甚至她面前墙上挂着的、当年迎春宴会后聂景迟亲手所画而后差人送来的美人图,她都记着。
  而这一切,三天后就将不复存在了。
  初莺端着糕点推门走进来,看着沈余娇有些茫然的神色,忽而笑起来:“阿娇姑娘是舍不得这里吗?”她将糕点碟子放在她手边,“这是城西阿良糕点铺里今年新上的桂花糕,我给姑娘带回来啦。”
  沈余娇颔首:“谢谢。”她拈起一块桂花糕放入口中,微甜而带着清香的气息在她唇齿间弥漫,“不错,是熟悉的风味。不过……只怕今后入了宫,想吃便难了。”她用一旁的帕子擦净手,复又绣起扇面来,“虽说为鲁王妃,但毕竟我身份特殊,那些荣华,只不过是些名头罢了……他们可不会给我好脸色看。”
  初莺倒是持反对意见:“姑娘,我倒觉得,鲁王殿下对姑娘是一片真心的。姑娘想要的,鲁王殿下都会给姑娘讨来。”
  沈余娇双唇微张,却欲言又止。人心难测,她不敢妄下定论,但倘若他真是恋慕于她,她倒是问心有愧了。她低垂下头,扇面上的鸳鸯绣得是栩栩如生,而如今即将结为眷侣的二人却是各怀心思,倒多少带了些讽刺意味。
  好在婚事不过走个过场,只消图个安稳留在皇宫的身份,这就足够了。
  吃罢桂花糕,初莺便开始着手为沈余娇收拾行装。不过许多衣裙都是宫里入不了眼的旧式样,她便抱着一摞衣裳问沈余娇道:“阿娇姑娘,这些衣裳可还要留着?”沈余娇稍瞥了一眼:“不必了,你明日清早便找人处理掉吧。”她低头继续绣着扇面,“既是新的日子,便不要念着旧物了。”
  “唔……这件衣衫姑娘想来也不留了罢?”初莺不知从何处翻出来一件破旧的外衫,上头满是陈年的血污,精致的暗纹却仍依稀可辨。
  她转头看向那件外衫,瞳孔一震。那是她被燕姐儿所救时怀里抱着的衣衫,也是如今的她对于逝去多年的母后唯一留存的记忆。她私心欲留,只是,如今的她不能再有软肋了。
  沈余娇蓦地陷入了沉默,目光飘忽,半晌才缓缓开口。
  “……罢了,丢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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